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岛敦到了侦探社后，终于想起来那个自己本想第一时间问出口、结果后来被他完全忘记了的问题。

不过就结果而言，他提问的时间并不影响什么。中岛敦就这个问题和太宰先生拉锯了几个来回，太宰治全然不在意，一边戴着耳机听歌一边含笑抛出“两人一起住的话房租会减半，对你们两位来说是好事吧”这样的理由。

房租减半对中岛敦来说的确是不小的诱惑，不过紧接着他就想起今早看到中原先生从太宰先生房间里出来时，他自己想歪的事情。现在听到太宰的这番话，中岛敦脑袋转了转后恍然大悟，觉得早晨那状况是自己误会了——原来不是那种旖旎的同居，而是因为房租问题结下的室友关系。

他性格老实，认为自己误会了太宰，松了口气后就要出口解释。结果他还没来得及说“原来太宰先生也是因为房租原因才和中原先生住在一起”这种话，便被太宰治提前看穿了他想说什么似的，笑眯眯地轻松转移了话题。太宰治转而对他提起了先前用七十亿巨资悬赏他的出资人是哪一方势力的问题。

于是再一次的，中岛敦顺理成章就被带跑了思路。

这的确是件一直让他惴惴不安的事情，可仍然是还没说几句就被打断了。伴随着轰轰作响的风声，话题的主角不负谣言中塑造的形象乘直升机大剌剌停在了外面的街道上[1]——秘密结社「组合」的首领，菲茨杰拉德带着他的部下走下直升机，带着有钱人标配的志在必得的微笑与一身金光闪耀走进了侦探社的大门。社长福泽谕吉亲自接待了他们。

他们一行人走进泡好茶的会客室，而办公区里的气氛微妙。

「组合」目的不明，大家都听说了先前悬赏敦的就是这伙人的事情。正是因为他们的悬赏，才招来“港口黑手党的祸犬”芥川龙之介疯一样地追杀敦，导致中间生出了很多波折。因此当看见这一切的元凶堂而皇之上门拜访，大家都心情沉重，即使社长和直美去了会客室接待，其他人仍然在自己工位上工作，可还是能看出来大家心不在焉，或多或少，总会不经意把视线投到那扇合拢的门上，猜测对方此次前来的用意、是否会造成新一轮风波——

“乱步先生出门工作还没回来。”国木田独步打开电脑，一边处理昨天积压的报告，一边难得在工作中分心，对旁边似乎在发呆的太宰治说道：“喂，别在那里偷懒！”

“别催得那么急嘛，国木田君。”太宰治在桌前什么也没做。他早晨起得太早了，现在困倦地深深陷在椅背里。他暂停了手机里的单曲循环，把耳机摘下来挂在脖子上，目光若有所思地在会客室关闭的门扉上停留了片刻，同时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摆弄着自己的手机。

太宰治在国木田独步杀人般的眼神里淡定自如地说道：“国木田君，你知道吗？我猜侦探社接下来需要接手的工作会比之前那起悬赏更为麻烦和严酷。为了保留精力应对接下来的委托工作，现在这些琐碎的细节就不要在意了吧？我是说之前被黑手党绑架那件事——我需要为此写的那份报告，就到下星期再交给国木田你吧！”

“你想都别想。”国木田独步毫不留情地一口回绝。但他注意到这番话中的深意，想了想后停下手中的工作，皱眉看向太宰追问道：“所以你认为他们来者不善。是因为之前黑手党绑架敦的计划失败，所以这次亲自上门来挑衅我们？”

“嗯……”太宰治用食指一下一下摩挲着下巴，缓缓道：“挑衅说不上。从刚才打照面时的印象来看，那位‘组合’的团长根本就不觉得侦探社是能够与他们平等谈话的组织。他与我们讲话时是弯下腰的‘施舍’与‘好心’，而挑衅是对上位者的行为。大概在他看来，侦探社这样的敌人还不配让他‘挑衅’。”

侦探社平时经常打交道的委托人中也有不少高官富豪，国木田独步见多了这样的人，所以只是皱着眉直白道：“他们既然肯出七十亿来悬赏敦，那么就不会轻易善罢甘休。这次突然上门肯定也和敦有关系。只是不知道敦究竟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会被他们惦记上？异国掌握着金钱与权力的秘密结社，和本土乡下孤儿院的少年。这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不该有交集才对。”

太宰治没回答。他摩挲着下巴的手指停下了，目光虚虚点在了桌上某一处，显然是在想着什么事情。

国木田等了几秒，忍不住出声：“喂，你有在听吗。”

太宰治这才回过神。他眨眨眼，看向现在的搭档：“嗯？哦，是说刚才你问的那件事？”

国木田敲敲桌子：“他们拿七十亿悬赏‘人虎’。”

“七十亿。”太宰治的唇边浮现起那种有些无所谓的微笑，说道：“这笔钱在寻常人听来可能是一个后面的零都数不清的天文数字，但假如那些关于‘组合’的传闻属实，他们的成员确实活跃在各个大集团与政界高层的话，那么七十亿对他们来说算不上什么拿不出手的数额。”

国木田看起来想要说些什么，但被太宰治轻轻抬起手阻止了。他继续说下去：“不说‘组合’，就拿港口黑手党来举例。最近两年，港口黑手党最高级别的那几位‘五大干部’，一年里能拿到手的‘项目’分红就能达到三点六个亿美金，这还没有算上他们自己置办的私产的盈利。日本的黑手党都是如此，就更不要说来自海对岸的顶级富豪。”

国木田独步最近在考虑要不要买房，因此当他听到黑手党高级干部的工资数额时沉默了半晌，最后露出了略微放空的表情。

“以菲茨杰拉德的情况，他的全部身家只会更可怕，七十亿悬赏只能说明他对这件事有一定程度的重视，却并没有把所有希望都压在这笔悬赏上。”太宰治说起上百亿美金的资产轻描淡写，好像那只是游戏里的数字一样。他给这番解释最后下结论：“之前的悬赏更像是一种闲余时间的试探，他利用七十亿来让港口黑手党为他探路，只是港口黑手党的首领看穿了这一点，所以只派出了芥川而不是全部精锐来对付敦君。”

“所以我猜，菲茨杰拉德这次拜访侦探社才是‘组合’真正开始行动的信号——他们的目的不仅仅是敦，还有相较之下从侦探社这里更加容易得到的、且绝大部分人根本没有门路办下来的那张‘异能组织经营许可证’。”

“你说的……嗯，你说得有道理。”国木田独步定了定神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迅速把那点对有钱人的咬牙切齿抛到脑后，注意力回到了这件事本身上：“假如真的如你所说，他们这次前来是为了‘异能组织经营许可证’……说明他们图谋的肯定不单单是一个出身孤儿院的异能少年。为了防止那些隐秘部门阻碍他们接下来的行动，才会把‘许可证’作为计划的第一步。” 

他们所图谋的当然不仅仅是出身孤儿院的异能少年，他们图谋的是更可怕的东西。敦君在他们看来，恐怕只是他们找到所隐藏之物的指南针而已。太宰治心想。但是这句话他并没有对国木田独步说出来，虽说是组合的真正目的，但对于解决眼下情况并起不到什么帮助，而且那也不是能随便在这种场合说出来的事情。最后，如果说出来的话，解释自己为什么知道、从哪里知道的会让事情变得更加麻烦。

然而国木田在说完之后还没有忘掉太宰之前的走神，于是抬头，锐利的目光投向对面工位。无数次经验告诉他太宰治虽然大多数时候懒懒散散，但某些时刻，太宰所表露出的任何细节事后都会被证明是提前有所预料的。

“太宰，你刚刚在想什么？”国木田独步沉声问道。

所幸太宰虽然有些心不在焉，也暂时选择了隐瞒小部分真相，但没有绕圈子的打算。他摊开手说：“我在想，如果‘组合’真的想在横滨有什么大动作，那么一定会事先调查清楚这里的情况。然后他们就会发现，不管他们想要做什么非法的、不合规矩的事情，都绕不开一个组织——”

国木田独步反应很快：“港口黑手党会挡在他们面前。”

太宰治说：“没错，并且是没有丝毫商量余地的。除此之外，经过敦的事情，侦探社在其中所起的作用也会引起他们的注意。既然他们会选择对侦探社展露一定敌意，直接强势上门摊牌，那么会不会对黑手党也有所行动……比如说，不声不响除掉一两个黑手党的重要人物？”

有人对中也设了一个陷阱，并且计划完备。从事发前的铺垫到进行时的细节，至事发后黑手党的反应到警察查案的逻辑，通通都考虑到了。综合实力、目的、利益等多方面因素考虑，「组合」的确是这一系列事情背后、目前看来最有可能的黑手人选。

唯一不能解释的，是那本导致他们败露的账本。太宰治心想。

既然能做出这样的计划，那本账本绝不是他们会犯下的错误，他们完全可以造一本看不出破绽的假账——哪怕对付这样的小混混组织是有些多余——或者干脆把账本销毁。然而现在的情况是，那本账本让他们暴露了。为什么？只能说明这里面还有其他隐秘。这个破绽不是「组合」的遗漏，而是有另一股势力搅入了其中，但他暂时还无从得知。

当然，这些猜测都建立在“‘组合’的确是中原中也失踪案的罪魁祸首”这个基础上。还有其他可能，那就是失踪案和爆炸案根本与「组合」无关，哪怕他们看起来足够可疑。

“什么意思？他们会对黑手党下手吗？”国木田独步顺着太宰治的话思考下去：“他们两家如果对立，对我们来说也许不是一件坏事。总比看到他们两家联手要好。”

国木田独步顿了顿，接着问道：“不过怎么会突然冒出这种想法？以你的为人，一定是注意到了什么，才会怀疑他们会对黑手党下手。”

太宰治没有回答。他回想起来前一晚，另一个总是失眠的中也在外出回来后，对他说那个跟踪小鬼所吐露的委托人的事情。

像是刚刚入境的外国人。亚麻偏棕色的头发。蓝色眼睛。

刚刚走进来的「组合」成员。

会这么巧吗？

听中也的描述，那个小鬼说，委托人的身高似乎是……

“国木田君，问你一件事。”

太宰治忽然问道：“你有没有注意到刚才跟在菲茨杰拉德身后走进来的那个高个子男人？”

“那个一脸傲慢的家伙？”国木田独步想了想：“记得。他有什么问题？”

“菲茨杰拉德的身高，是不是有一百九十公分左右？我注意到他比福泽社长还高一点。而跟在他身后的那个人，自称是高级秘书官的那位。”太宰治轻轻眯起眼，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他……是不是比菲茨杰拉德还要高？”

拘置所内，中原中也和坂口安吾站在作为案发地的房间门口。临时关押的犯人都关在一起，有人想要探视他们、或者安排的辩护律师到了时，他们才会从牢房里被提出来，暂时在一个房间里等待，办理好手续之后才会被准许进入会面室。

现在身份迥异的两个人站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门口，脚边是已经流到门口、并且开始凝固发黑的血液。

“有人不想让你见到他，中也君。”默不作声地观察片刻之后，坂口安吾说道。

“唔。”中原中也注意那些血迹飞溅的方向，漫不经心地随口道：“也许不想让他见到的人是你也说不定。”

“……”坂口安吾背着手，看着房间内目不斜视，一板一眼地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这句耳熟的话让中原中也愣了一下。他曾在掀翻异能特务科时听坂口安吾重复过这句话无数次。而现在已经清楚了，那大约只是太宰想要拖时间的一个手段……为了绊住他的脚步。这说明坂口安吾虽然可能不算完全无辜，但也是受了无妄之灾，被迫承受了他位于崩溃边缘的怒火——也不知道是哪里被太宰那混蛋单方面结了仇。

中原中也心情复杂。他转过头定定看了坂口安吾几秒，在眼镜青年疑惑皱眉前叹了口气。中原中也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比对待太宰治时的耐心稍微多了那么一点：“异能特务科。”

“……”坂口安吾并没有开口，像是在等待，看看他能说出什么。

痕检人员已经调查完毕，箕浦警官给他们争取到了一小段时间。于是中原中也注意绕过地上的划线痕迹和血迹，迈步走进房间里。尸体正对着门靠坐在墙角，喉咙处有着大片大片的血痕，颜色已经微微变深了。

中原中也停在尸体几步远的地方，半弯下腰仔细观察尸体的伤口状况。他背对着房门对坂口安吾说：“异能特务科的职责是追查不合法异能组织的犯罪行为……工作日的上班时间你不在工作，而是单独出现在这里，只能证明你有想要私下调查的东西。

“境内的小组织麻烦不到你，而海外的组织如果在境内犯事，异能特务科有直接扣留权，用不着你私下调查。既然你无法直接出手，只能说明对方的身份令你不能轻举妄动。”中原中也检查着尸体的情况，一边冷淡道：“另一方面，你说你知道我最近掉进了别人的圈套，证明你们也在关注这件事，并且警惕着后面可能会牵扯出的阴谋。因为你在我出现在这里时并不十分惊讶，迅速就反应过来了其中的联系。甚至通过别的渠道，也许现在你的手中还有一些我们都不知道的新消息——综上所述，既是境外的、又足够有权有势，并且最近很有可能在横滨这座城市里惹是生非、与港口黑手党发生武装冲突。符合以上条件的组织我印象里的只有两个：北美的‘组合’与西欧的‘钟塔侍从’……究竟是哪一个，你要不要自己告诉我？”

坂口安吾：“……”

坂口安吾推了推眼镜：“恕我直言，中也君的这个推断里有漏洞。也许我要调查的是政界丑闻，对方是达官显贵，迫不得已才由我亲自出手调查。这番推断看起来缜密，实际上并不讲什么道理。”

“你说得对。”中原中也说：“只是我也没打算和你讲道理。”

坂口安吾：“…………”

坂口安吾在一开始时，心里浮起的那一点怪异感被抹消了，会这样说话的人当然只有中原中也。这个男人的强大化作成为骨子里的傲慢，又把这份傲慢磨刻成了让人无从指摘的理所当然。因此他摇摇头，跟着走进来，同样观察那具尸体。

“下手的方式很残忍。不太像专门从事这行业的‘清洁工’。”坂口安吾在观察了片刻后说道：“血流得太多了。怎么做才能造成这种惨状？”

“就像你说的，不是专门灭口的杀手。下手生疏吧。”中原中也伸手虚虚比划了一下：“这样伸过去，扣住下巴和脖子……然后拧断。但下手的人没有控制好力气，于是不仅仅拧断了颈椎，连脖颈上的皮肉都撕裂了，颈动脉破裂，喷出血；下巴也断开了，于是嘴里面溢满的鲜血也流得哪里都是。”

中原中也说完，和坂口安吾两人都感觉这画面粗糙得不太能直视似的，纷纷皱起眉。那张血染的小纸片已经被痕检人员收走了，只在尸体的胸口上留下一个血印的边框。

坂口安吾说：“这么多血，凶手自己一定避不开。”

中原中也说：“但是那个警察说监控里没有任何异常。没有出现任何人，这个小混混的脖颈像是突然变成这样的。”

坂口安吾沉思：“也许是什么异能。”

中原中也看了他一眼：“我记得你的能力……”

他并没有在外面说出坂口安吾的异能力，但这句没有说完后半截的话坂口安吾听懂了。中原中也知道他的异能，在黑手党的那几年他尽量掩盖自己的能力，但中原中也却因为某个事件无意中得知了，并因为那件事欠了他的人情，而答应保密。

异能力在无声之间迅速发动了。片刻后，坂口安吾小幅度摇了下头，隐晦地说：“没有……监控是对的。我确实没‘看到’这里有其他人曾经存在的痕迹。”

异能力「堕落论」——有着读取无机物上最近一段时间记忆的能力。能读取到的记忆多少、横跨时间长短根据被读取物品的种类不同而各有不同，相当于无处不在的隐形监控。

中原中也不说话了。

来找线索，线索却提前被人掐断掉，这种事让人非常恼火，因为这说明他现在仍然棋差一招，落在别人的行动后面。有人杀了这个小混混，到底想断的是谁的线索？他？还是教授眼镜？

更重要的是，即使柴崎响——就是死在眼前的这位——真的知道什么事情，有人要杀人灭口，但为什么特意在这个时间、在他和坂口安吾的眼前杀人？

挑衅吗？

想看的东西都已经看过了，这里找不到更多信息，双方还都有所保留和隐瞒，再在这里待下去也毫无意义。于是两人干脆一前一后往外走，和一下子忙碌起来的箕浦刑事打过招呼后，走到了拘置所旁边的一个不引人注意的隐蔽拐角。中原中也刚准备说些什么作为谈判前奏，在这时手机震动了一下，收到一条短信。

这个世界的这部手机，现在只有一个人知道号码。中原中也低下头快速浏览了一遍来自太宰治的短讯，简短却信息量极大。他在看完后什么都没说，面无表情将手机收了起来。

坂口安吾敏锐注意到他身上气氛的变化：“现在有人死了，如果中也君保证这件事与你无关，那么也许我们可以暂时针对这件事交流一下情报——短信是太宰君的吧，他说了什么？”

中原中也静静看着坂口安吾，确实想从他那里知道很多事的详情。太宰治在短信里告诉他「组合」里有个符合那个跟踪小鬼描述的形象的男人，还用两三句话交代清楚了之前「组合」的悬赏、又是怎么把黑手党牵扯进来的。他默默记下了相关信息，但是另一股不合时宜的怀疑自这条短信油然而生——

太宰治的口吻太自然了。他帮助自己解决这件事，态度一直保持在一个既不过度热情、也不十分冷漠的界限上，自然得刚刚好，连理由也是“‘中原中也’的事情就要由‘中原中也’自己解决……啊、但是事情发展到有趣的地方时我还是会稍稍有些兴趣的”。无可挑剔，完全让人生不出任何疑心。

可正是这份“生不出疑心”让他莫名不安，觉得从开始到现在，太宰治那平静淡定的口吻里似乎隐瞒了他什么事。

太宰治隐瞒了什么事情，坂口安吾肯定不知道，但他也许会有一点相关的情报。可是应该如何抛出自己手中的情报才能将到手的情报量最大化……就需要费一番周折了。说起来，坂口安吾如果真的如他所想的那样，是因为「组合」才来这里，那他来调查什么？只能是「组合」的犯罪证据。因为据他在另一个世界的经验，菲茨杰拉德动起手来远比任何人都要粗暴直接，他会直接利用自己组织里成员在政界商界的身份来阻碍异能科的运作，让坂口安吾一行人无法顺利出手。

那么需要来到这间监狱调查的，「组合」的犯罪证据；太宰治短信里说的，委托小鬼跟踪自己的人应该是菲茨杰拉德身边的高级秘书官。

这两者之间的联系……

电光石火间，中原中也脑海里某根弦轻轻绷紧。他陡然冒出一个大胆的猜测。

“在横滨接连生出事端的异能组织‘组合’。”中原中也在坂口安吾审视与怀疑的目光中开口：“先前发了七十亿悬赏，因此将我们牵扯了进来，而现在他们又有了新的动作，似乎已经打算对侦探社出手——你们早就将他们记在重点关注名单上，然而他们并非能够随便抓起来的人。不如说即使抓起来，他们也能通过各种渠道施压，很快得到保释。所以你要拿到他们在异国土地上犯罪的确凿证据，来这里调查……”

坂口安吾不说话，只是冷冷地盯着中原中也，不承认也不否认。中原中也对他的这种目光毫不在意，双手插在衣兜里，半仰起头轻轻呵出一口气，说道：“所谓情报交易的诚意，我先拿出来了。我之所以来到这里，的确如你所说，是来调查导致我受伤的那场爆炸案的真相。调查显示一个外号‘达尔杜夫’的人买了那批炸弹，并利用青年互助会这个混混组织来当替罪羊。刚刚死去的那个人，他说能提供‘达尔杜夫’的更多信息，再之后就变成了这副样子。”

坂口安吾沉默着听完中原中也的叙述。

“菲茨杰拉德身边的高级秘书官雇佣人跟踪过我。”中原中也端详着坂口安吾的表情：“教授眼镜，你之所以来到这里，是因为你用你的情报渠道发现了吧——那个高级秘书官暗地里与‘青年互助会’的人有联系这件事。青年互助会刚刚被指认犯下一起爆炸案，侦探社的两个年轻人解决了那起事件。如果你能找到那位高级秘书官与青年互助会之间有联系的确凿证据，就相当于找到了他们利用本土组织发起恐怖行动的证据……”

“再面对‘组合’时，你就拿回了主动权。”

“…………”

坂口安吾静立良久，肩膀才微微松懈下来。他缓缓吐出一口气：“……精彩的演说，中也君。话说到这个地步也就没有了遮掩的必要。没错，我的确是来找‘组合’犯罪的证据的。为了守护这座城市，为了保护它不陷入战争的火海之中。”

“战争”这个词拨动了中原中也的神经，他眼神倏地一凝：“‘组合’为什么要来横滨？他们绑架悬赏人虎的目的是什么？”

坂口安吾略皱起眉，微微开口，似乎是一个要开口以保密条例为由拒绝回答这个问题的前兆。

中原中也的大脑在这瞬间疯狂运作，这一刻所有的事情和线索都被调动起来，那些怀疑和疑问通通被无限放大。电光石火间，他忽然灵光一闪，另一个世界战争缘由的记忆被他回忆起来。

中原中也迟疑道：“是因为……‘书’？”

坂口安吾十分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中也君怎么会知道‘书’的事，是太宰君告诉你的？”坂口安吾皱起眉，但没几秒就无奈地耸了下肩膀：“不过既然知道了，那再说一点也没什么了……没错，菲茨杰拉德来这里，正是为了寻找那本独一无二的‘书’。据说他从某位预知型异能者那里得到了消息，名为‘中岛敦’的‘人虎’少年将是找到那本书的路标。而得到了那本书的人，就可以……”

“‘毁灭世界’。”中原中也下意识接上话。他绝不会忘记这件事，因为这正是他所在的那个世界里的战争源头。仿佛从某一天起，关于一本“书”的传闻忽然传遍了横滨所有角落：有一个危险的异能道具正沉睡在横滨某处，得到它的人可以轻而易举毁灭这个世界。

为什么？因为这本书可以控制所有人，尤其是那些强大、可怕而又危险至极的异能者们。

虽然和这条消息的真实性有关的“证据”都算不上是板上钉钉的铁证，但战争开始后，新的恩怨与仇恨诞生，在血腥与暴力的催使下，事情的真相反而变得不那么重要了。更何况，参与其中的各大异能组织的首领，包括太宰治——作为他的首领、更为恶劣的那一个——以及据说封印了“书”的异能特务科，这些人都没有对这条消息进行反驳，于是“‘书’可以利用控制他人来毁灭这个世界”在战争开始后成为了剩下所有人默认的事实。

但接下来坂口安吾说的话脱离了他的认知。

“毁灭世界吗……嗯，这么说倒也有点道理，不过并非那么笼统的概念。”坂口安吾轻轻背着手说：“那本书可以改变‘现实’。所有写在那本书上的内容，只要符合一定的条件，写下的内容就都会实现。”

“什么？”中原中也来到这个世界这么久，第一次露出接近茫然的表情。他微微睁大双眼，只呆滞了两秒就反应过来，皱眉追问：“具体实施的方式是什么？实现的条件？能够影响的范围？”

不知道为什么，在听到这些的时候，他心里忽然生出一点极为模糊的不祥预感。

“只要符合一定的逻辑，有完整的前因后果，那么所写下的所有内容都可以成真[2]。”坂口安吾半是无奈半是沉重地说道：“就这一点来讲，可以庆幸的是，在书上随便写下‘世界末日来临’是不会生效的。但另一方面，只要符合逻辑、有完整的前因后果，能做到的事也多到你无法想象。”

说到这里坂口安吾陷入回忆：“我印象中，听到这本书能做到最可怖事情的传闻……是不知道由谁出手写下，让这个世界上凭空出现了一个‘人’[3]。”

“具体情况不太清楚，也不知道是不是传言。只是听说那个人似乎没有记忆，没有过去，以成年人的身体和心灵……”

“就那么凭空出现在了这个世界上。”

中原中也无声无息地站在原地。如果仔细观察就能发现，他那双漂亮的蓝眼睛里什么情绪都没有。

因为他从这几句话里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

在听到坂口安吾所说的内容之后，中原中也出于“首领之下、掌握港口黑手党第二把交椅的最高干部”的习惯、以及经历了这半年战争所磨炼出的条件反射，第一反应是判断“坂口安吾是否在说谎”。如果是说谎的话，那么坂口说谎的目的有极大可能是阻止他知道真相。

然而现在的状况是，坂口安吾认为他是这个世界的中原中也，并且在他不着痕迹的误导下，认为他关于“书”的消息来源是太宰治。无论出于什么理由，太宰既然告诉了他“书”的存在，告诉了他“‘组合’来横滨的目的就是那本‘书’”这一消息，那么随时都有可能进一步告诉他关于“书”的事情。对坂口安吾来说，在这一点上说谎毫无意义，因为他这边的消息来源显然不止坂口安吾一个。退一步说，即使这些话真的是在说谎，也不应该用一个如此耸人听闻的谎言来掩盖事实，直接否认他刚才所说的事才是正确的处理方法。这种听起来更加夸张和可怖的说辞只会引起他更多的注意。假如坂口安吾在这里说谎、并且说谎的目的是隐藏有关“书”的真相，那么这种结果很明显不会是坂口安吾想要看到的。

所以，坂口安吾很有可能并没有说谎。

但这样一来，有关“书”的事情就和自己所知道的不一样了。为什么？

另外，不管为什么和自己的认知出现了偏差，假如坂口安吾说的有关“书”的情报是真的，那么太宰治——这边世界的太宰治肯定也知道这件事，但他从始至终都没有和自己提起过相关的事情。

为什么？

他来到这个拘置所，撞上杀人案是意料之外。抛去这些不谈，他来这里原本的目的是什么？他不是来替这个世界的太宰治跑腿、替这个世界的侦探社打工的。他来到这里，想要找到柴崎响、调查那起爆炸案的真相，是为了找到这个世界的中原中也的下落。然而“找到这边世界的自己的下落”这件事，也只是为了搞清楚他究竟是怎么来到另一个世界的，是“穿越”到这边来了？还是和这边世界的中原中也“交换”了？只有搞清楚这一点，他才能决定接下来的行动，最根本的目的是找到他要如何回到原本世界的方法。

但是现在，坂口安吾意外对他透露了这些消息。如果这些消息都是真实的，那么这件事很有可能从一开始就和他的预想完全不一样，他最初得到的……就是一个假消息。

中原中也闭上眼。

坂口安吾不会知道，自己几句话在中原中也心中掀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这些繁杂的、用嘴巴说出来可能要有十分耐心才能说完的推测，在他脑海中理清楚、反应过来现在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的时间不过半分钟、二十多秒的事情。中原中也沉默片刻，然后仿佛控制不住似的，手指神经质地抽动了一下。

“……原来如此。”

他嗓音极低，极其压抑地开口。

“那个混蛋……！”

太宰治是在菲茨杰拉德不太愉快地带人从侦探社离开后才接到中原中也的电话的。

他似乎清楚中也为什么打来这个电话，于是先从办公桌后站起走到了无人的楼梯间，在掩好门之后才接起：“喂？”

电话另一头的中原中也没有开口，只有沉重的呼吸声。

太宰治在心中数秒，耐心地等待着。

他数到三十，又数到六十。在马上要数到第二个六十时，太宰治听到另一个中也终于嘶哑地开口了。中原中也的声音里那股令他偶尔感到陌生的游刃有余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沉默的戾气与无限杀机。中原中也单刀直入地开口说道：“你早就知道了。”

“中也是指哪件事？”太宰治懒洋洋靠向身后的墙壁，并不在意白墙灰蹭脏自己的风衣外套。

中原中也嗓音低哑：“我只问你一件事，太宰。有关‘书’的事情，你知道的内容是什么？‘只要符合逻辑，有完整的前因后果，写在上面的内容都会变成现实’？”

“怎么突然说起来这个？”太宰治轻笑一声：“有点好奇中也去了一趟拘置所，能碰到谁来告诉你这么多。不过能说这种事的，也不过只有那几个人选，是把你当成了这边世界的中也吧。我猜猜，是安吾对你说的？”

“我就当你是默认了。”中原中也语气冰冷，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完全无视了太宰治话中任何与话题无关的信息：“那么，现在有一个问题：我所知道的‘书’的作用，和你们所提到的这个世界的‘书’的作用完全不一样。如果你承认了刚才的事情，你们所知道的‘书’是这种能力的话——”

“太宰，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这件事？”

他说到最后一句时，低哑的嗓音稍稍放轻了，如果不是话中隐含的杀机，几乎会让人错觉这是一句温柔的情话。太宰治靠着墙壁，将重心换到另一条腿上，平淡回答道：“唔，为什么呢？也许是因为我认为这件事和中也的事情无关，觉得没有必要说出来。”

中原中也极具嘲讽地冷笑了一声。

对中原中也来说，现在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说明他来到这边世界的手段，也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他在一场爆炸后出现在了一个和自己认知大部分有所不同的世界”这件事与他们口中的“书”有所联系。

但坂口安吾和太宰治都说了一件事，他们所说的“书”，能力是“只要逻辑完整、写下的内容就可以变成现实”。虽然现在还不知道详情，但不难推测出，不管是“穿越”还是“传送”，甚至是最后一种他不愿去猜测的结果，他的出现也许都会和这本书有关系。

这是完全没有证据的事情，只是一种甚至听上去十分荒谬的可能，可唯一的问题在于——从他出现在这个世界、和这个世界的太宰相遇，从两人决定联手调查这件事开始，从始至终，太宰都没有对他提起过半句有关“书”的事情，没有提起丁点和这个有关的内容。然而明明这也是一种可能性：他来到另一个世界的原因很可能和一本危险的异能之“书”有关系，因为只要满足条件，这本“书”可以将写下的任何事都变为现实。

是太宰忽略了吗？在毫无线索的情况下，“那个太宰”会漏掉某种可能、某个猜测？

别开玩笑了。绝对是这个混蛋在故意隐瞒。

为什么要隐瞒？

只能是因为，这就是真相。

“你早就知道‘书’的存在，早就知道‘书’的真正作用。虽然我不知道你是通过什么方法确认的，但你从一开始就清楚我的出现和这本见鬼的‘书’有关。”中原中也声音压抑，嗓子渐渐发紧：“我一直在奇怪你对我的那种态度，太自然了，自然到让人恶心。我在纠结和怀疑这个世界的‘我’不见踪影究竟是出于哪种原因的时候，你只是‘嗯嗯’地附和我，提供帮助但什么都不说。看着我为一件你早就知道结果的事情东奔西走，看到我这么多天的愤怒和疲惫让你的恶趣味得到满足了吗？你这混蛋青鲭！！！”

中原中也说到这里，终于忍无可忍地拔高了声音，对电话另一端愤怒道：“这个世界的‘中原中也’到底在哪里？告诉我真相、太宰！你到底还对我隐瞒了多少事情！！我究竟是怎么出现在这边的？！‘传送’？‘交换’？还是说——”

太宰治静静地听着话筒另一端里传来的怒吼声。

“——还是说，我是被创造出来的？”中原中也咬紧牙关，说出最后那个他所不愿去想的、但的确被坂口安吾提出的可能：“我所熟悉的那个世界，我所知道的那个黑手党，以及我的太宰治，包括我自己。难道这些全部——全、部，都是虚假的存在吗？！”

中原中也气得面色发白，什么成熟稳重、镇定自持，通通都是狗屁。在面对太宰治的时候他无论经历过什么事情，果然还是“中原中也”，在没有人的角落里对着电话破口大骂。

他的骂声甚至穿透了听筒，小小回响在这个楼梯间里。骂声落下后周围短暂陷入了寂静。而在这一片静默里，太宰治背靠墙壁沉默了半晌，随后才平静地开口：“你在迁怒，中也。”

“哈？！”中原中也简直要被他气笑了：“迁怒？你对我隐瞒了这么多事，难道我不该——”

“我是不知道在你那边的世界里，中也和‘太宰治’究竟是什么关系，过去又发生了什么，但‘我不会骗中也’这件事，我想应该是不会变的，不然中也现在也不会这么生气，像是小狗在恐惧被主人抛弃了一样对我吠叫。”太宰治说道：“所以我才说你是在迁怒。因为从头到尾都在骗中也的那个人并不是我，而是中也口中所说的那个‘太宰治’哦。”

中原中也的表情一下子凝固了。

太宰治这句话戳中了中原中也最隐秘的心事：自己的认知和这边世界的人对“书”的认知不一样，而现在太宰确认了坂口安吾所提到内容的真实性，现在就剩下“自己的认知也是真的——偏差来源自不同时空间可能出现的偏差”和“自己的认知是假的——那么自己和自己所在世界的绝大部分人对‘书’的认知都是错误的”这两种可能。

而和通过确认太宰一句话都没有对自己提起的态度、进而确认了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确和那本“书”有关一样。对于导致了战争发生的“那本书”，属于自己的那个太宰治什么都没有说过，他的一切表现都恰到好处：在争端发生前派人去调查传闻是否属实，接着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对“能控制所有人”这个传闻表现得将信将疑，争端开始后才判断时局、做出“无论如何，不能让‘书’落进其他组织的手中”的决定。甚至可以说有相当一部分异能组织的首脑，就是因为看到了港口黑手党、看到了太宰治的行动，才相信了的确有这么一本异能之“书”的存在。

自己的消息来自于太宰。如果自己对“书”的认知是错误的，那么是因为“太宰治搞错了情报，所以告诉了他一个错误的信息”？

绝对不可能。与其让他相信太宰会搞错什么事情，绝对是那个混蛋骗了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

太宰治对自己什么都没有说。

原来在他眼里……自己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

中原中也的太阳穴突突跳动如同擂鼓，假如现在测量血压，他的愤怒大概会让血压计的表盘直接坏掉。如果能够将怒火具现化转换成穿越时间的能量，那么现在暴涨的怒火甚至足够他回到很多年前的过去，杀死一万个太宰治。

那天晚上，在他对太宰说出“只要你愿意，我现在就带你离开”的那个晚上。他对太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太宰在那短短的沉默里都想了什么？他那时是在用什么眼神看向自己的？

中原中也有点记不起来那天晚上的情形了。怒火来势汹汹，情绪剧烈波动之下，连身上未痊愈的伤口都再度火烧火燎般灼痛起来。中原中也在这滔天怒火中感到了深重的疲惫，他闭了闭眼，忽然觉得这样的自己十分可笑。

他不说话的时候，太宰治反而说起来。太宰治一手插在风衣外兜里，一边说道：“不过，我还是刚才的观点：虽然不知道你们两人的过去和我与中也的过去有什么不同，但我不认为‘太宰治不会对中原中也说谎’这件事会有改变。否则在很多年前的那天，中也就不会选择和我联手；不会在这么多年里选择相信我而一次次开启‘污浊’；更不会留在‘太宰治成为了首领’的黑手党。”

中原中也没有说话。现实荒诞得令他发笑，他意识到了自己所认识的那个太宰的欺骗，而让他认识到这件事的正是这个世界的太宰治。

“……这话说得真好听啊。”中原中也沉默了很久，才疲惫地缓缓向后靠上了墙壁。他顿了顿，无法克制自己胸口满溢的恶意，冷笑着说道：“你也是这样对这个世界的‘中原中也’说的吗？很好用吧，‘中原中也’这柄尖刀。为什么不试试和他上床？是没想到还能这么用吗？”

太宰治早就料到他现在的反应，所以对这份挑衅无动于衷。而且他的确是最了解中原中也的人，知道即使在这种怒火之下，中原中也关心的事情仍然是最初的那件。所以他的神色连一分一毫的变化都没有，平静道：“关于你的来历。从一开始，我和中也讨论的可能性就只有‘交换’或者‘穿越’这两种可能。如果中也是被凭空捏造出来的虚假存在，你的记忆和过去都是虚假的，那么就不是这两种可能里的任何一种，先前我们的所有讨论全部都是错误的，这才是我的误导和欺骗。”

中原中也一直想知道的事情在这一刻被太宰治平静地说出口：“然而实际情况是，我确实知道中也是通过‘书’过来的，也知道这件事并非你和这边世界的中也发生了‘交换’，仅仅是你通过某种手段，从‘书中的世界’来到了这边而已。”

被人告知自己其实是一本书中的人物究竟是什么感受？反正对于现在的中原中也来说，他并没有任何实感，不如说相比之下，这件事现在并不是那么重要。他嘲讽地笑了一声：“所以回到最初的问题，为什么不告诉我关于‘书’的事情？我的目的就是要找到回去的方法，你要是告诉我这件事的话……”

“要调查的事情和现在也没有区别。”太宰治接上他的话，话说到这里，终于显出几分冷漠：“并且只能从这里开始调查。因为那不是可乐或者果汁，在随便一台街边的自动贩卖机里就能找到。如果我从一开始就告诉中也这件事的话，以你当时的精神状态，你根本不会耐下心来将这些谜团一点点抽丝剥茧，也或许根本不能接受我所说的真相，反而会拉低解决事情的效率。”

中原中也攥紧手指，但没有开口反驳他。

太宰治说：“那个时候中也的精神状况就是这么糟糕，和崩溃也没什么两样了。由你自己去调查、并且通过调查的过程自己发现究竟发生了什么的话，虽然愤怒，但还是能保持理智的。这种结果显然要比一个派不上用场的中也要好很多。”

听到这里，中原中也不无讽刺地扯了扯嘴角：“完美的计划。我现在说声‘谢谢’应该不算晚吧？”

太宰治说得没错，这几天的休息一定程度上缓解了中原中也的疲惫，也让他的精神状态暂且稳定下来。如果是几天前他刚刚来到这里时，太宰治就直接告诉他关于这件事的真相的话，重伤之下，他的精神和肉体会一起直接垮掉也说不定。从这个角度说，他确实要在这件事上感谢太宰的缄口不言，让他在愤怒和混乱过后，现在还能记着自己最初的目的。

“中也应该很清楚，如果你一直提到的那个‘太宰治’，真的是那种完全不在乎中也的选择和想法的人，那么中也根本不会对他有现在这种不正常的偏执心。虽然我经常说中也是小狗，但可不是这种笨蛋啊。”太宰治平淡道：“所以比起我对中也这点微不足道的隐瞒，我更加好奇的是，中也还对我隐瞒了什么事情。”

“…………”

“怎么了，中也该不会以为我没有发现吧？”太宰治拿着电话，微笑着说道：“中也不觉得对我有些不公平吗？我们两个之间难道只有我在隐瞒吗？”

“……你想说什么？”中原中也这样问，其实已经敏锐察觉到他想说的事情。而察觉到这一点让他的心脏骤然紧缩，以至于他用最快速度冷静下来，回过神。

“刚才那种程度的愤怒也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控制好，比起我所认识的中也，你好像更像成熟的大人一点，但真的是这样吗？总感觉中也只是在用这些表象来遮掩隐藏在最深处的……某件你不愿提起的事。”

“我很好奇，”太宰治轻声道，“那究竟是什么事情。”

电话另一端沉寂下去，半晌后，通话被直接挂断了。

“嘟嘟”声从手机听筒里传出来，太宰治不紧不慢地收起手机。他唇角带笑，眼神却冷漠，在将手机放回风衣外兜后自言自语道：“……真是一条坏脾气的小狗啊。”

阴云密布了一上午的天空，在此时终于下起雨来。

横滨某处仓库。

乌云密布一上午的天空终于下起了阵雨，陀思妥耶夫斯基冒雨敲响了眼前仓库的大门。能引他亲自现身并不容易——老鼠从不轻易出动。他会出现在这里，完全是因为U盘里那份细节完整的合作计划书，以及已经确认了的、属于「组合」的五个离岸账户。每个账户里各有四千万美金，这属于「组合」财产的一部分。现在交到他手上的，是对方事先交付的“定金”，也是对方对“在组合中安插了人手”这句话的证明。

门打开后，陀思妥耶夫斯基看到站在仓库阴影之中的青年，露出有些意外的神色。他站在门口，停了几秒才微笑着缓缓开口：“我听说昨晚出了事……他没有告诉我，你今天会在这里。”

青年没有说话，只是将他引进仓库。

冰冷的雨水顺着陀思妥耶夫斯基几乎透出几分病态的苍白面颊滑下。他跟在对方身后，走进这间作为据点的仓库里。

他显然对领路的青年人很感兴趣，但这兴趣在他看到仓库尽头的大型装置时被轻易转移了。这不是他第一次来到这间仓库，但只有这一次，他看到放在这里的大型装置终于被启用了。

“我的主人在等你。”青年站在那个装置前，对他说了第一句话：“这边走。”

陀思妥耶夫斯基没有动，他用一种欣赏的目光凝视着眼前足有三米高的大型装置，并注意这个装置比自己之前来时看到的更为崭新一些，仿佛近期才更换过。直到青年生硬地再次催促，陀思妥耶夫斯基才略有些遗憾地收回目光，跟了上去。

那是一个三米高的罐型水槽，里面是满水的状态。一旁的仪表盘上显示着各种数据，实时记录着这些数据中每一项微小的变化。液体中间用精钢制成的钢链和束缚衣绑缚着一个人影，每根链条都有手臂粗细，束缚衣上的皮带则足有两个成人的巴掌那么宽。这完全是用来对待可怕凶兽、或者对待怪物的配置。

中原中也被囚禁在用各种药剂配制而成的、以镇静作用为主的试剂之中。他双眼闭合，呼吸面罩覆盖了他小半张脸，赭色发丝在微微呈现淡绿色的液体中轻轻飘荡。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走过之后，又过了不久，中原中也在水中慢慢睁开了眼睛。

章一 乌鸦的眼睛 完

[1] “伴随……街道上”：根据《文豪野犬》第十五话《即使被毫不停歇地推回过去（前篇）》，菲茨杰拉德登场时以“头次拜访没有停机坪的公司”为由，将直升机直接停在了侦探社前的街道上。这个操作的可行性与街道宽度、直升机型号大小有关，理论上来说在街道没有明显障碍物（行人、车辆、景观树等）以及路面足够宽敞平坦的情况下是可以做到的。但从横滨街道的实际情况以及菲茨杰拉德所拥有的直升机型号考虑，本方法应该是不可行的。

[2] 只要……可以成真：「书」的生效条件出自《文豪野犬》第七十话《越狱记 后篇》。

[3] 这个世界上凭空出现了一个人：出自《文豪野犬》第七十四点五话、第七十五话。由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人组成的“天人五衰”组织，其成员之一希格玛是被写进「书」里从而诞生的，突然之间，从无到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