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中原中也所想的那样，太宰治话中提到的那个人果然是田山花袋。战争时期他身为武装侦探社的情报塔，与江户川乱步那无人匹敌的聪明大脑配合得天衣无缝。正是在他的配合下，江户川乱步才能在足不出户的情况下更为灵活地调整侦探社的行动方针，让侦探社在那场战争中逐步取得更多主动权。中原中也曾多次派人去刺杀这个家伙，想在毁掉侦探社的大脑之前、先毁掉他们的“眼”。但很显然田山花袋与江户川乱步一样，是被侦探社以最高级别保护、隐藏起来的存在，以至于直到他来到这里的那天前，港口黑手党都没能找到他的位置。

两天后，中原中也从繁忙的工作中空出半天，和太宰治在车站碰面汇合。为了能从十八家生物公司中找出有问题的那家，太宰治请国木田安排了他们与田山花袋的会面，但中原中也却发现他们碰面的地点以及前进的方向并非某片居民区。

“你在电话里不是说，去他家上门拜访吗？”中原中也看了眼周围：“这是往商店街走的方向吧。”

“出了点小意外。”太宰治双手插在风衣外兜内，走在他身旁：“他与国木田君、还有敦君一起，现在正在商店街那里呢。”

一听还有侦探社的其他社员，中原中也轻轻一偏头：“不想让黑手党知道他的地址？”

“哈哈，中也这个说法，听起来像是你们曾想找到他的所在地但失败了。”太宰治轻飘飘地说道。他对路过的刚开业的甜品店前揽客的漂亮女性店员温柔笑了笑，然后说道：“具体情况，敦君在电话里也没有讲清楚。不过他和国木田君是去找田山君调查被植入病毒的芯片的事情的。”

中原中也想了想，“哦”了一声：“白鲸啊。”白鲸坠落时，本来芥川与中岛两人已经将控制器拿到了手，却因为有人在白鲸的控制系统中植入了病毒，从外部操控了白鲸，才让本以为一切都已经控制住了的巨大鲸鱼砸向横滨。

他和太宰治都清楚，从行事手段和风格来判断，这件事很大可能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所为。而黑手党的情报部已经先侦探社一步确认了此事，在昨天的例会上森鸥外已经派和中原中也同为五大干部之一的A去抓捕这个俄罗斯人了。虽然以中原中也的经验看，别说抓到人，A不把自己那条命赔进去都算他这次发挥超常。

但就与太宰治没有告诉侦探社谁最有可能是犯人一样，他没有提醒A的打算。因为只要说出这件事，他和太宰治就要对黑手党和侦探社解释他们为什么会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如此推测。中原中也不想节外生枝，太宰治则纯粹是嫌麻烦。更何况A能坐上五大干部这个位置，是因为他把豪华赌场开在了行驶在公海上的豪华游轮上，然后用五艘这样的游轮，变着法给港口黑手党送了三百亿美元的流动资金，从而换取了港口黑手党对他的赌场的庇护——也就是最高干部这个职位。

这样的人就算出了什么事，森鸥外也不会在乎。不如说，“港口黑手党的最高干部”这个职位，能让黑手党在A死后顺理成章地接管那五艘行驶在公海上的豪华赌场。森鸥外不过用一个职位就能换来这样丰厚的回报，甚至这个职位随时都可以再次空出来、挪给合适的人，简直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不过想到这里，中原中也又想起另一件事。

“你对其他人是怎么说的？”他问：“‘港口黑手党与侦探社之间暂时停战，非干部指示不得擅自行动’，森先生昨天把这个命令发了下去，我猜福泽谕吉也对侦探社说了类似的话吧。就算这样，你带我去见侦探社自己的情报人员是不是有点太直接了？”

“我们的合作是协议的一部分，中也难道以为我想在周末和你在一起，还要肩并肩去商店街？”太宰治说：“太倒胃口了！快点查完，迅速解散，中也不要耽误我的美好周末。”

“那你自己去不就好了。”中原中也忍不住嘲讽。他想到下午还有两个会议就头痛，此刻听到太宰治已经安排好了晚上去哪里喝酒，就对太宰露出一个冷笑。中原中也瞄了一眼旁边的河道，思考从哪里把身边这个无所事事的家伙头朝下丢进去比较方便。

“这是我们两个的工作，中也想丢给我一个人？想都别想。”太宰治淡定回答：“何况最开始，我们商定的就是由你去调查……咦，那个是一直跟在芥川旁边的那个金发美人吗？”

在他们前方五十米外，樋口一叶怒吼了一声“等等”，毫不犹豫地拔腿追了出去。太宰治和中原中也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

中原中也眯了下眼，打量不知为何被樋口一叶追赶、说话间已经飞快跑远的黑发少女，从身形与疾奔时的动作习惯上认出了对方身份：“银？她怎么也在这里？”

樋口一叶和银同属“黑蜥蜴”，都是一个部门的，她会追着银跑这件事就很奇怪。工作日的时候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有什么事非得周末说？更奇怪的是，在樋口一叶跑出去后，一个头发乱糟糟的男人也跟着跳了起来，扔开了身上披着的棉被——为什么会有人披着棉被上街这件事也很令人疑惑——追着樋口一叶就冲出了繁忙的十字路口。紧接着，所有信号灯在那瞬间同时变换，示意所有方向绿灯通行！

拥堵的车流下意识跟着信号灯开出停车线，恰好阻碍了樋口一叶的前进道路。樋口一叶“啧”了一声，毫不犹豫单手撑车翻了过去，来不及思考这变故是如何发生的，她推开惊呼的行人咬牙提速，逐渐缩短与前方那名黑发少女之间的距离！

那名头发乱糟糟的青年见状，也立刻追了过去。

三人以奇怪的状态跑远，他们的身后，国木田独步和中岛敦愣在原地。

而五十米外，中原中也有点疑惑，太宰治则看着眼前的乱斗摸了摸下巴，感觉这边的情况看上去也很有趣。

中原中也往他们跑去的方向看了看，发现三人都钻进了一条小巷子，已经看不见身影了：“这是在做什么？”

很显然太宰治也是同感。他们走近等在原地的两人，太宰治对国木田和敦打了招呼，然后开口问道：“好热闹啊。那是怎么回事？”

混乱的事态发展让国木田独步和中岛敦都没有在意港口黑手党的最高干部同太宰治一起出现这件事，中岛敦挠了挠脸颊，简单讲述了他们本来是打算先去这位田山花袋先生的家里和他沟通芯片调查的事情，三人一起等太宰过来；然后变成了要帮助花袋先生找到他一见钟情的“黑发抚子”，否则他会没办法集中精力、也就没办法发动异能来对芯片进行调查；接着变成了和那个金发的黑手党一起追查“黑发抚子”的行踪；最后照片中的少女出现时，对方看到他们后不知为何扭头就跑，樋口小姐条件反射地直接冲出；而为了保护一见钟情的少女，花袋先生也努力追了上去。

听完前因后果，太宰治和中原中也同时挑了下眉梢。

中原中也不想掺合任何奇怪的事情，不想有任何额外的精力付出，于是干脆低头点了根烟，站在一旁保持沉默。

太宰治则有点好笑地说道：“先不说那名女性究竟是谁……如果是普通女孩子的话，看到一群奇怪的男女组合直直看着自己，转身就跑的最大可能性是被吓到了吧？“

“那个黑手党不知道是什么目的，但是花袋他不会伤害——”国木田抬手掐着鼻梁，有些无奈地为好友辩解的话说到一半才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他和一旁的中岛敦猛地看向太宰治：“——等等，太宰！你认识那名女性？”

太宰治轻轻一耸肩，中岛敦刚想说什么，就看到三人一起从远处回来的身影，不由松了口气：“他们回来了。太好了，看上去误会解除了。”

逃跑的少女看上去神情复杂，而那位樋口小姐和花袋先生则有些呆滞和茫然。中岛敦心想，但他们一起回来了，应该是说清楚了吧？

太宰治顺着敦的目光方向看过去，中原中也跟着瞥了一眼。身穿私服、一看就是在休假中的银抬起头，无意中发现这两位也站在这里，刚刚退去红晕的脸颊一下子又烧了起来。

太宰治笑眯眯地对她招了招手。中原中也咬着烟，对她轻轻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芥川银红着脸颊，但还是礼貌走过来问好：“太宰先生，中原先生。”

太宰治微笑着问：“在休假？”

“是的。”银手中提着干洗店的袋子，轻声回答。她看了中原中也一眼，又看了看眼前的太宰治：“太宰先生是和中也先生来这边逛街吗？”

“有点事要办。”中原中也说完，把只燃了三分之一的香烟按灭了。

芥川银本来就不是外向的性格，得到回答后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像往常那样沉默下来。

樋口一叶即使已经意识到她的身份，但一时间还是无法将眼前这个漂亮温柔的少女和平时印象中冷面寡言的刺客联系在一起。国木田独步和中岛敦两人则变得和田山花袋一样茫然。

“你们认识？”国木田独步左右看了看。

“在小银还小的时候呢。”太宰治说。

国木田表情复杂，看样子由这短短一句话已经联想了很多很多。

“不是啦——”太宰治说：“国木田君都在脑补什么奇怪的东西？你们也见过小银吧。不过，你们对她的哥哥更熟悉一点。”

谁的哥哥？这次连樋口一叶的目光都转了过来，所有人脸上的疑惑都不加遮掩。她的哥哥是谁？

芥川银想了想，又看向樋口一叶，想到她刚才问自己昨晚为什么和芥川前辈走在一起——

意识到太宰抛给自己的问题确实能一句话解释所有，于是芥川银微微点头，自我介绍道：“芥川龙之介是我的哥哥。”

樋口一叶：“…………”

国木田独步：“…………”

中岛敦：“…………”

田山花袋：“…………”

所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哈啊？！”

芥川银已经猜到听到这个答案的人会有什么反应，也对这件事完全不在意。她好奇问道：“说起来，大家为什么都聚在这里？”

冬日温暖的阳光下，一袭白裙的黑发少女歪过头，脸颊上还留有一点红晕，看上去温柔又美好。完全不会有人想到，这个看上去柔弱的漂亮少女能徒手将掰断体重一百公斤以上的男人的脖颈，并且不发出一点声音、不会引来任何人的注意。

中原中也前几天很忙，这两天情况稍好，能睡觉的时间变多了一点。虽然仍然很难入睡、压在心里的事情仍然又多又沉重，但这对于来此处前正在经历战争的他来说已经算是不错的休息了。不仅心情稍好一些，耐心也稍稍多了一点。更何况他心知肚明，这次只要能抓住对方的狐狸尾巴，他就可能找到一切真相甚至回去的方法，于是睡眠对他来说就更重要了——不管怎么说，他需要像守在太宰身边时一样，保证自己拥有随时都能进入顶级猎杀状态的精力。

眼看一两句话说不清楚，他也不想再和这些人一起站在人行道中间堵住道路，于是指了指不远处的咖啡店：“坐下慢慢说吧。你们不是要找她吗？”

“找我？”银疑惑道。

其他几人互相看了看，觉得确实坐下来说清楚会比较好，于是一行人向咖啡店走过去。至于太宰治，在搞清楚事情来龙去脉后，对这件事的兴趣也就降低下来，在路边落座时和中也选了另一张小圆桌。中原中也维持了前辈应有的形象，请了大家一人一杯咖啡，还给两位女孩子买了这家店的特色蛋糕。

负责点单的店员是个漂亮小姐姐，似乎认识他们，在下单时忍不住抿嘴对他们笑了一下：“今天是和朋友们一起出来玩吗？”

中原中也拿出钱夹的手顿了一下，太宰治则笑着回答：“毕竟这里是附近最好喝的一家咖啡店嘛。”

“真是的，您真会说话。”店员也笑：“让店长听到的话，又要开心地送您二位蛋糕吃了。”

中原中也来到这边世界至今已经将近一个月，现在快要习惯了身边这位“太宰治”仿佛认识了全横滨女性的风流样子。他端起装着咖啡和蛋糕的托盘，把太宰治抛在身后，回到店外的小圆桌旁边。

两个隶属黑手党的女孩子和侦探社的白发后辈老老实实地道了谢；国木田独步表情复杂地看着他，几秒后叹了口气，像是接受了今天“刚刚停战就和黑手党看似和平地搅合在一起”的剧情展开，然后也简单地说了声“谢谢”；至于田山花袋——

这个只存在于黑手党资料中的青年像是没有听到中原中也说话。他坐在另一张桌子边，一动不动、专注地凝视着正在与樋口一叶小声说话的芥川银，仿佛周围的一切动静都被隔绝在他的世界之外了。

中原中也不在意他的态度，拿着最后两杯咖啡回到座位旁边。太宰治已经回来了，正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盯着手机屏幕，正在回复不知道哪个人的信息。

中原中也将一杯咖啡随手放到桌上，然后拿着自己那杯喝了一口，在桌子另一边坐下了。今日天气很好，又是周末，出来逛街的年轻人很多。太宰治和中原中也一个穿着浅色风衣，另一个则穿着定制西装，两个不同类型的英俊青年仅仅是坐在那里喝咖啡，也吸引了诸多目光，一时间连咖啡店的客流量都增加了。

樋口一叶叉了一小块蛋糕，看了下已经习惯处在目光中心的两位，长长叹了一口气。她把蛋糕塞进嘴里，鼓着脸颊含糊小声道：“……送情书的话，果然还是那种类型胜算更高吧。”

银笑了笑。于是樋口一叶的目光从那两位身上收回，看向银：“所以昨天，银和芥川前辈是下班后一起去吃饭了吗？”

银点了点头，轻声细语解释：“哥哥有自己的房产，我住在宿舍。平时除了工作，只会偶尔像这样一起吃个饭。”

中岛敦捂住脸。虽然知道这样很不礼貌，但他实在无法将眼前说话轻柔的女性和记忆中那个芥川联系在一起——芥川态度平静地对他讲话、而不是威胁或者怒吼，都还是最近才发生的改变呢！！！

如果说一开始樋口还只是满脑子都是“芥川前辈”的事情，那么现在她的好奇已经转移了一半到了眼前的银身上。她家中也有一个妹妹，但那个妹妹从小就活泼过了头，她做梦都想要一个像银这样温柔乖巧的妹妹——

当然，现在的樋口一叶已经选择性忘记了银在工作时的样子和状态。

“你今天还有别的什么安排吗？”她捧着脸对银说：“等下我们一起去逛街吧？最近实在太忙了，商店里已经上了最新款的春装但我都没有时间去逛——”

银有点不知所措，看起来既不习惯用自己这副样子面对同事、也不习惯这种好像普通女孩间的邀约。但樋口一叶说得不错，最近实在太忙了，她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买过新裙子了。

“好。”她对樋口一叶笑了笑。

“太好啦！”樋口一叶欢呼。

一旁的田山花袋仍然专注地凝视着芥川银。

“真悠闲啊。”太宰治慢悠悠地搅了搅咖啡，说道：“女孩子快乐聊天的场景这么温馨，但中也的注意力怎么全部都放在了那位田山先生身上？就算你看得再久，他也不能立刻就将我们想请他帮忙调查的事情查出结果哦。”

“……”中原中也用一种看似懒散的姿势坐在铁艺编花的椅子里，闻言听不出情绪地哼笑了声，缓缓开口：“首领曾十三次派人寻找他的位置。”

但没有一次成功。不仅如此，他们关于这个超级黑客的资料简直少得可怜，别说异能，他们连田山花袋的长相都都不知道。不管是各个政府机构系统中留存的资料抑或是网络上杂七杂八的渠道，所有有关田山花袋的一切都被清除得干干净净。武装侦探社相当清楚，要想最大程度发挥世界第一名侦探的聪明才智，保护稳定且强大的情报来源就是重中之重。

中原中也这句话中的“首领”不是森鸥外，太宰治对此心知肚明。当然，早在他当初听闻书中世界正在一片混战时，就已经猜到侦探社是凭借什么来和其他体量庞大的异能组织周旋的，现在对这个回答一点也不意外。

太宰治伸直一双长腿，休闲西装裤更衬出他的腿修长又笔直，简直是天赐的身材比例。他偏头支着下巴，看向那边聊天气氛还算不错的几人，看到花袋在聊天当中，偶尔也会开口问一句什么。

太宰治脸上保持着那种有点漫不经心的微笑，开口说道：“追求一见钟情的女性——根据我从其他社员那里听来的事情判断，这位田山先生本应该是不会做出这些事情的性格才对。”

“什么意思？”中原中也仍然仔细观察着田山花袋，像是好奇一直以来的神秘人，又像是要把和他有关的一切情报都刻在记忆里。

“他的异能是可以同时操纵视野内的所有电子器械，并且处理速度相当快。但是这个异能不在令他感到安心的环境下就无法发动，也就是说，他需要集中注意力才能使用异能。”太宰治说：“不过我听说这位原本就是相当内向的性格，喜欢蜗居在家里闭门不出。他在侦探社任职期间，似乎还创下过‘最长时间加班’这种纪录呢。”

“对‘侦探社忙到需要加班’这种情报保留怀疑。”中原中也面无表情地说：“还有，你应该知道这些事不该对港口黑手党说——尤其不该对‘我’说，对吧？”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淡淡的，好像在聊的只是晴朗的天气和手中的咖啡，而不是另一个世界的田中花袋的性命。

“中也说得好像你知道这些事就能杀死他似的。”太宰治托着下巴：“如果那么容易就能突破侦探社的防线，你也不会坐在这里和我讲这种话。”

“你在质疑的可是‘你自己’，注意到了吗？”中原中也说：“我认识的那群侦探社的人听到你两句话就给他们岌岌可危的防线增添不少工作量，一定会很感谢你吧。”

“哈哈哈。”

即使大气层和大气层外的宇宙星空永远就在那里，但冬日的晴空往往显得又高又辽阔。即使有紧急的事情要查，现在两人也只能坐在咖啡店外，在阳光下一边喝着咖啡、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因为心情确实是非常不讲道理的东西。如果是其他情况，他们还可以试图沟通一下、先把他们要查的事情查出来，但想满足“安心的环境和状态”这种条件，现在这种做法确实是最快的。大概可以将眼下这种情况归为所谓的“磨刀不误砍柴工”。

国木田独步比他们更了解花袋是什么样的人，拍了拍他的肩：“怎么办？现在人是找到了，但你还要送出去吗？她是黑手党的一员，而你很讨厌黑道吧。”

从田山花袋纠结的表情和长久的沉默判断，中岛敦能确定此人确实非常、非常厌恶黑道中人。

但是。

田山花袋忽然动作起来，就像他甩开棉被，追着樋口一叶冲出十字路口时一样。

“就算你是港口黑手党的成员，我也真心喜欢你。”田山花袋用一个非常郑重的姿势对坐在椅子上的芥川银递出自己的情书。他的头压得非常低，不敢看少女惊讶的表情：“见到你的一瞬间，我才知道美的意义。”

“我猜如果不是国木田来找他调查芯片的事情，他大概不会这么做。”不远处，看着发生在眼前的表白的太宰治摸了摸下巴，小声说道：“比起对不认识的女性递出情书、说明心意，还是单恋更为轻松，也不会给别人添麻烦，这才符合田山先生的性格和行事手段。果断被拒绝虽然让他痛苦，但这样才能迅速收拾好心情，让他结束‘恋爱烦恼’、然后开展国木田和我们的调查委托，说明他确实无法控制自己的心情对发动异能的影响。”

这几句话前半段听着还是正常评价，到了后半段几乎显出几分无情。但中原中也难得同意他的看法，在心中默默分析着田山花袋的发动条件。

太宰治说：“田山先生应该很清楚，这场单恋本来就不会有结果。”

“……”

中原中也的目光终于从对面几人身上收回来，看向太宰治：“说起来，那个店员看起来和你关系不错、仿佛也认识我。你和他经常来这里吗？”

他指的是失踪的那个中原中也。

太宰治轻轻一耸肩：“偶尔在这里一起打过几次游戏[1]。”

中原中也：“……”

中原中也的表情看上去像是把“你们是小学生吗”这句话咽了回去。至于这句嘲讽最终没说出口的原因，大概是太宰治也就罢了，但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会嘲讽自己——即使那是一个和自己完全不同的、这个世界的中原中也。

“什么嘛，那副表情可真失礼。”太宰治挑起眉梢：“难道你们没有一起出去过吗？”

“一起出去的机会？那太多了。”中原中也转回目光，脸上没什么表情：“酒会、谈判、私人沙龙——你问哪种？”

“鉴于你刚才在心里评价我和中也的行为很幼稚，”太宰治说，“我不信只有这些。你和‘太宰治’肯定也做过什么幼稚的事情。”

中原中也没有说话。

他和「太宰治」确实没有一起做过这种事。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情太多，早已经没有会做这种事的气氛。当然，前几年他与太宰的关系也远远没紧绷到如今这种程度，那时候他们也会一起出去吃宵夜、或者干脆出去开房。而当太宰治成为首领后，为了他的安全，中原中也基本上就不怎么陪他出去了，都是去某一方的住所。等到组织间激烈武装斗争即将爆发的那段时间，以及战争开始后，不仅中原中也不再陪同他去任何陌生的地方，两人间的气氛也变得越来越沉闷，最后连话都说得很少了。

一定要说的话，最近一年里类似的事情只有那一次。在谈判破裂、镇压了某个组织后回来的那个凌晨，黑手党的车队路过了某个海崖。部下要在那里处理几辆车后备箱内的尸袋，整个过程差不多要一个小时，而太宰则在这个时候示意他跟上，两人绕过悬崖，到达了这个海崖的另一边。

突出的岩石挡住了另一边部下们忙碌抛尸的身影，海浪拍打海岸的声音遮盖了人声。太宰竖起手指，眯眼对他笑了下，然后两人忙里偷闲，躲开部下们安静欣赏了海边的日出。

只是这种小事。

不过他为什么要给太宰治说？坦露内心是一件相当危险的事情，尤其听众还是名叫“太宰治”的人。

中原中也不想回答太宰治的问题，但他回忆时表情的细微变化还是被太宰治看在眼中。

那不是寂寞、憎恨或者愤怒，不是任何负面情绪中的一种。那个微微发生变化的眼神非常复杂，里面有很多内容。几秒后，他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眼中的情绪便如潮水般退去，恢复成平时冷漠的样子。

太宰治忽然笑起来。

“我说啊。”他开口：“让我来告诉你一件事吧，中也。”

咖啡店外供客人喝咖啡吃蛋糕的铁艺圆桌非常小，他稍稍侧过身，偏头就几乎凑到了中原中也的耳边。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

太宰治嘴角带笑，用这个说悄悄话的亲密姿势，语气却远不如这个姿势暧昧。他几乎是平淡地对中原中也说道。

“————”

冬日的寒风吹过，他们两人手中的咖啡已经由热转温，不再飘出袅袅水汽。中原中也听完他的猜测，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和表情：“证据？”

“没有。太宰治坐回原位：“我猜的。”

“……”中原中也说：“那我觉得你这不是猜测，是胡说八道。”

太宰治说：“但我说没有证据，只是现在没有。”

中原中也终于皱起眉。

前方仍然充斥着满是青春气息的酸甜苦辣，两人都看着前方，谁也没有看谁。

“当然，也许最后会证明我的猜测是错的。”太宰治说：“只是如果我猜对了的话，如果事情的真相真是如此，中也回去后打算怎么做？”

“……你这句话就有问题。”中原中也讽刺一笑：“无论是最好的结果还是最烂的结果，我的目的从一开始就很明确：我要回去属于我的那个世界，找到太宰，收拾残局。”

“我不相信他就这样死了。”他看着前方，眼中没有任何情绪。

“猜测嘛。”太宰治懒洋洋地说：“毕竟如果真是我说的那样，那这里面可操纵的细节就太多了。我觉得计划的全貌远远不止你所看到的那一部分。”

中原中也“哈”了一声。

他们看着小银接过那封情书，先是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又缓缓摇头。

中原中也安静了片刻，才说道：“如果真是你说的那样。那我会狠狠揍他。”

太宰治转了下杯子，等着他说完下半句。

果然，中原中也说：“然后把他拽回公寓，把这段时间没做的份都补回来。”

太宰治：“……”

不是先前他们针锋相对时那种故意轻佻的口吻，也不是刻意曲解他们这段关系时的冷冰冰的语气，而是平静地、淡定地，十分理所当然地将这种关系说出口了。

太宰治慢慢喝了一口咖啡，心想在一个月之后，中也终于露出一点端倪。这大概才是在导致他们间关系紧张的某事发生前，「中原中也」和「太宰治」平时相处时的样子。

原来是这样的。

就在太宰治没有接话、陷入沉默的时候，中原中也笑了一声。

“你知道吗？太宰。我刚刚想到一件事。”他说：“我和‘太宰’第一次上床，是在我们十六岁的时候。”

“欸，什么什么。”太宰治把杯子放在桌面上：“刚才是这种走向的话题？谁想听——”

“——就像我所在的世界，魏尔伦出于不知名的理由改变了他的袭击顺序、才导致了之后事情的发展变得和这边世界并不完全一样是同样的道理。”中原中也打断他的话，自顾自说下去：“我们十六岁第一次上床后、一直到那天来临之前，这种关系从没有结束过。即使最后一次他用混合了镇定剂的润滑剂对付我，即使所有的一切都显示他有可能在骗我，我现在的恨和愤怒甚至足够代替那些炸药炸开港口黑手党的大楼。”

“但客观评价，”中原中也换了坐在那里的动作。他交叠双腿，稍显松懈地用手托住了侧脸，另一只手的食指一下一下地敲着膝盖，“除了脸之外，他最大的优点就是那里好用了。做起来超爽的。”

太宰治翘了一下嘴角。但这一次，他的笑容底色多少显出几分冷漠来。

“来到这里之后，除了寻找真相之外唯一勾起我好奇心的事情：‘你和这个世界的中原中也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去查了，但没有结果。”中原中也微微偏过头，用微微上挑的眼尾自下而上瞥了一眼太宰治：“我觉得你们两个之间的关系远没有你所说的那么清白，但又仿佛确实没有发展出什么。我不太相信。”

“不相信什么？”太宰治垂下眼：“不相信我会将距离一直保持得不远不近？”

“不。”中原中也叹了口气：“是不相信我自己。”

太宰治笑出了声。

“所以，如果不是‘发生了什么才导致太宰治和中原中也滚到了一张床上’、而是‘发生了什么，才导致太宰治和中原中也没能滚到一张床上’的话。”中原中也问。

“这个世界的六年前，你们十六岁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太宰治嘴角含笑。他玩着那个已经喝完了咖啡的纸杯，没有说话。

就在中原中也以为太宰治会像上次一样干脆拒绝这个话题时，太宰治的手指轻轻动了下。

“因为大概和之后要发生的事情有点联系，所以简单说明一下好了。”他说：“这件事的过程比较复杂，中也就不必知道了。反正你也不是真的在关心其他人，你只是想确认那件事与现在我们面临的阴谋是否有关系吧？”

中原中也看着他。

“我在见到你的时候、不，在见到你之前，就知道我所认识的那个中也既没有死亡、也没有因为那些莫名其妙的异能而去到其他的世界里去。他像以往那样被卷进了某起事件，并因此失踪。

“我只是单纯地知道这些事。就是字面理解的这样，仅此而已。

“而你之所以查不到半点线索，是因为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在当时就已经被我杀了。”太宰治转过头看着「中原中也」。他鼻梁高挺，因此在侧过头时，会在脸上打下一层浅浅的阴影。

中原中也挑了下眉梢：“威胁我？”

“这不是威胁哦。”太宰治轻轻耸肩：“我在陈述事实。你是不是在想一些漫画中经常会出现的剧情？比如我是因为计划外的某事发生，因为愤怒、为了报复或者别的什么烂俗的理由，所以才会杀了所有相关者。”

“不是的。”太宰治平静地说：“只是因为他们必须死才可以。”

[1] 一起打过几次游戏：出自《文豪野犬 汪！》第115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