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往前推五个小时。十一月二十一日，凌晨四点。

诅咒人偶在太宰治的手中变成了几团蓝白色的光，像泡泡破裂一样发出了“砰”的轻响，就这样消失不见了。而在人偶消失的下一秒，被社员们绑在凳子上的国木田独步不再挣扎，安静下来。他肩膀上刺眼的血色手印随着人偶一起消失了。

“这样就没问题了。”太宰治甩了甩手：“只要诅咒的源头消失，被诅咒的人就会恢复正常。”

福泽谕吉点了点头。随后他转过头，看向中岛敦。中岛敦从接近千米的高空坠落，又被狙击贯穿了大腿，现在却还能神志清醒地坐在这里。这些对常人来说必死无疑的经历并没能将他置于死地。当与谢野晶子卷起中岛敦变得破破烂烂的裤子时，那些伤口甚至已经完全愈合，只有残存的血迹和破裂的衣服布料能证明他确实受过伤。

“既然是由你提出的这个建议，”福泽谕吉沉声对中岛敦说道，“我会认真听听你的想法。”

半小时前，敦顺利地从“白鲸”中逃出，太宰治在地面接应了他，用特殊的烟雾装置阻止了来自空中的狙击。中岛敦将那个诅咒娃娃送到了拥有异能无效化的太宰治手上，终于松了一口气，但是在撑着墙壁站起来之后，他说的第一句却是“太宰先生，我们需要找一个合作者”。

他们是横滨最强大的组织，最想保护这座城市。如果要找对抗「组合」的合作者，他们最为合适。[1]

虽说福泽谕吉在得知特殊的能力者Q被绑走之后，迫于当时的形势，在地道里通过中原中也对森鸥外提出过合作，但其实福泽谕吉心里很清楚，森鸥外不会答应的——因为没有必要。港口黑手党凭自己的力量从根源解决了这起暴动，相当迅速、利落地将人抢了回来。侦探社利用异能无效化使另一个人偶消失，仅仅算是为这件事做个了结。情况最紧急的时候双方都没有合作，那么之后似乎更加没有理由去谈这件事。

然而提议的人是中岛敦。被黑手党绑架、伤害过的事件亲历者。福泽谕吉认为自己有必要去听一听他的想法。

“有些事情，我想告诉大家……关于菲茨杰拉德的目的。这次的事情确实是因为我才发生的。”中岛敦坐在椅子上，低头说出这句话。从高空跳下、成为猎物被狙击，这两件事带来的肾上激素分泌已经平息，高昂的情绪冷静下来，中岛敦看起来有些不安和消沉。

“在白鲸上，菲茨杰拉德对我说，他在找一本书。”中岛敦垂着头：“我从没有听说过什么‘书’，但菲茨杰拉德说，我是寻找那本书的‘路标’，所以他才会做出这么多事情，在黑市上用天价悬赏我、失败后又亲自来到这里……”

“书？”与谢野晶子在检查他身上还有没有其他外伤，距离他最近，听到这句话后高高一挑眉梢：“什么书这么值钱？就算是纯金打造的书也用不了七十亿吧。”

“纯金打造的书！”宫泽贤治轻轻一拍手：“果然是大城市，好厉害呀！”

“不不，贤治，与谢野医生只是在举例子。”谷崎润一郎摇头：“怎么想都不可能是一本单纯的书吧……”

“会不会是他骗你的，敦？”

“都这个时候了，还有撒谎的必要吗？”

“那会是什么呢？总不可能是像‘天命书板’[2]一样的东西吧。真要有那种东西的话，倒是值得花这么多钱，甚至掀起异能组织之间的对抗。”

“我不知道。”中岛敦回忆起在白鲸里的短暂会面，菲茨杰拉德欣赏着他的恐惧，然后撕毁了那个人偶，于是横滨就此陷入了混乱和火海之中。

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我不仅帮不上忙，还带来这么多的灾祸。中岛敦想到这里，表情既消沉又凝重，看起来非常难看。他顿了顿，咬紧嘴唇说道：“菲茨杰拉德还对我说，港口黑手党和侦探社太碍事了，让他多出很多不必要的损失。所以他打算破坏横滨，烧光一切后再慢慢寻找那本书的下落。”

其他人都不说话了，转头看向社长。

敦这么说，其实意思已经很明了了。「组合」不是可以轻易打败的对手，单打独斗的话，侦探社暂且不说，居住在横滨的那些普通人肯定会有更大的伤亡。而这一点是港口黑手党也不希望看到的。年轻的新人社员并没有想到那么多复杂的事情，只是想结束这一切，所以觉得在共同的敌人面前，侦探社和港口黑手党合作是最合适的。

福泽谕吉没有说话。

事情发展到现在，侦探社总算知道了菲茨杰拉德做出这么多荒唐事的目的，其他人都觉得有些荒谬或者这其中另有隐情，只有江户川乱步、福泽谕吉和太宰治没有讲话。而这三位没有讲话，是因为他们恰好知道那本所谓的“书”是什么。

“太宰，乱步。”福泽谕吉开口：“对于敦的提议，你们怎么想？”

太宰治在检查录像机。他用这台录像机拍下了国木田遭受诅咒时的样子，并决定等国木田从昏迷中醒过来后将录像播给他看。听到社长点名，他耸耸肩，放下了手中那台小巧的机器：“出发点是好的，只是实现起来恐怕有点困难。合作是互相提供帮助，但假如我们这边能提供的只有‘菲茨杰拉德的目的’这一条的话，森先生大概压根不会考虑。”

“咦？”中岛敦说：“但是太宰先生能够无效化那个诅咒人偶，对港口黑手党来说不是很方便吗？异能者还在‘组合’的手中，如果他们再次利用那个异能者……”

“这件事的话，已经被解决了哦。”太宰治轻描淡写说道：“我刚刚对社长汇报过了，夺回Q的是他们的五大干部中原中也。昨天下午留守据点的诸位也已经见过他了吧。”

“也就是说，我们现在能提供给黑手党的、和黑手党能够提供给侦探社的东西并不对等。本来我们两边之间就有着仇怨，必须要有非常大的利益才能促使我们结成合作战线，而这个利益毫无疑问，只有‘迅速、彻底地打败敌人’这一点。”太宰治说：“菲茨杰拉德的目的是什么并不重要，这条信息可有可无，无论如何都不妨碍双方之后的计划……不如说，如果告诉森先生这件事的话，敦君反而要小心了。假如战况陷入胶着，以森先生的性格说不定会先来对付你……拿捏住菲茨杰拉德最想要的，也算是一个不错的计划。”

更何况，敦到底是不是“路标”，和那本“书”究竟有什么关系，这些都是未经确认的情报。如果他们能确认也就算了，不确定的话，这条信息就更加没有用来谈判的价值。森鸥外不会为一条模棱两可的信息买账。

“我倒是觉得，敦的提议不错。”一直没有说话的江户川乱步开口了。他懒洋洋地坐在桌子上，嘴巴里塞着一根新的波板糖，在说出这话的同时将一个文件袋扔到了大家中间的桌子上：“如果加上这个的话。”

太宰治眨了下眼。

这件事与谢野晶子倒是也知道：“傍晚时‘组合’里的一个人将邀请送到了侦探社，请乱步先生去邀请函上写着的地址。那时港口黑手党的中原中也刚刚离开不久，你们其他人都不在，于是社长让我陪乱步先生去了那里，拿回来了这个。”

她对桌上的文件袋示意了一下：“包括那条巨大‘白鲸’的内部结构图在内，‘组合’的详细情报。”

“欸？”太宰治拿起来，从文件袋中抽出厚厚一本文件夹。他翻了几页就能确定这份情报的真实性，所以更加明白手中这些东西的价值：“不愧是乱步先生……不过为什么‘组合’的人会把这种东西交给侦探社？”

“嗯……有很多原因，我和乱步先生还参与了他的解谜游戏……”与谢野晶子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傍晚的经历，想来想去，感觉只有“菲茨杰拉德身为首领但是人缘并不怎么样”才能解释。

“世界第一的名侦探出马，有这种结果显而易见。”江户川乱步倒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下午的解谜游戏很有趣，他现在心情愉快，不再是之前那副没有零食吃就不乐意讲话的样子。

于是太宰治没有多问。他快速地翻完了这本情报，放下后若有所思地说道：“唔。这样的话，不只是谈判——”

“随便你去用吧。”江户川乱步说：“和异能特务科打好招呼，把所有事情都一口气做完，这样比较有效率。”

其他人的眼神在这两位聪明到可怕的人之间来回移动，总感觉他们寥寥数语谈到了好几件事情。然而除了这两位之外，其他人都跟不上他们的思考速度。

“乱步先生说得有道理。”接下来的计划在太宰治的脑海中飞快成型，他抬头看向福泽谕吉：“社长。”

福泽谕吉点了点头：“既然乱步也这么说的话。”

“那么，我这就去着手安排和黑手党的谈话。”太宰治站起来。他想了想，又提醒道：“但是谈判的人选和地点……社长，如果没有意外，黑手党可能会要求对这两点做出限制。”

太宰治是目前这个战局中，手中掌握信息最多的人。他需要让芥川和敦合作对敌，需要新的“双黑”来应对之后的威胁；镜花的入社考试失败了一次，现在又掉进了菲茨杰拉德的陷阱、被军警带走，那么之后很可能就是最后的入社机会；中也将Q带回黑手党，同时也会带回牧神出现的消息，森鸥外不会对此坐视不理；而Q被夺走、约翰·斯坦贝克与洛夫克拉夫特被中也单枪匹马打败，那间地下室发生的爆炸同样瞒不过菲茨杰拉德的眼睛。

“社员需要休整，而且我们和黑手党的谈话不能引起其他人的注意。”福泽谕吉沉声说：“时间由我们来定。地点和人选可以让黑手党的首领来决定。”

“我明白了。”太宰治点点头。

他拿起自己的手机和那件浅色的长风衣，转身离开晚香堂。“咔哒”一声，黑色的木门在他背后合上了。

时间回到现在。十一月二十一日，上午十点。

港口黑手党总部，位于地下深处的隐秘房间。

魏尔伦对首领和中也一起来拜访自己这件事有点意外，但并没有表现出来。自从六年前的那件事之后他就一直隐居在这里，偶尔会有一些资质不错的孩子被送到他这里接受训练，算是他能做的为数不多的事情之一，除此之外，他对外界的事情没有一丝兴趣。三社纷争的事，他从最近在这里受训的年轻杀手口中听到了一点，仅此而已，也不觉得自己能帮上什么忙。

中原中也并不是第一次踏足这间地下室，但这个世界的魏尔伦他还是第一次见。在走下那条通往地下的漫长台阶时他就思考过，等见了面之后他要怎么讲述昨晚发生的事。既要擦掉最关键的“中原中也被替换”这件事、又要把牧神的存在和那些劣质试验品的事情讲清楚。魏尔伦会不会发现在他身上发生的那些事的端倪？发现了自己要怎么蒙混过去？

在属于自己的那个世界，魏尔伦隐居之后他们也很少见面了。就算战争开始后，魏尔伦也没有从地下室出来。然而战争愈演愈烈，越来越多的人死去，到了战争后期，魏尔伦的隐秘居所才出现了另一种作用：为了从层层暗杀中保护太宰治，中原中也将首领带到了那间地下室里。后来「钟塔侍从」试图派间谍和杀手渗透进来，在港口黑手党内部搜寻太宰治的身影，结果那些人无一例外，全部和他们的上司失去了联系。中原中也杀了他们，把残留着拷问痕迹的尸骨丢进了东京湾，这一举动震慑住了当时在横滨活动的其他所有异能组织。于是所有人都知道了港口黑手党已经被中原中也保护得密不透风，让那个「钟塔侍从」都在这里折损了整整一队的精锐，而那些人甚至都没能摸清太宰治的位置。

所以那一天，中原中也打开门、却发现太宰治的身影消失了的时候，他的心情可想而知。

皮鞋踏在台阶上的声音单调规律，那扇熟悉的铁门很快出现在视野中。中原中也悄无声息地呼出一口气，不想再去回忆那天发生的事情。他走在森鸥外身后，垂下眼，将眼中的情绪掩过去了。

地下居所里，已经得知他们要来的魏尔伦没有寒暄，也没有什么招待，甚至椅子都只有两把。中原中也并不介意这两人都坐着、自己站着汇报这件事。他站在两人面前考虑了片刻，想到魏尔伦对外面发生的事一点都不知情，所以作为前情提要，他从最早的爆炸案——也就是Karuma Transit残党报复事件开始，将这段时间的调查都大概讲了一遍，一直讲到昨晚在福利院地下的调查。他叙述了自己看到的实验室，遇到了一个劣质的“中原中也”冒牌货，也看到了一段自称是“牧神”的立体影像。

中原中也讲了大概五分钟，讲完后他端起水杯喝水，而房间内非常寂静。他能想到眼前这两位的反应，也肯定他们在听完自己这番叙述后，就能明白自己来找魏尔伦的目的。

“牧神……”森鸥外坐在椅子里，手指抵着下巴，也是在这时才听到有关昨晚事件的详细汇报。虽然在中原中也提出要来地下室时，他就已经猜到事情可能和当年那些事有关，但里面居然还涉及牧神这件事让他有些出乎意料。港口黑手党的首领思考回忆了片刻，然后摇摇头：“有关这个男人的信息，我们知道的很少。当初欧洲使团来到横滨，在这里调查了三个月。我们在与那些人接触的过程当中也得到了不少有用的信息，但没有什么与牧神有关的事情。”

“当然，这也能够理解。因为当年的事情和牧神并没有太多关联，谁会去在乎一个十多年前就已经死去的人？”说完，森鸥外看了魏尔伦一眼，有些好奇地问道：“他当年真的死了吗？”

如果说谁在这件事上受的冲击最大，必然是这个从刚才起就不再说话的金发男人。然而哪怕完全没想过有一天这个名字会从中也口中出现，魏尔伦的脸上也并看不出什么来。他只是深深皱起眉，在沉默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后才缓缓说道：“……我能确定他死了。”

“这样啊。”森鸥外没有进一步确认魏尔伦当年是怎么判断的、有没有疏漏的可能。他的手臂架在椅子的扶手上，十指轻轻碰触在一起：“实际上，中也君并没有真的看到那个自称‘牧神’的男人。只是一段影像而已，不用说异能者，就是普通人都能做到这种事，甚至不用考虑在声音上多做伪装。”

中原中也点点头：“所以我想来问问。”中原中也没有见过牧神，除了魏尔伦之外，现在还活着的人当中谁都没有真的见过牧神。就算中原中也在某些档案里曾经见过牧神的照片，但他无从判断声音是否相似。牧神是什么样子的人、是什么性格、有什么异能，当时想要做的事情和死前最后在研究的课题……这些事都只有魏尔伦才知道。

魏尔伦的嗓音低沉和缓：“当初牧神会被国家盯上，是因为他是反法国政府组织的成员……当然，也是唯一的成员。他被国家研究院除名之后想要继续研究，而研究需要大量资金。其他国家的政府既想要他的技术，也想要给当时的异能大国制造麻烦，所以毫不犹豫地通过秘密渠道资助了他这笔钱，非常慷慨。”

“其他的我不知道，因为直到……在那之前，我一直处于无意识、不能自我控制的状态。”魏尔伦轻轻闭上眼，没有提起兰波的名字：“只有一点我能确定。如果中也见到的那个人真的是牧神本人，那么不管他做了什么事，目的都只会是为了进行他的研究。当年是研究人造异能生命体，现在是什么我不得而知，但他对所有他不知道的事情都很感兴趣，可以为了研究付出一切。”

森鸥外对牧神没有什么想法，原因之一是这个人所在的时代很遥远，和港口黑手党的利益完全没有关系；另一个原因则是，虽然这个人的研究给很多国家和组织都带来了麻烦，但他的成就和由此衍生出来的另两项实验成果——魏尔伦和中原中也，这两人现在都在他麾下，他其实占了很大一个便宜。

当然，如果最近在横滨捣乱的家伙就是这个牧神的话，事情就另当别论了。

“那么回到刚才的话题，这个影像的出现似乎毫无意义。”森鸥外开口：“根据中也君的说法，这个影像透露的信息只提到了几点：自我介绍、他曾经死过一次这件事、魏尔伦和他的实验。但这些信息中并没有只有牧神本人才能知道的内容，而且因为那个冒牌的‘中也君’已经死了，甚至没有人证来证明他是否和似乎再次重启的‘荒霸吐’实验有关。”

“这段影像出现在那里，特意出现在中也君的面前……意义是什么呢？”森鸥外若有所思地眯起眼。

中原中也没有说话。今天凌晨他和太宰回到横滨市内的时候，同样讨论过这件事。太宰治也觉得这段影像的出现多少有些意义不明。不管那个影像是真是假，到底是不是牧神，但很显然背后人想让他们相信他就是牧神。可是发生在福利院地下室的事情和他一直以来低调的行事作风截然相反，埋伏、爆炸，这些事太高调了。

“太宰君怎么说？”森鸥外想了片刻，抬头笑眯眯地问道。

因为并非联合行动，而且事情从头到尾都是中原中也自己解决的，和那个男人压根没什么关系，所以中原中也没有特意提到太宰治。森鸥外能察觉到昨晚太宰治在场，恐怕是想到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他们两人在共同调查，而如果这里面可能有当年事件的影子，太宰就不可能不做任何行动。何况太宰治的行动是他个人的行为，森鸥外乐得看到在不用支付人情或者其他代价的情况下，有一个强力帮手白白送上门——这对黑手党来说百利而无一害。

所以中原中也回答得也十分坦然，轻轻耸了下肩膀：“他也没搞清楚，只说没必要纠结那个影像的身份。”

魏尔伦端起茶杯喝茶，表情平静：“牧神的事情，比起问我，太宰君说不定是更加清楚的那一方。他没有提到什么吗？”

六年前，当所有的事情都结束之后，魏尔伦才发现自己的行踪其实从一开始就被掌握了。那个名叫太宰治的少年用了一整年的时间来研究他的弟弟，又通过研究中也的过往，发现了自己的存在。那个少年一直在关注中也，所以注意到了自己的行踪。他在狙杀自己时微笑着宣布“他对‘重力操作’的应对是完美的”，是因为他一直在研究“荒霸吐”的实验、研究“重力操作”异能、研究自己的诞生、研究自己与中也究竟有什么不同。自己最开始找到他、想要杀死他这件事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所以才会发生后来的那些事情。

事到如今，魏尔伦确实觉得比起自己，说不定太宰治要更加了解牧神。

“啊……我明白太宰君的意思了。”森鸥外稍稍拖长了嗓音。他的双手仍然搭在一起，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太宰君是要我们出力去调查那个所谓的‘牧神’，让我们去查明他的身份到底是真是假。”

见魏尔伦和中原中也同时看过来，森鸥外叹了口气，先是似真似假地抱怨了一句“果然没法占太宰君的便宜啊”，然后才缓缓开口说道：“中也君昨晚经历的事和看到的影像，让我们觉得他就是牧神，但我们都知道‘牧神已经死了’，而他也在话中提到了‘我曾经死去’。所以接下来，我们自然而然就会去调查他到底是如何死而复生——最起码，也会去查他是不是冒牌货的。”

“这是人之常情。然而很遗憾，昨晚在那里的是一个绝不会轻易被转移视线的男人。太宰君可不好骗呐。”森鸥外再一次深深地叹了口气，无奈地笑着说道：“中也君最初的调查目的，是找到不久前让你受伤的那起爆炸案的真相，跟随各种线索查下来，才意外发现了现在这些事情。虽然事情从最初的一件变成了三件，既牵扯进了人命案、又牵扯到了当年的实验，但你们的目的实际上还是抓住幕后黑手。”

“那个影像出现的时机很突兀，它出现在那里，讲了一堆意味不明的话，想要做什么？总不可能只是和中也君打个招呼这么简单。所以我猜太宰君在怀疑，背后人就是想要你们去调查‘牧神’，调查他所谓‘死而复生’的真相。”森鸥外轻声说。

中原中也皱起眉：“意思是，他不是牧神？影像和那些话是在诱导我们的调查方向？可想要查明这件事并不复杂，派人去当时埋葬他的地方调查一下就能清楚……”

“如果尸骨真的不见了呢？接下来要调查尸骨的去向吗？”森鸥外竖起一根手指：“所以太宰君才会说，‘那个影像究竟是什么身份并不重要’啊。”

中原中也皱眉思考片刻，忽然明白了过来。

“……拖延时间。”他喃喃道：“这才是对方真正的目的？”

“从目前的信息来看，很可能是这样。”森鸥外笑着说：“看来你们这次遇到了一个有些聪明的敌人啊，中也君。”

中原中也没有说话。

如森鸥外所言，他们调查那个影像、或者说探究幕后人的身份究竟是不是牧神这件事并没有太大意义。因为他们的目的是抓住幕后人，探究身份不仅不能帮助他们抓到对方，相反还浪费了时间。

如果昨晚没有出现那个影像，那么他们现在要继续追查下去，死在那里的劣质实验体、枪的来源、福利院地下的实验室都是线索。谁卖出了这把枪？那些大型医疗设施是哪家企业提供的？这些线索都能帮助他们查到幕后黑手的详细信息甚至如今所在地，可是假如他们要去探究幕后人的身份的话，那就不一定了。他们会首先去埋葬了牧神的地方一探究竟，无外乎是“尸骨还在、对方肯定是冒牌货”或者“尸骨不翼而飞、对方可能不是冒牌货”这两个结果，但无论尸骨还在不在，他们搞清楚这点之后想要进一步调查下去、追查幕后人的所在，依靠的其实还是实验体的尸检结果、枪的来源、医疗设施的来源这三条线索。也就是说，他们花费时间调查影像的身份，却并不一定能更加快速地抓到幕后黑手，兜兜转转，最后可能还是要回到那个福利院地下的实验室上来。

当然，如果牧神的尸骨真的不翼而飞了，可能会调查到一些其他信息，这个可能性很低、却并不是没有——所以，太宰治才直接将这件事交给了其他人，也就是同样得知当年情况的森鸥外来调查。他并不打算让森鸥外只是坐在那里，一边喝咖啡一边笑着看他和中也两人奔波。

魏尔伦也想明白了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他缓缓摩挲着茶杯的外侧，低声开口说道：“这个计策……只能够对付普通人。”对人手充足的港口黑手党来说，同时推进两个不同方向的调查并非难事，这样做并不能拖延多少时间。幕后人既然能做出如此精细的陷阱来对付中原中也，就必定对港口黑手党有所了解，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

“可能对方没想到精心炮制的陷阱没能让我们陷入混乱。”中原中也面不改色地开口：“我们的反应速度和调查进度都出乎他的意料。”

中原中也继续说道：“从另一方面讲，即使只能拖延片刻也要冒着暴露的风险去试图误导，说明这个幕后黑手非常赶时间。而且，黑手党目前大部分精力都用在了与侦探社和‘组合’的对抗上。”

要不要在三社对立白热化的阶段分出精力去调查、分出多少人力物力去调查，这些都是需要权衡的问题。根据事情的轻重缓急，也许港口黑手党会将此事的调查延后处理。假如他没有来到这个世界，所有事情都如牧神所计划的那样发展下去，那么港口黑手党如今要同时应对“三个异能组织间的武装对立”和“五大干部之一不知所踪”这两种情况，会比现在更加分不出时间精力和人手去追查，甚至可能压根注意不到那些细微的线索——如果不是「中原中也」在行动开始的那一刻意外出现在了那个废墟里，幕后黑手根本不必费尽心思、想方设法来拖延时间。

魏尔伦和森鸥外会感到疑惑，是因为他们还没有知道全部实情、不知道站在这里的「中原中也」已经并非他们熟知的那一个。但即使如此，现在的情况也足够他们意识到一点：这个突然出现的第四方为了拖延时间、为了某个未知的目的，在试图将战局搅合得愈发混乱。

“所以他才破坏了我的计划，不想看到黑手党和侦探社合作，不想这场异能者斗争迅速结束。”森鸥外倒是笑起来，可是这一次，他的笑意并没有抵达眼底：“原来如此……我就在奇怪，究竟是谁提前将消息透露给了‘组合’。”

港口黑手党的首领沉默了片刻：“……嗯。看来就算是为了中也君身上的这件事，我也要答应侦探社社长的邀约了。茶会的时间定在了什么时候？”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森鸥外看向中原中也。中原中也微微欠身，回答道：“明日下午。但是侦探社并没有指定地点，也没有对与会人员的人数做出要求。”

抗争当前，两家首领会面，只要不傻就都明白这是一个杀死对方首领、从根源上轻松粗暴解决问题的绝佳时机，而定下地点的那方相当于掌握了主动权。侦探社这么做，算是最大程度上展现了诚意，也算是一种实力展示：侦探社不在乎黑手党会不会设下陷阱。无论黑手党做什么，侦探社都有自信面对，有自信不会让黑手党拿走福泽谕吉的性命。

“还是老样子啊，福泽阁下。不过有太宰君在，他当然明白有些秘密只能是秘密，不能让更多人知道。”森鸥外自言自语。他说完之后，又微微显露一点疑惑：“这次的事情……总觉得太宰君的行动非常迅速，让我有点惊讶。把事情抛给黑手党，固然有他不想白费力气这一层原因，但仅仅只有这一点吗？对方很可能是因为时间紧迫才做出这些事，可在我看来，太宰君的做法同样如此。”

他当然在赶时间。中原中也事不关己地想。怪不得昨晚懒得多讲，还说牧神的事情查不查都一样，真是一点时间都不肯浪费啊。

不过这些事，他当然不会表现出来，让森鸥外察觉到。到现在为止，他们两人对其他所有人表现出来的都还是“中原中也为了让自己受伤的爆炸案、太宰治为了侦探社一开始接到的委托”才一起行动，直到后来查到了更多事情。有关“现在的中原中也是另一个世界的中原中也”这件事还没有一个人察觉。即使森鸥外已经隐约发现这里面可能还另有隐情，但他也能发觉这件事和黑手党的利益并无冲突。只要黑手党的利益不受损失、一切以黑手党的利益为最优先，森鸥外并不介意稍稍延后知道某些真相的时间，不介意中原中也对自己暂时有所隐瞒。

所以中原中也什么都没说。他垂下眼，揣摩着未曾谋面的另一个自己的感觉，对森鸥外再次行礼：“和侦探社的会面地点要定在哪里呢？”

“我想想……”森鸥外神色如常，和聪明人打交道就是这样轻松。他思考了片刻：“我记得我们有家酒吧，装修好了，但还没有开始营业，就定在那里吧。至于与会人员的问题，告诉侦探社，我不介意他们一共来多少人，但是能进入房间内、和我们进行谈话的只能是太宰君和福泽阁下。”

“我们这边，在房间内谈话的也只会有两人。”森鸥外最后说道。

“我明白了。”中原中也说道。

无论是中原中也还是魏尔伦，他们都明白森鸥外的意思。这场谈话不仅仅涉及两方在对“组合”战线上的合作，还将涉及两方——也就是太宰治和中原中也——最近所共同调查的事情。这事件里出现了形似中原中也的实验体，和十五年前的那场实验有关，所以森鸥外绝不希望这件事被不相干的人知道。

“我立刻去安排。”中原中也说。

魏尔伦坐在椅子里，安静地喝着红茶。他没有说话，也不打算在这件事里参与更多。隐秘的地下居所非常安静，只有墙上时钟的指针向前走动时，发出了规律而轻微的声音。

[1] 他们最为合适：引用自《文豪野犬》第二十九话《即使头脑会出错》。

[2] 天命书板：美索不达米亚神话中，主神恩利勒所拥有的一块名为“命运石板”的天命书板。据说这块书板可以控制众神和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