樋口一叶拖着虚软的脚步回到家，打开门，在玄关没来得及换鞋就支撑不住了似的，紧紧靠着门滑坐到了地上。她在冰凉的地板上呆坐了几秒，随后慢慢曲起双腿，把通红的眼眶和要哭不哭的表情埋在了膝盖间。现在临近傍晚，上中学的妹妹应该刚刚放学，家里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个人。

得在邦子[1]回家前收拾好这种没用的样子。樋口一叶把自己蜷缩起来，极为疲惫地在心里想。工作做不好、上司怀疑她的能力、得不到部下的尊敬……她已经如此失败，不能再让妹妹为自己担心了。

可想到自己的种种失败，她又不由得联想起今天白天时，首领对自己说的那番话。芥川前辈由组织的医生接手治疗，伤势过重，曾经是医生的首领在看过病情诊断后说：这样重的伤势，芥川再也醒不过来也是可能的。

她还没来得及对这句话做出什么反应，紧接着就听到首领继续说出另一个消息。

我们还听到风声，之前被灭口的走私商Karuma Transit残党，纠集了一批雇佣兵意图对芥川实行报复。芥川施行了暴力后被施还暴力，这在黑暗社会是正常的事情，你不要太放在心上。

樋口一叶脊背发寒，知道这是要对任务失败的前辈见死不救的意思了。她想抗议，但是面对那样的首领不知如何开口。首领一条条细数了他们这次任务的失败之处：没能袭击侦探社、没能带回人虎，还炸毁了一艘计划外的邮轮，让他们损失了一大笔生意——然后说道，你们已经很努力了，不要因此而丧气。

可首领这样说，樋口一叶哪敢真的把这话听进去？哪有上司在说“你的失败虽然给公司带来一大笔损失，但是不用介意，我没有怪你们”这种话的时候，身为属下就真的把这句话当真的？会这样说的上司往往心里已经有了决断。所以，后面紧跟着的就是一句心平气和的“不要介意之后而来的报复”。

而另一边，身为直属部下的黑蜥蜴只服从强者。芥川前辈倒下，她的实力不足以让强者为尊的武装部队黑蜥蜴信服，他们没有出手清理掉身为失败者的他们，恐怕就已经是看在过去情面的份上了——

怎么办？怎么办？

樋口一叶束手无策，身心俱疲地将自己蜷得更紧了。她就这样在地板上坐了好久，一直到就这样昏昏沉沉睡过去。

很久之后——也许并没过多久，因为在放学路上的妹妹还没到家——她的手机在口袋里振动起来，提示来电，将她惊醒了。樋口一叶反应了几秒后才迟钝地将手机拿出来，接通后她放在耳边，声音嘶哑开口：“这里是樋口……”

话音未落，在对面的告知声中，樋口一叶的瞌睡一下子全醒了，受惊一般倏地坐直了身体，猛然睁大了眼睛。

爆炸一案的嫌疑人有了眉目，虽然这个嫌疑人已经死了，但中岛敦还是需要汇报进度，于是苦着脸，连夜写了简报。而在他离开后，因为已经快到午夜，什么调查行动都做不了，中原中也只能又躺回了被子里，看着太宰治坐在桌边，拿手机不知道在给什么人发短信——大约是把需要搞清楚的事情分别找了人去帮忙调查。中原中也重伤未愈，看着眼前这个太宰治工作时的侧脸片刻后心生烦躁，却又知道自己这样只是迁怒。他只好翻了个身不再去看，正好止痛药的药劲过了，疲惫和伤痛渐渐涌了上来。中原中也昏昏沉沉，居然保持着这个姿势又昏睡过去。

他睡着的时候太宰治倒是难得没有跟着躲懒。他没逃过国木田独步的连环电话催促，第二天到底还是叹着气、步伐懒散地出门上班了。到了下午的时候他早早翘班回家，中原中也已经醒了过来，换好衣服刚巧准备自己出门。一方是嫌麻烦，另一方则是对自己所不知道的中也的好奇心，太宰治在心中纠结了片刻，最终捏着鼻子，刚刚下班回来、愉快踏进公寓门的脚步一转，和中原中也再次离开了侦探社的宿舍。他们两人坐电车到了商业区，第一站是到商场里买衣服。中原中也自己一件衣服都没有，过来时的那身被炸得不成样子，估计被黑手党收拾处理了；从病房里醒来后昏昏沉沉走到太宰治这里，穿的是病号服；现在他挑太宰治洗完后有点缩水的衣服穿了，勉强上街，但好像初中没毕业的不良少年。这样子什么都做不了，因此当务之急是要买衣服。

“中也相信这种事么？”比起其他，太宰治现在更好奇这一个中原中也的一举一动，因此不紧不慢跟在他身后，悠哉说道：“本名松尾泽，其他人都称他为‘达尔杜夫’，是目前嫌疑最大的人——但是当我们查到这个人的时候，他的信息却早已经被登记死亡。听起来明明就是幽灵作祟嘛。”

“我要是相信这种事，人死会有灵魂什么的，”中原中也语气和表情一样平淡，一边挑选衣服一边说道，“那我大约早就被我杀掉的人所化作的凶灵怨灵缠身到喘不过气来了。哪有可能站在这里和你说话？”

“哎，真是凶恶的黑手党。”太宰治摇头叹气：“不仅杀人，还要抢别人的钱包来买衣服。”

“你杀的人不比我少。”中原中也漫不经心地诉说事实。

“以前我是迫不得已。”太宰治的神情深沉真挚：“现在的我，只想做一个好人。”

中原中也终于放下了手里端详的衬衣，回头看太宰治。

“那你现在之所以站在这里，是因为法官同意你做一个好人了吗？[2]”他发出一声冷笑，反问道。

太宰治：“……”

太宰治眨眨眼，毫无诚意地说：“哎呀，被发现啦。”

中原中也不想和他一般见识似的，转头继续看合适的衣服去了。先前在公寓里两人间曾短暂出现过的针锋相对，现在好像随着出门一起消散了一样，已经不见了踪影。

太宰治站在一个个衣架旁，他对中原中也要买衣服这件事没意见，但提出了一个疑问：“为什么要拿我的钱包？我好像没有义务照顾中也到这种地步吧？”

“废话少说，这是侦探社的委托吧。我不买几件能穿的衣服，那么调查也好、找人也好，通通做不了，你也不想看到那种局面吧？”中原中也挑了两件最普通的衬衣，拿了自己的码数，又去看牛仔裤。他站在男装裤区前，一边快速扫过去一边说道：“我现在一分钱都没有。既然标榜自己是个好人，那么做好事、暂时接济我一下又有什么关系。何况不是白占你的便宜，花了多少记在账上，我之后补给你。”

“我现在的卡拿给你，也只买得起最便宜的。”太宰治看着中也拿起一条难看至极的裤子，在心里撇嘴吐舌头的时候，又欣慰地看他把那条裤子放下了。他不紧不慢缀在后面，懒洋洋说道：“钱就算了，也没多少。但你说得对，补偿还是要的。我前前后后帮了中也不少，这些要怎么算？”

“我的底线以内，你说怎么算就怎么算。”中原中也迅速挑好几条裤子，连上之前的衬衣一起抱着去了换衣间。今天不是周末，因此没多少人，换衣间前不需要排队。

中原中也拉上帘子，声音略有回响地从小隔间里传出来：“我不欠你人情。”

“那就请我吃个螃蟹吧。”太宰治神色淡定，察觉到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中原中也有意在两人间划清楚界限，心里一边嫌弃一边好笑，并不怎么在意。

中原中也试换衣服，不作声就是默认了。

中原中也挑了三件上衣两条裤子，一双鞋，试穿合不合身只用了十分钟。十分钟后他从换衣间出来，看到太宰治坐在换衣间门口一张矮凳上，正在翻看手机里收到的邮件。

“敦君那边的调查结果出来了。”太宰治头也不回地说：“那个‘松尾泽’确实已经在一年前死了，不是诈死。警方查到了他的公民信息、死亡时间和火葬场的记录。信息都对得上，死亡的确实是‘松尾泽’这个人。”

“排除他诈死后，利用‘死人’身份胡作非为的这种可能。”中原中也将自己的头发从衣领里拿出来，整理好凌乱的发稍，同时垂眼说道：“结果显而易见，那个什么互助会的笨蛋小鬼们被人利用得彻底还不知情，不仅如此，他们到现在都不知道对方究竟长什么样子、是什么身份。”

“只是现在还不清楚为什么对方要特意用面具和假身份……卧底在这样一个混混组织中，这种程度的伪装有点太高级了。”太宰治手指滑动屏幕，若有所思：“仅仅为了把这些事都推到互助会身上？但是这样一来，轻而易举就被中也发现不对的账目又说不过去了。”

他们自然地讨论案件情况，这种平淡中带着默契的氛围让中原中也微不可察地一顿。但只是一瞬，他若无其事地接上太宰治的话：“不管怎么说，这条线索到这里算是断了，剩下的就是另外两条线索。”

“在等消息了。不过我说啊，这是中也的工作吧？但是情报网也好、人也好，都是我提供的不是吗！”太宰治不大高兴地表达了不满，回头看见中也穿着一身妥帖合身的新衣服，臂弯挂着来时穿的衣物和其他几件挑好的衣服去付款。

中原中也挑了方便行动的休闲白衬衣、紧身裤和马丁靴，领口和袖口都略松散，露出了下方刻着刺青的锁骨和纤细却力量恐怖的手腕；黑色紧身裤严丝合缝箍出了他小腿漂亮流畅的线条，裤脚收在了马丁靴的靴口里，而靴面上的铆钉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都是基础款中的基础款，确实没多少钱，之所以能穿出大牌气场，是因为穿的人好看。即使太宰治自诩对中原中也没有旖旎暧昧的想法，也向来嫌弃中原中也的品味，但此刻也得公允说一句，他这前搭档确实被上天眷顾，长得英俊又好看——不管是他所认识的中也，还是从别的什么世界误闯过来的中也。

中原中也付完款，左手拎着两个装衣服的纸袋，右手捏着太宰治的钱包走回来，把钱包抛给他：“喏，给你。卡里余额和现金都少得可怜，钱包倒是高级货。小偷偷走你的钱包时都会把里面的硬币拿出来，单把钱包带走。”

“要你多嘴。”太宰治不理会他的讽刺，将钱包好好放进风衣内兜。两人往外走时他说道：“钱包是居酒屋的美丽姐姐送给我的礼物，当然是好东西啦。”

中原中也沉默半晌。太宰治在说这话的时候，是用真实轻松的口吻说出来的，想必那位姐姐的确是个温柔美人。但他在意的不是美人而是那份轻松。他所知道的太宰治似乎很少很少有这样的神色。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和太宰，两人间的沉默与压抑越来越多了。他来到这边的世界，看到这边总是一派云淡风轻的太宰治，才回忆起他所知道的那个太宰在和他十五岁初遇时，也只是个嘴巴说话难听但格外聪明狡猾的难缠小鬼……不是黑手党的年轻干部，也不是黑手党的最年轻首领。

这几年都发生了什么呢？

中原中也垂着眼，最后不着痕迹将心里那点茫然抹掉了。

走到店门外，天已经大半变成了深沉的蓝紫色，只剩下天边一点余晖，到了吃晚饭的时间。这个季节已经是深秋，早晚温度都降得厉害，中原中也站在商场门口，看了眼深蓝的天空：“……是十一月啊。”

这是提醒他，他切实来到了不属于自己的世界的证据之一。出门前经太宰治提醒他才发现，今天的日期是十一月十六日。而他来之前的那个大雨滂沱的日子是九月十三日，周五，算上他高烧昏迷的整整两天，也就是说，这里和自己原本的那个世界有着两个月的时间差……这也在把自己送过来的混账太宰的计算中吗？

不管怎么说，在一切都不明晰的当下，只能把任何细枝末节的地方都记下来。中原中也看着对面商场外墙上的巨大LED屏，上面滚动播放着各大奢侈品牌的冬季新品广告。看了几秒后他垂下眼，将“两个月的时间差”这一细节记在了心里。

太宰治手插在风衣兜里，看见中原中也身着单衣站在秋风中，拿着他的手机似乎在查地图。他揉了揉发凉的鼻尖：“说是请我吃螃蟹，但是中也没钱吧？你打算怎么——”

“你饿不饿？”中原中也头也不抬，直接打断了太宰治的话问道。他连衣服都要买，自然也没有手机，只能拿着太宰治的手机查Google Map。

“我饿。”太宰治诚实地说。

“那就挑个来钱快的。”中原中也收起手机，对他伸手：“拿来吧。”

太宰治插着手不肯动，明知故问：“什么？”

“钱包。”中原中也略略不耐烦地挑眉：“没本钱我怎么去赚？打零工不是不可以，但估计等我用老老实实打工的钱攒够一顿螃蟹的时候，你那饿死的尸体都已经风干化为白骨了。”

“那我要来钱快的。”太宰治立刻说：“我饿了，想吃螃蟹锅。”

“那就把钱拿来。”中原中也说。

也就是他和太宰治这样的人，才会将赚钱说得如此容易。也确实以他们的智商和本事，不存在贫穷和富有的区别，只存在要不要费功夫赚钱的决定。

太宰治叹了口气，看在螃蟹的面子上交出刚拿回来不久的钱包：“所以说，刚才直接去赚不就好了，为什么非得要拉着我一起啊。”

“你不懂。”中原中也拿走钱包，往刚才查地图记住的方向走去：“运气这种事，是非常讲究心情和气势的。”

除去两人都会的老千手段，和太宰治这种赌博靠记忆和算牌的人不一样，中原中也在赌场玩完全是凭他极为强大的运气。也因此他和太宰治偶尔会在无聊的时候打几轮牌，因为即使再会记牌算牌，有时候也架不住强到可怕的运气，所以两人打牌的结果往往出乎意料，胜率算得上是势均力敌。

一个小时以后，中原中也拿着从一千円本钱下注、到最后赚出了十万円作为结束的变得鼓鼓的钱包和太宰治走出赌场，径直去了太宰治最喜欢的一家高级日料店，点了蟹肉锅和一只清蒸帝王蟹。在蟹肉锅率先上来后，中原中也又另外叫了两瓶太宰治喜欢的牌子的清酒，刚刚赚来的十万就这么流水似的花了出去，而他在点单的时候平静淡定，眼都不眨，一点都不心疼。

在深秋的瑟瑟寒风中有咕嘟咕嘟冒泡的螃蟹锅吃，就是再大的不爽与忿忿都会被抹平。太宰治全身心沉浸在愉悦中，拿起筷子，高高兴兴地准备从最早看中的那条蟹腿入手。就是在这个时候，第二封邮件传到了他的手机上。

但是这一次邮件地址没有标注姓名，是空白的。中原中也伤病未愈，不好吃太多海鲜，因此要的是一碗熬得稠稠的海鲜粥，一边用白瓷的勺子慢慢搅动一边问：“是哪边？”

“Karuma Transit，那个走私商。”太宰治迅速看了一眼内容就将注意力转回到眼前的螃蟹上：“纠集了一帮雇佣兵，要报复先前将他们灭口的芥川……你知道芥川的吧？他先前在公海上和敦君大打了一场，闹得很凶，重伤倒下了。那些人看准了这个时机，想要他偿命。”

“我知道他啊。”中原中也不紧不慢地喝粥：“我讨厌那个小鬼。”

既然从中也和敦相处时的反应猜出来，在那边世界的敦君是黑手党，那么猜到芥川来到了侦探社这件事也用不了几秒钟。太宰治顿了顿就想通前因后果，点评道：“也挺有趣的样子。你们的世界，现在让我稍微有那么一点兴趣了。不知道芥川在侦探社会是什么样子，还是那么凶吗？”

“凶巴巴的一个小鬼，有着惊人的集中力和执念，好像一直要来黑手党找他妹妹还是什么的。”中原中也说：“具体情况我倒是不太清楚，负责他的是中岛和泉那两人。”

“泉……啊，是小镜花。”太宰治倒了酒：“听你说‘侦探社的芥川’有意思，听你用对待部下的口吻一本正经称呼敦君和小镜花也很有趣。”

“没什么有趣的。”中原中也同样给自己倒上：“言归正传，邮件里说了什么？”

吃这种螃蟹锅哪能不喝酒，两人敷衍碰了下小酒杯，各自喝了起来。第二条线索来自从Karuma Transit的动向这个角度切入的调查：那场爆炸案，其根源据说就是Karuma Transit的上层组织对黑手党灭口了这个走私商公司一事抗议不满，于是这个世界的中原中也带人前去交涉，然而一进入那栋建筑就发生了爆炸。这也是一切的开端。既然从炸药来源入手的线索断了，那就从对方的信息上入手吧。

“黑手党设了一个局，对外放出风声说要放弃任务失败的芥川，然后用重伤的芥川作诱饵，钓来了KT公司的残党，在昨晚将他们一网打尽了，全部留了活口。虽然好像那个金发美人秘书信以为真了的样子，但无所谓，和事情无关。”太宰治仔细拆着蟹腿：“芥川这一次的任务惨败，袭击、掳走敦、生意损失，无论哪一项拎出来都够他好好受上一通残酷惩罚，我猜港口黑手党一开始是真的打算任由重伤的芥川自生自灭……如果没有你的这件事。”

“因为黑手党不可能允许任何人来挑战权威。”中原中也自然清楚这其中的区别：“设下陷阱，意图袭击身为最高干部的‘我’……哪怕现在‘我’在他们眼中是从病房莫名消失了，不见踪影，但是‘袭击’的事实无法改变。这件事的性质就变了。”

如果他们不是和袭击案扯上了关系，说不定森鸥外并没有把这些食物残渣一般的残党放在眼中，他对樋口一叶说的全是实话，因此更显冷漠。港口黑手党的首领并不打算插手这件事。但是他们和袭击案扯上了关系，“对和他们有直接仇恨关系的芥川龙之介复仇”和“对港口黑手党的最高干部出手、对整个港口黑手党进行挑衅”是严重程度完全不同的两件事。

“就是这个道理。”太宰治眯起眼，满足吃着蟹肉，含糊说道：“我托人打听了，那些残党，已经全部由红叶姐的小队进行审讯了——”

“结果？”中原中也觑着他的神色，少顷移开眼神回到自己眼前的粥上：“不像是好消息。”

“猜对了。”太宰治说：“红叶姐亲自审讯，那些人承认他们有上层组织并供出了联系方式和据点地址，但对方惊恐声称，自己与这次的袭击案完全无关。红叶姐动用人去调查，结果显示那些人没有说谎。”

“……神秘啊。”中原中也幽幽感叹：“怎么没有战争的这个世界，我也这么招人恨？有人在这里面搅浑水。对上伪造了KT公司上层的身份，对下伪装成‘松尾泽’栽赃给青年互助会，如果不是那个账本，那这股力量根本没人能发现，因为无论查哪条线，都查不到真正的幕后黑手身上。”

“你猜是谁？”太宰治笑眯眯地问。

“我怎么知道。”中原中也皱起鼻子。他喝了几杯酒有点上头，脸颊和眼角薄薄染了一层红晕，一双蓝色眼睛却亮得可怕：“如果是我那边的世界，那我大概会知道。”

“？”太宰治递过去一个好奇的眼神。

但中原中也没有继续说下去。他只是想起了那个下雨天的大厦顶层，太宰治的血染红了水洼，曲曲折折爬到他鞋边。

而陀思妥耶夫斯基站在那里，用挑不出错的礼貌口吻对他说好久不见。

你来晚了。

中原中也保持了沉默，无意识地用勺子将海鲜粥里的虾碾成了肉泥。而看到这一幕太宰治就懂了，于是他没再多问，继续说了下去：“那么第二条线索也断了。剩下唯一的线索，就是去警局亲自问青年互助会的人，问他们关于那个‘达尔杜夫’的印象和线索。”

“也只能这样了。”中原中也回过神，看了眼时钟，时针已经指向了“九”。他轻轻呼了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说道：“……明早去吧。已经过了探视时间，过去也见不到那些犯了人命案的混混。”

“即使中也不说，我今天也绝对不会再工作了。”太宰治风卷残云吃完了所有的蟹腿，活动手指，打算向散发清香的蟹壳伸手：“话说回来，中也今晚有什么打算？想要回去这个世界的中也的住处也可以哦，反正中也所有的房产地址我都知道。”

中原中也脸上的神色微妙又复杂：“……你不是已经离开黑手党了吗？”

“‘我离开了黑手党’和‘我知道中也的住所地址’这两件事有关系吗？”太宰治反而露出了一副疑惑的表情，理直气壮地说：“中也还掌握着我现在的住址呢！”

中原中也听了这句话，嘴唇一动想要说点什么，却又想到自己这副样子，说什么都没说服力。于是他沉默了几秒，最后只干巴巴地“哦”了一声就垂下头，继续喝起了粥，一时间小包间里只剩下了拆蟹壳与勺子轻轻碰上碗沿的声音。

太宰治吃着螃蟹，盯着垂眼安静喝粥的中也看了一会儿，想到了面前的这个中也在提到另一个自己时的眼神、身上翻涌的戾气和那行位于锁骨下方的刺青……太宰治想了想，忽然开口说道：“中也……你想回去那边的世界呢。”

“啊。”中原中也没有抬头看他：“是啊。”

“那让我来告诉你一件事吧。”太宰治微笑起来：“知道这件事的话，中也大约就会知道，要如何以及从哪个方向入手，去找回去的办法了。”

“……”

中原中也抬起眼。他的确比这个世界的「中原中也」要更加沉稳，听到太宰治这番话，他居然仍平静地坐在原地，冷淡回答：“你想要我做什么？”

看到太宰治露出一种几乎显出几分天真的好奇神色，中原中也明白了。他放下勺子，歪头看向太宰治，直截了当问：“想要我陪你上床？”

“只是很好奇。”太宰治现在的表情很像找到了一样新玩具的小男孩。他微笑着轻声道：“中也睡起来是什么滋味呢……以前从来没有考虑过这样的事。哪怕我们同样一起度过了十五岁、十六岁、十七岁、十八岁。”

“好啊。”出乎意料，中原中也在与他对视了几秒后就态度平淡地同意了。他重新垂下头，慢慢喝粥：“不过是这种小事。只是给你睡一夜而已，能换来这种情报的话，这笔生意对我来说并不亏。”

这次轮到太宰治歪了歪脑袋：“我还以为中也会拒绝呢。”

“？”

中原中也疑惑地抬起眼和太宰治对视。半晌，他明白了太宰治应该是误会了什么，关于他和另一个太宰治的“关系”。他们的确有着身体上的亲密联系，但绝不是恋人，甚至连情人也称不上。有的时候仅仅只是因为有着需要解决的生理需求，需要让身心都冷静下来，而在能挑选的选择里，只有彼此是最安全的……仅仅只是这样而已。

但这边的太宰治在试探和好奇这段关系，这让中原中也觉得有些讽刺。他在心底冷笑一声，手指动了动推开面前的碗。中原中也怀着要恶心到太宰治的想法，故意恶劣道：“你不是已经看见我身上的刺青了？既然我是他的忠犬，那么为了能够尽快回到他身边，只是出卖身体这种事情而已，我是不会拒绝的。”

“……”

非常奇怪，明明太宰治从以前到现在一直将“中也是我的狗”这种话挂在嘴边，可是当真的听到出自中原中也口中的深情款款的忠心表白时却沉默了。他眨了眨眼，向后靠在椅背上，受不了似的搓了搓手臂。

“寒毛都竖起来了！”虽然清楚中也是故意作出这种深情姿态，就是为了看到自己露出无法忍受的表情才这么说的，但太宰治还是毫不掩饰地表现出了自己的嫌弃。他放下了手中的螃蟹，端起酒杯连喝了两杯酒。中原中也托着下巴，看到太宰治抱怨着“都怪中也说了奇怪的话、螃蟹都变得难吃起来了”的样子，嘴角微微提起来一点，觉得自己难得赢过太宰治一次，连没有痊愈的伤口都不痛了。他不紧不慢地问：“怎么了，不是一直想听我说这种话吗？啊……还是说，更喜欢‘你所认识的那个中也’？那样的话，我也不是不可以。”

说完，中原中也的话音停顿了下。他回忆了几秒，然后忽地挑起一边眉梢，露出一个嫌恶的表情对太宰治大声说道：“谁会和你上床啊？不许说那么恶心的话好喝的酒都要吐出来了、你这混蛋青鲭！！”

中也已经挑衅到自己面前，太宰治对他假笑了一下。在他的心里从来没有“和中也的斗嘴中落下风”这个选项，于是露出一个仿佛真的在思考这件事般的表情，顺着中也刚才的表演接下去：“嗯……虽然和‘喜欢’这种事情没关系，不过果然还是自己更熟悉的那个会更好吧。但是这样一来，我也不是那种只顾着自己感受的无聊男人，体贴一下中也也是可以的哦？”

要论演戏，太宰治比中原中也要更加熟练。他甚至连思考的时间都没花，在话音落下后仅仅只是停了停。

“过来，中也。”他轻声说。

嘴角提起的角度都与刚才没有变化，但原本懒散的微笑却一下子变得幽暗。太宰治坐在桌对面，那双漂亮多情的浅色眼睛里没有任何笑意。

都在扮演另一个自己的两人对视着，小小的包间里安静了几秒。

几秒后，太宰治和中原中也同时拿起酒杯开始喝酒，都被这场拙劣表演恶心到了。

[1] 邦子：妹妹设定出自《文豪野犬》第四十一话《Addict》 。名字来源自历史上樋口一叶的两个兄长、一个姐姐和一个妹妹，其中妹妹名叫邦子。

[2] “只想……了吗”： 此台词出自电影《无间道》：“以前我没得选择，现在的我想选择做一个好人。”“去给法官说，看法官给不给你做一个好人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