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的……”中原中也皱起眉，“九月十一日？”

突然说出几年前的一个具体日期，并且要将那一天发生的一切事无巨细地讲出来，是很难做到的。除非是某个非常特别的纪念日，又或者是那天发生了让人刻骨铭心的事情，否则大脑很难将很多年前某一天的记忆完整保存下来。

太宰治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想了想，先提起另一件事来帮助中也回忆：“不久前，中也去了侦探社位于废弃隧道中的秘密据点吧。你在那里见到了社长与乱步先生，还问了他们一些问题不是吗？关于那所孤儿院的。”

太宰治利用监控实时围观了那场糟糕的会面这一点，中原中也当时就猜到了。但他不明白太宰在这时提起这件事的用意：“唔。他说当年在那里发现了通往地下的入口，进去时却被仍然运作着的警戒自毁系统监测到，随后现场发生了大爆炸。他也说在那里的确发现了孩子，只不过到他们那里时就已经全部都是尸体了，所以他也不知道松尾泽和柴崎响是什么时候从那里……”

啊。他说到这里才忽然想起来，眯起眼睛。他当时还有一件想要追问、但被森先生的电话打断了的事。随后他得到消息，派去狙击侦探社社员的“Q”出了事，被「组合」掳走，于是他不得不亲自去福利院将“Q”带回，接着遇到了爆炸，最后是芥川与中岛联手对抗菲茨杰拉德的作战。

总而言之，那段时间他忙得脚不沾地，在隧道里想要追问的事情当时没能问出口，后来就干脆忘了。

“也就是说，在那座福利院的地下一共发生了两次爆炸。六年前乱步先生与社长去调查时，发现了孩子的尸体，也遇到了自毁系统消除痕迹——但爆炸之后，他们两人为什么没有继续追查下去呢？那两位可不是区区爆炸就能阻止的人，可是在隧道里时乱步先生只说了那么多，说明他们从那里撤离后就没有再次进入了。”太宰治耸耸肩：“中也当时想要问的就是这个吧？”

中原中也点点头。他们已经驶入通往机场的高速公路，中原中也一边看着前方路况，一边单手拿起手机，通知部下准备好私人飞机和准飞手续，他们一小时后就会达到机场。

做完这一切后他把手机放回原位，这才继续道：“既然提起这件事，就说明你已经知道答案了？你之后去问过那位大侦探吗？”

“嗯，毕竟我也有些好奇嘛。中也不想搞清楚那座悲惨的福利院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太宰治则拿起中也的手机，模仿他的口吻给部下发消息，吩咐他们去准备一些接下来需要用到的东西。

“不感兴趣。”中原中也用眼角余光瞥到他的动作，面无表情移开了视线，没有管他：“需要我弄清楚的事情太多了。它有什么特别？”

太宰治也知道，此刻坐在驾驶座上的这个「中原中也」就是这样的性格，他在大多数时候都很冷漠，因为抓住他心里在乎的、执着的、甚至那些他不能理解的事情就已经耗费了他的全部精力。

太宰笑了下，没有和他绕圈子：“我后来去问了乱步先生，为什么他没有继续追查下去——结果不出我所料，乱步先生并不是没有追查下去，而是已经清楚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情。那座福利院之所以会被废弃，是因为利用孤儿进行人体实验的主使者被卷入了‘某个事件’中，已经死了。乱步先生知道主使者是谁，知道他被卷入了什么事件，知道发生在福利院中的案件已经结束了。至于后续嘛，包括确认死在其中的孤儿的身份以及其他善后，那些都是警察要做的事情。不过因为本来就是孤儿，所以身份确认起来也很麻烦，有很多孩子都是被不负责任的父母趁着夜色丢到这家福利院门口的。能做的事情也只有将能找到的孩子与失踪人口比对，看是否还涉及人口拐卖之类的案件……但还是之前那句话，主使者也好、受害者也好，在他们到达那里时就已经全部都死了。”

中原中也安静地听到这里，开口问道：“那个死去的主使者，被卷入什么事件了？”

太宰治看不出情绪地轻轻一提嘴角：“是六年前几乎毁了整个横滨近郊、差点就将福利院所在的那块地方也一并卷入的黑道火并事件，也就是你我都很熟悉的‘暗杀王事件’。”

中原中也眯起双眼。他展现出的惊讶只有一瞬，紧接着他就思考起这其中的合理性：“你是说最初在那座福利院的地下建立起实验室的人，还有后来‘失踪并导致福利院就此荒废’的人是N？”

“时间是对得上的。”太宰治说：“根据当年的调查，N最初的实验目的就是制造出‘人造异能生命体’。即使后来发现那是无法复刻的实验过程，选择直接利用年龄、异能都很合适的异能者进行秘密改造，但他在最后的实验报告上也仍然使用着‘人造异能生命体’这个标题，说明改造异能者这件事实际上并没有对军部上级进行报告——那么他必定会有一处更为隐秘的实验室来进行最初的筛选以及实验。从这点来讲，那家福利院是很合适的选择。”

“那你觉得第二次进入地下室、启用了那里的是N？还是其他人？”中原中也的手指搭在换档拨片上：“那个长得与牧神一模一样的幕后人，难道是N伪装的吗？”

“先不说那个人究竟是谁，中也不觉得事情都发生在那一年吗？”太宰治问。

“唔。”中原中也在心里算了算：“细数下来的话……但那是因为这些事本质上都是一件事吧。无论是N的死亡也好，福利院被废弃也好，都是魏尔伦的暗杀事件引起的连锁反应。”

“不，还有一件事。”太宰治说：“我和你所认识的那位‘太宰治’共享意识也是在六年前。准确来说，是六年前的十一月十一日。所以中也明白了吗？我为什么要问你这个问题。”

他所在的「书中世界」和这个世界有两个月的时间差。而太宰说他与自己的那个太宰共享了意识是在六年前的十一月十一日——往前推两个月的话，也就是说六年前、在他所在世界的九月十一日，「太宰治」一定通过某种渠道碰到了书。

中原中也沉默下来。但他沉默的原因并非是太宰治猜想的“一时间无法记起几年前的某天发生了什么事”，他只是在犹豫要从哪里讲起。

太宰治偏过头，端详着中也此时的表情：“从中也的表现看，你对‘书’基本上一无所知，连它究竟是什么东西都是在来到这边之后才知道的。‘太宰治’通过某种办法，利用书将你送来这边，但这个计划本身却对你只字未提，中也最在意的地方也是这里不是吗？当然，可能这是有关你们那场‘战争’的事情，他为了达成目的、需要保密，而选择不对你开口。但六年前，他与我在一瞬间共享了意识却没有告诉中也，这件事我觉得有点奇怪。”

“别看我们现在这副样子，有很多事情都对彼此保密。我也说过，我有一些事情不能告诉‘中也’也不想告诉‘中也’。”很奇妙的一点是，很多时候太宰并没有特意在言辞中区分中原中也与「中原中也」，但「中原中也」总能毫无障碍地准确理解他哪句话是对另一个中也说的，哪句话又是对自己说的：“但所有我不想对你说的事情，中也都是知情的。那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我对中也也没有任何隐瞒——所以我有些好奇，那一天，‘太宰治’明明接触到了书却没有告诉‘中原中也’，为什么？”

“不信任我、觉得没必要对我讲、他被魏尔伦的暴走打坏了脑子，你觉得是哪种理由？”中原中也对他话语中仿佛在炫耀的部分轻轻冷笑了一声，紧接着又沉默了片刻，随后才缓缓开口：“但你说得对，他没有告诉我这件事是有一点奇怪。”

他有很多事情都搞不明白——太宰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究竟想让自己做什么、他与自己的关系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以及假如太宰在那一天真的死去了，那么自己回去之后接下来要做什么？

或者说，他真的能面对太宰治的死亡吗？

在来到这边世界将近一个月，调查了越来越多充满谜团的事情之后，中原中也终于避无可避地想到这个问题。

如果太宰治就这样死去，那些疑问将再也不会有人来回答自己。他绝不会为那个混蛋的死而悲伤，但他会在之后几十年里都反复回想太宰留给他的疑问……去回忆、去解读、去怀疑，然后陷入新一轮的痛苦之中。

这可能也是那个混蛋想要达到的目的之一。中原中也在心里自嘲。

不过就算现在愤怒也好、疑惑也罢，这边的太宰有一点说得对，那就是无论如何，他们的关系都不是从一开始就是这样子的。除了那些幼稚得可怕的恶作剧和冷笑话，太宰不会骗他，否则他从一开始就不会选择和他联手，也就不会发生后面那么多的事情。

所以他也觉得奇怪。“与‘另一个世界的太宰治’共享了意识”这件事，以十六岁时他和太宰之间的关系来看，太宰是绝对会告诉他的，这一点毋庸置疑——但自己的确不知道。也就是说，太宰很可能不是“没有说”，而是“不能说”。

用短短十几秒迅速想通了这些，中原中也抿了抿嘴，最后说道：“……六年前的九月十一日，是打败了魏尔伦、事件结束的那一天。”

太宰治倒是有点意外：“喔，记得很清楚嘛。我还以为中也还要再回忆一段时间。那天发生了什么让你印象深刻的事情吗？”

“发生了那么多事，”中原中也不耐烦地回答，“记不住才奇怪吧。”

这个回答是没问题的。太宰治心里清楚，但仍然觉得有一点微妙的违和感。因为单纯要说当年那件事情很复杂的话，他们这么多年下来经历过的麻烦事数都数不过来，起码在“暗杀王事件”结束不久后就发生了“龙头战争”。他们经历的类似事情太多了，可能会在多年后仍然记得那些事件的起因、经过和结果，不过记得精确到“于几月几日结束”这种细节？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当然了，“暗杀王事件”涉及到中也的身世，对中也而言，印象格外深刻一点也能说得过去。

太宰治的心里快速划过这些想法，面上却淡定地继续道：“中也记得这么清楚真是节约了很多时间。既然如此，就回答一下吧——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明白就算不情愿，眼下为了寻找真相，不得不把自己的记忆再次剖开，仔仔细细地回想那一天发生的所有事情。中原中也开着车，在安静了几秒后缓慢开口道：“那一天……”

认真算起来的话，那一天大部分事情发生时，他和太宰治都不在一起。那一天他、白濑和亚当接到了来自N的联络，于是应邀前往实验室，试图从N那里得到所有的真相。虽说中原中也并没有天真到觉得N不计任何回报、单纯只是想要为他解惑，但当时的情况十分复杂。线索几乎全断，他又因为魏尔伦杀死了某人的事情而暴怒，就算明知道前面是陷阱也一脚踏了进去：不管N想要做什么，都必须拿出真材实料作诱饵才可能引他入局。那么只要N没能在一瞬间彻底杀死他，最后赢的人就必定是他。

于是在这种情况下，中原中也走进了N的实验室，听他讲述了“荒霸吐实验”的立项由来，又亲眼看到了像是被泡在福尔马林中的实验标本一般的“中原中也”——N说那是他的原型——看到了“中原中也”在自己眼前变成了一具白骨，最后被N用毒放倒，绑在了实验室里。

N想要用电击配合药物对他进行洗脑，抹消这个人格，以便重新拿回他们对「荒霸吐」的绝对控制权。那时他眼前恍惚出现了许多幻觉，被电击了大约一小时，其中有足足五十分钟都能看到太宰那个混蛋在自己身旁晃来晃去。他没怎么回应N的逼迫，是因为他耳边全是太宰治的声音。那时他疑心自己就算把这里砸得稀巴烂，出去后也会有后遗症，变成疯子。

后来魏尔伦出现了，倒是代替他把那间屋子砸得火花四溅，还截住了N——接下来就是无比混乱的大混战。中原中也想要抓住N，让他吐出更多秘密；N想要脱身保命，但也不甘心就这样放走“魏尔伦和中原中也两个史无前例的实验体同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大好机会；魏尔伦救下了和自己有着共同被诅咒的命运的中也，同时还打算用最残酷的方式杀死将这命运赋予中也的N。

仅仅只是平铺直叙的讲述也能看出当时有多混乱。中原中也拖着一具被毒、药物和电击折磨许久的躯体先是在地下实验室中追击逃命的N，接着又再次对上魏尔伦，最后被那具他本以为已经死去的白骨袭击。

而就是在他与那具白骨打架的时候，魏尔伦带走了N，这期间发生的事情他并不太清楚。但他知道的是，那之后并没有过去多久，实验室内忽然发生了恐怖的大爆炸。魏尔伦因为N的保命手段而暴走，而太宰治就是在这时从四处坍塌的某个角落里忽然出现，与他和亚当汇合。他们三人加上白濑，面对开启了第二形态的魏尔伦不得不暂避其锋芒，先从坍塌的实验室中撤离——

“等一下。”太宰治在这时打断了中也的叙述：“第二形态？中也确定吗？”

“唔。”中原中也不明白他确认这一处的理由，但还是点了点头：“不可能有错的。事后魏尔伦自己也详细说明了他的异能的使用以及两个阶段的解放能力。第二阶段‘温柔森林的秘密’可以让他化身‘魔兽Guivre’。我不可能搞错几乎杀死自己的怪物。”

不。即使太宰治已经有了模糊的预感，但仍忍不住眉头紧皱，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这其中不对的地方太多了。

书中的世界与他们所在的世界有两个月的时间差。这意味着当书中的中也他们在艰难对抗魏尔伦的时候，这边已经一切都尘埃落定了。在中也的讲述中，有关在实验室里发生的事情基本都能对上，除了最后“魏尔伦直接开启了第二形态的解放能力”这一点。

在他们所经历的事情中，魏尔伦在实验室中因为他的阻碍和N吐露的秘密，不得不暂时放弃带走中也的计划，转而带着N直接从实验室离开。那之后发生的事情也全部都在他的计划之中：魏尔伦在暗杀森鸥外时被早早埋伏在那里的黑手党的异能者们袭击，为了脱困不得不解放第一阶段能力来进行反击。而中也作为他的底牌，和亚当袭击了魏尔伦、利用毒让他动弹不得。原本一切到这里就已经结束，但没人想到的是，N确实掌握了“温柔森林的秘密”，也是魏尔伦最大的秘密。他利用彩虹金属制成的信号弹发射枪，从外部强行让魏尔伦开启了第二阶段的暴走——连人型都无法维持，化身成为可怕的魔兽——他们经历了这么多，各种因素交汇在一起，才促成了“魏尔伦开启了连他自己都无法控制的第二阶段的暴走”这一结果。

但是在另一个世界中，中也说在实验室里魏尔伦就变成了魔兽？再加上他们之前讨论过去时中也透露的种种线索：魏尔伦的袭击顺序发生了变化，他并没能和魏尔伦进行接触、达成协议来争取时间。中也刚才话中说的“魏尔伦发生暴走后，太宰他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出现”，还有他们会再度讨论起这段过去的起因——“‘太宰治’在九月十一日这天接触了书，和他在短短一瞬间共享了意识，但并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中也”。

除此之外，奇怪的事还有“中也对这一天记得十分清楚”本身。他不仅记得发生了什么，甚至时隔六年都清清楚楚记得这一天是九月十一日。他在叙述开始时一笔带过地说出“魏尔伦杀死了某人”这句话时，太宰治并没有错过那语气中一闪而过的阴郁。

根据这个世界里过去的事情来看，在中也他们去实验室之前，被魏尔伦杀死的人是那位警官，也是N的弟弟。那位警官和中也是有些不深不浅的交情，而中也后来把他倒吊起来，用“一百九十多种方法中倒数第二温和的方法”来报复他，也是因为他放任了中也被拷问这件事的发生、还有就是放任了警官被魏尔伦杀死。这就是中也对那位警官死去后的全部应对了。暴怒？他会因为那位警官的死而暴怒吗？如果当时死的不是警官——

如果当时死的不是警官，以中也那副三缄其口不愿提起的态度，那就只能是他、也就是太宰治了。

但很显然，那个世界的他并没有真的死去，很大概率是一个没有提前透露给中也的假死计划。他一定是惨烈地死在了中也面前，所以中也的态度才会这么奇怪，哪怕后来知道这是假死，哪怕现在已经过去六年，他都不愿直接提起这件事。

……稍微有点羡慕啊。中也说他和「太宰治」十六岁时就上床了，是不是也多少有这件事的推波助澜呢？

不对，想远了……不管怎么样都和他无关。「太宰治」为什么会制定一个假死计划？总不可能是想要和中也上床才故意刺激他。自己的事情自己最清楚，起码在这个世界的六年前，“暗杀王事件”从头至尾都在他的计划内。他从知道了中也的秘密那天起就在研究中也，通过研究中也的过往而发现了魏尔伦的存在，从一开始就掌握了魏尔伦的行踪。魏尔伦当时把他放在暗杀的第一顺位而来到他那个小小的集装箱，认为对他的暗杀是带回中也的第一步，却不知道这样才是无知无觉地一脚踩进了他的陷阱。

根据中也的叙述，可以断定魏尔伦更改了暗杀顺序这件事一定在自己的意料之外。既然事情脱离了掌控，那么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让事情回归正轨……所以发生了假死事件。「太宰治」的假死是和魏尔伦的交易？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让魏尔伦确认？

确认什么？

还有魏尔伦莫名其妙的暴走。中也说是N开启了“温柔森林的秘密”，但他并没有看到现场，这些事是另一个他事后对中也的解释。也就是说，魏尔伦的暴走其实和「太宰治」有关系？可「太宰治」不仅对中也隐瞒了这一点，还隐瞒了“他接触了‘书’”这一事实。

不对，他隐瞒的不仅仅是这两件事。还有什么？「太宰治」还对「中原中也」隐瞒了什么事？

以他对中也、对魏尔伦、对彩虹金属的了解，不可能会让N在那个时候强制开启魏尔伦的第二阶段能力，但这件事仍然发生了，说明还有其他不明因素影响；可能有其他人在场吗？为什么不告诉中也？不得不隐瞒的事情是什么？

魏尔伦的行为变化、调换的暗杀顺序……

这次事件的幕后黑手，他在那个废弃的福利院地下高调宣布了他的身份，又是在隐瞒什么？

太宰治的大脑在飞速运转，电光石火间，他忽然意识到了最接近真相的可能。

“不会吧……”他喃喃自语：“难道说，当时……？我为什么会没有发现？不，没有发现是正常的——”

但这个真相实在是太过荒谬，即使是太宰治，在意识到那天可能发生的事情时都不禁睁大了双眼，甚至下意识看向了身旁的中原中也。

“怎么？”中原中也用眼角余光注意到他的神色：“你在嘀咕什么？你没有发现什么？”

太宰治：“…………”

太宰治沉默了很久，久到中原中也的耐心几乎消失殆尽，才抿了抿嘴，开口说道：“最后一个问题：在魏尔伦暴走之后，你们是怎么结束这件事的？”

中原中也直觉太宰治已经推测出了一切，怀疑地开口问：“这个问题和真相有关系吗？”

太宰没有回答。但他的眼神中有种奇怪的情绪，中原中也即使开着车没法看向他，却也能察觉到他的视线犹有实质般，死死钉在自己身上。

中原中也皱着眉，几秒后轻轻吐出一口气。

“……你最好是真的有关系。”他冷笑一声，随后不等太宰治反应，平静说道：“魏尔伦化身为魔兽形态，只一瞬就几乎把整个实验室卷入其中，那个威力甚至超乎了太宰的预料，当时我们只能暂时逃走。

“但太宰已经提早了安排了后续的应对……虽然我觉得魏尔伦的第二形态应该不在他的计划中，因为与‘魔兽Guivre’相比，他安排的人手相比起来就显得太苍白了。”

太宰治曾微笑着宣称“他对付重力异能的对策是完美的”。事实证明了这一点。即使事情脱离了他的掌控，但他安排的人手仍然拖延了一时半刻的时间，让亚当用藏在体内的异能兵器“壳[1]”融毁了一次魔兽，却并没能阻止祂的脚步，连能量都没能消耗太多。事情走到退无可退的绝境，如果不想出什么办法，那太宰治和中原中也就要一起死在那里。而魏尔伦在彻底失去理智和意识之前，给中也看了一段有关过去的记忆，让他看到了九年前，把荒神击退的正是魏尔伦。也就是说九年后事情重演、位置颠倒，这次要由荒神击退魔兽。

后面的事情则与太宰治记忆里的差不多。太宰治虽然绑架了研究员，知道了如何读取中也内部的方法，也知道了判断他是否是人类的证据要如何寻找，可是当中也解放「荒霸吐」和魔兽硬碰硬的那一刻证据就会被消除。实验室被摧毁时，他们谁都没能顾得上N，都认为他已经死了。所以他在天台上对中也平静地陈述利弊，让中也自己做选择。

不过当后来一切都结束，他们在善后时，在港口拦截了想要偷渡去海外的N就是另一回事了。

当中也讲述过去的时候，他们终于抵达机场。这个世界的中原中也在去年冬天买了架湾流G700，本意是想在内部团建的时候，让黑手党的高层管理分别坐他和大姐的私人飞机出行，这样比较有安全保障——当然，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人能袭击一架同时有首领、红叶姐、他和芥川等人在的飞机——谁知道买回来后，还没等到今年的新年团建就出了这种事。

太宰治和中原中也走出候机室，穿过停机坪走向那架崭新的湾流G700。

登上飞机后，中原中也示意机长直接起飞，自己则从冰箱里拿了威士忌和两个玻璃杯出来，回到太宰治面前坐下。他垂下眼启开瓶盖，向两个酒杯中分别倒酒，随后用手指轻轻弹了下其中一个酒杯，让盛了一个杯底的威士忌的杯子滑至太宰治面前。

太宰治没有碰那杯酒。他自从刚才听完中原中也讲述的过去后就没有再开口，一路上微微皱着眉，让人不清楚他此刻已经计算到了之后哪一步。

“说说吧。”中原中也说：“你的推测，你的计划。”

太宰治靠在湾流舒适的真皮座椅里沉默很久。最后他叹了口气，微微偏头看向舷窗外：“……要说的事情很多，先告诉中也当我们抵达大阪后的计划。实际上，不出意外，即使我现在什么都不告诉你，今晚中也也一定会在那里找到答案。”

中原中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已经全部都知道了？”

“原本就有些猜测，中也的叙述证明了我的推测是正确的。”太宰治嗓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但我可以告诉中也：是的，我已经确认了绝大部分真相。包括你所在的世界过去发生了什么、幕后黑手的身份、幕后黑手为什么要绑架中也……以及你究竟是怎么穿越来的、又要如何回去。”

中原中也放在膝盖上的手一下子握紧了。

他盯着太宰治看向窗外的侧脸，抿紧嘴唇没有开口。太宰治身上有一种稍显古怪的平静，这让中原中也哪怕想剖开他的大脑一瞬间获取所有情报，也不由得下意识提高了警惕，谨慎而又怀疑地眯起眼，脑海中飞快回忆着自己叙述的那些事情，试图找出端倪。

太宰治没有从窗外的天空上移开目光，但从这短短几秒的沉默也能猜出坐在对面的人在想什么。他托着下巴：“别想了，中也。你无法发现真相的。信息缺失太多，就算是名侦探在此也无法猜到什么。”

“……”中原中也握紧的拳头没有松开，脸上却仍然没有多余的表情：“我是不是从没有提醒过你？我现在最烦的事情就是猜谜。”

“那么你也清楚，你真正该提醒的对象不是我，中也。”太宰治微微笑了一下：“但有一点，我想你也明白，不管我知道了什么，我们现在的第一目的仍然是用最快速度找到我的中也。我希望你能按照我说的计划去做，争取在三天内解决这件事。”

他漫不经心地转移了话题，不过看上去并不是想再次隐瞒，而仅仅是在从侧面提醒他事情的轻重缓急、再选择接下来的讲述顺序。

中原中也的拳头缓缓松开。他拿起酒杯摩挲了一下冰凉的玻璃外壁，稍显冷漠地微一点头：“说吧。”

太宰治不介意他这种态度。实际上，在意识到某些事情后，他现在的心情也差得不得了，连针锋相对的耐心都懒得支出。两人都做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场面冷淡得仿佛真的应了其他人对“太宰治与中原中也的关系”的评价——听说关系不好。

太宰治说：“我们的目的是找到一个车牌号。”

中原中也没有开口，但表情显示他在听。太宰治也知道这一点，话音顿了一下后便继续说下去：“以幕后人的谨慎，他不会大胆到在公司里修密室，然后把中也塞进去囚禁。但我们知道他为了能困住中也而费尽心思，把他塞进培养罐中，试图用药物和低温让他一直沉睡。既然我们已经知道‘柴田制药’是为他提供耗材的生物公司，那么公司内的采购合同、出入库登记表、实验室的耗材申请使用单等等，这其中一定会有哪个地方留下蛛丝马迹。”

听到这里，中原中也已经明白过来：“比如登记的消耗量与实际的消耗量对不上？就算账目和报表能造假，但需要的耗材总要真的从仓库运到囚禁他的地方。只要找到有问题的那个时间段，再查一下那个时间段进出公司的货车记录甚至监控——唔，所以你说，要找一个车牌号。”

太宰治懒洋洋地点了下头：“今晚潜入那家公司。我负责档案室，中也负责监控室。当我找到可疑的时间后，就由中也调出记录。”

无论太宰治还是中原中也，他们两个一个曾经为黑手党工作，一个正在黑手党内工作。森氏集团发展至今已经是一个庞然大物，表面上一切合法合规，实际上哪里有猫腻、又要如何操作，他们两人心里都很清楚。大公司有自己的审计周期、小公司则要遵守地税局的要求。审计部门年年都要审，时不时还会冷不丁地上门抽查。既然柴田制药株式会社表面上一切正常，就说明他们必定是在某些环节谨慎、细心地造了假，以至于能够大量供给实验耗材给那个幕后人做人体实验、却到现在都没有暴露出来。

可惜，这次要来查账的人是太宰治。假账本里通常数字都对得上是基本功，真正会引发怀疑的是内在使用逻辑。你要了解查账的项目，然后分析每一笔账的去向：这个项目是否需要这种原材料？即使需要，大概需要多少？真的需要这么多吗？最后的项目结果是否与采购单对得上？

太宰治做起这个来简直得心应手。他不仅不会放过任何一点端倪，而且查账的速度相当快。

真可怜。对此深有体会的中原中也垂下眼，觉得那个什么制药公司真是倒霉透顶。

中原中也还在思考这些，太宰治则看着他的表情，顿了顿后再次开口：“但是，我们今晚在那里不会只发现这些。”

中原中也漫不经心道：“你都要把对面的老巢掀翻了，他肯定会出现的。不过没关系。”

他的唇角慢慢拉起一个极浅的弧度，让人不寒而栗。中原中也轻声说：“我在那里等着他。”

太宰治平静道：“那么接下来，我要对中也说第二件事。”

中原中也瞥了他一眼。

太宰治说：“现在你遇到的所有事情，追根究底，都是同一个谜团，也就是六年前的九月十一日那天，你所在的那个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太宰治’又隐瞒了什么。”

“现在可以知道的是，他那天接触了‘书’但并没有告诉中也，而根据那天的情况看，最可疑的就是魏尔伦与N消失、当魏尔伦再出现时便莫名陷入了暴走的那段时间。”太宰治淡淡道：“中也对我说，你的那位太宰治在后来对你解释，是N强行解放了魏尔伦的第二阶段能力。但这一点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中也——不可能。以‘我’对彩虹金属和魏尔伦的了解，不可能被他莫名其妙地钻这种空子。也就是说，‘太宰治’在这里对你说了第一个谎。”

中原中也一动不动地与太宰治对视，听他简洁明了地剖析另一个太宰治的内心、计划，以及那一天所发生的一切。

“但你应该早已经意识到不对。因为在那之前，他假装被魏尔伦杀死，并且死在了中也的面前，对不对？”太宰治注意着中也的表情，看到他隐隐咬紧了后槽牙：“我就猜是这样。哪怕后来你知道是假的，但那一幕给中也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吧？真是狡猾——不过你应该怀疑过他这么做的理由，那不仅仅是为了从魏尔伦手中逃脱的手段。”

在这个世界魏尔伦原本的暗杀顺序中，太宰治才是排在第一位的那个。但当魏尔伦与他接触之后，太宰治为了争取时间，将自己换到了最后，于是顺序就变成了旗会、警官、森鸥外与太宰治。

如果不出意外，另一个世界也应当是这样的发展。可是魏尔伦却莫名没有与另一个他接触，而是直接对旗会与森鸥外动了手。那么假如太宰治没有假死而是真的死去了，那么顺序实际上是旗会、森鸥外、太宰治——

也就是说，有一个人先于太宰治与魏尔伦进行了接触，不仅说服他更改了暗杀顺序，还阻止了事情按照太宰治的计划发展。

那么这个人会是警官吗？毕竟根据中也的说法，魏尔伦根本就没有去找警官的麻烦，直到事情结束，他都好好活了下来。听上去像是警官未卜先知，猜到未来会如何发展，于是为了不让自己死于非命而做出了一些改变。

太宰治早就知道警官的存在，当事情没有按照他预计的情况发展时，他一定立刻意识到某些事发生了变化。所以那场假死很可能就是他与魏尔伦的交易，他告诉魏尔伦他被利用的事实，然后让事情按照对方的计划进行，最后让魏尔伦亲自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么一来，根据后面的事情展开、以及魏尔伦与太宰治的行动来看，最可疑的那个人就不是警官，而是N。

N才是那个不仅阻止了太宰治与魏尔伦进行接触、还说服他更改了暗杀顺序的人。

“他和魏尔伦的交易内容，大概是在他们联手抓住N之后，一起进行拷问，看他究竟为什么会最早接触魏尔伦吧。但问题在于，哪怕是这样，这些事情他仍然没有告诉你。”太宰治说：“中也那时在与白骨缠斗。你说魏尔伦带着N消失了一段时间，大概就是在与另一个我一起对N进行拷问。而另一个‘我’接触书、还有魏尔伦之后被强行开启第二阶段能力也是在这个时候。”

突然被告知过去发生的事情很可能完全不是自己记忆中的样子，中原中也一时间几乎有些茫然。他紧紧皱着眉，思考半晌才说道：“你的意思是，太宰他不仅隐瞒了‘书’的存在、魏尔伦暴走的真正原因，还隐瞒了……”

他有些难以置信地顿了一下话音：“……还隐瞒了现场的另一个人的存在？”

“但是，哪里都没有这个人啊？”中原中也本能地怀疑这个说法，但太宰治的说法确实是说得通的，从逻辑上分析没有问题：“是那些被抓住的研究员中的一个吗？但那些人我后来也见过，都在审讯室里，太宰治当着我的面审讯他们，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太宰治看着他。

“我说了，中也。”他看着中也那双漂亮的蓝色眼睛，轻声说道：“我所说的这一切，今晚你就能验证。”

中原中也慢慢地闭上嘴，把所有的疑问咽了回去。他看到舷窗上映出太宰治的影像。玻璃倒影上的太宰治穿着他熟悉的暗色条纹西装，颈上搭着一条红色围巾，对他露出一个冰冷的微笑。

飞机外阳光明媚，天空碧蓝，白云懒洋洋飘浮在他们下方，一片片柔软地延伸向他们最终看不见的远方。

能让人联想到所有美好的东西。

[1]壳：异能兵器“壳”的设定出自《文豪野犬 STORM BRINGER》。由英国的异能技师H.G.威尔斯开发、以时间旅行异能为基础、可以生成有目的的特异点的异能兵器，只会烧毁设定的半径之内的东西。因为它过于强大的热输出并且可以设定的半径有十千米之广，被列为由战争创造的“三大灾难”之一，是禁止公开使用的异能兵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