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喰」开始十四个小时后，十二月四日，午夜时分。

在一辆行驶中的货车车厢内，耀眼的光芒照亮了这个狭窄又闷热的车厢，也照亮了车厢内每一个人脸上凝重的表情。几秒后，异能的光芒开始减弱、随后消失，一起消失不见的还有车厢内持续不断的痛苦呻吟声。与谢野晶子将鬓发挽到耳后，从躺在地上的青年身边站起身：“这样就没事了。”

“谢谢您……”谷崎润一郎的衣服上还有残留的血迹，但衣服下被「金色夜叉」捅出的血洞已经不见踪影。他心有余悸地摸着伤处坐起来，对一旁的少女道谢：“也谢谢小镜花。不然我今天可能就会死在那里了。”

泉镜花安静地摇摇头，不知道是“不用谢”还是“不会让社员死在黑手党手中”。

“这样一来，我们就没有可以和黑手党谈判的条件了。”中岛敦喃喃。他下意识地看向车厢角落，国木田表情一片空白地坐在那里，显然仍不能接受他们刚才遭遇的事情——

二十个小时前，凌晨四点。福泽谕吉在横滨的小巷里遭遇“异能者杀手”的袭击，身中不明异能后昏迷。

十四个小时前，上午十点。森鸥外设计抓捕“异能者杀手”的位置，却遭到陀思妥耶夫斯基袭击，身中一刀后同样陷入昏迷。两位首领身上浮现了相同的异能痕迹，而其他人也在这时得知这是名为「共喰」的异能，当异能发动四十八小时后，身中异能的两人将会死去。想要拯救他们的话，只能杀死「共喰」异能的异能者、或者抓住他后让太宰治消除他的异能，否则就只能杀死身中异能的其中一方，来获得另一方的存活。

十二个小时前，中午十二点。港口黑手党包围了侦探社，谷崎润一郎自愿留下，传达江户川乱步的口信：以十二个小时为限，侦探社会找出异能者。

四个小时前，晚上八点。侦探社终于从异能犯罪对策科拿到了该名异能者的资料，找到了病毒异能者普希金的藏身处。中岛敦与国木田独步前去抓人，但在那里见到的只有与事件毫不相关的男人、还有被陀思妥耶夫斯基无辜利用的孩子。陀思妥耶夫斯基反过来利用了名侦探的推理，用两个孩子的死告诉他们“规则无法变更”。

两个小时前，晚上十点。侦探社失败的消息传到港口黑手党。被留作人质的谷崎润一郎与看守他的黑蜥蜴发生武装冲突，试图刺杀昏迷中的森鸥外失败，反被留守的尾崎红叶重伤后，被镜花救出，回到侦探社的临时移动据点内。

五分钟前，被藏在「安妮房间」中的福泽谕吉挣扎着从昏迷中醒来，托露西·蒙哥马利转告社员，不要与黑手党开战。

与黑手党开战会违背社长的命令，但不与黑手党抗争又只能眼睁睁看着社长死去。社员们在车厢内你一言我一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

“既然社长那么说，我们还是思考怎么抓住病毒异能者吧……”中岛敦抓了抓头发，小声说道。

“方法呢？”与谢野晶子指出关键：“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陷阱还在生效，我们没有可靠的情报来源。”

“听说港口黑手党已经把他们的首领转移到地下避难所去了。”宫泽贤治在这时举手说道。

“……那里的安保等级很高。”镜花微微蹙眉：“我无法像这次这样潜入。”

“镜花都这么说的话，我们就算现在与黑手党开战也没有意义了。”谷崎润一郎捂着曾有伤口的位置，扶着车厢内壁坐起来。

“但他们也找不到社长。”与谢野晶子摇头：“陀思妥耶夫斯基那个家伙……他从‘三社对立’开始就不想看到我们与黑手党合作，我们两方打得你死我活才是他的目的。”

想到事情会再次演变成那种惨状，中岛敦不由得嘴里发苦：“太宰先生怎么样了？”

“听说进了手术室抢救。”镜花说：“我在潜入时听他们说起的。”

“糟透了。”谷崎润一郎叹了口气：“如果我们与黑手党开战，以那群人的性格，一定会拿太宰先生的命来要挟我们——”

“先不用想得这么悲观。”与谢野晶子顿了顿，看向一旁。

其他人也都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江户川乱步。

世界首屈一指的名侦探并没有沉默很久。

“我就直接说出结论了。”江户川乱步看了一圈开口宣布：“事情还有转机。”

“我不会让社长就这么死去的。”

另一边，港口黑手党名下的医院内。

太宰治在大阪中枪，生命垂危，手术自然是在大阪的医院进行。而他醒来后，乍看上去没有大碍，和中原中也条分缕析、事无巨细地将所有事情分析了一遍，好像不管是中了一枪还是开胸手术都不影响什么。中原中也冷眼旁观，在他讲完之后什么也没说，出门一边安排转院的手续、一边叫了医生进来。事实证明中原中也对太宰治的了解非常可怕，等医生冲进病房时就看到太宰治已经再次陷入昏迷，旁边监护仪器的声音尖锐得几乎要把房顶掀翻。等到医生们好不容易将他的情况稳定下来，中原中也回到病房看了一眼仍在昏迷中的太宰的情况，点点头示意部下进门，可以把太宰治连人带病床一起推走了。

负责太宰治的主治医师目瞪口呆看着这一切发生，看起来十分不解：中原中也想让他死的话，为什么还要浪费医疗资源抢救？

“死不了。”中原中也言简意赅，捏着一根没有点燃的烟让部下们手脚麻利点。

当然医生们出于职业道德想要据理力争、尽力挽留，无奈对方既不讲道德也不讲法律，打了两通电话后院长亲自过来安排了转院，把病床上的太宰治一路推到了黑手党早就准备好的救护车上。

“回横滨。”中原中也跟着上了救护车的车厢，对负责开车的部下说：“开稳点，我还不想对他的死负责。”

部下透过后视镜，在干部平静但让人后背发凉的目光中冷汗直冒，一边应声一边启动了车子，有一瞬间和太宰治的主治医生思想同步了，搞不清楚中原先生到底是想要太宰治活、还是想放任他去死。但是想想现在的紧急事态，部下倒是也能理解中原先生为什么赶时间要回到横滨——首领生死不明，他们与侦探社的战争一触即发。而现在已经是侦探社一员的、前黑手党五大干部的太宰治正在他们手中。

听说侦探社派人与干部做了交易。他们要求直到午夜十二点前，黑手党都不能有任何动作，而他们会在这十二小时内将引发这一切的异能者带回。中原先生一定是要拿太宰治做筹码，以防万一侦探社失败，也能用太宰治来威胁侦探社的人，交出他们的社长。既然如此，当然要让人质活着，但仅仅只是活着也就够了。

部下觉得自己想明白了这一切，脚下油门踩得飞快。救护车一路风驰电掣，马不停蹄回到了横滨。

部下的推测虽然不能说完全正确，但与中原中也心中的安排相差无几。森鸥外遇袭这件事给整个黑手党蒙上了一层阴影，作为已经亲身经历过一次首领更迭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中原中也来说，他对付这种情况轻车熟路，因此比任何人都表现出了更多镇定与冷静。在大阪时他就已经有条不紊地将要做的准备都安排了下去，又在迅速赶回横滨、把太宰治安排进医院后，先去探望了被转移进地下避难所的森鸥外，接着与尾崎红叶碰了个面。两位最高干部交流了一下目前情况，并针对之后可能会发生的事情分别做出了应急预案。

等中原中也再次回到医院时，已经是十二月四日的早晨五点了。到现在为止他已经超过四十八小时没有合眼，太阳穴下的动脉血管突突跳动着。中原中也用手指按着额头，看向仍然昏迷着的太宰治。他从这幅场景中察觉出了一丝熟悉感。有很多个夜晚他都是像现在这样，拖着疲惫的身体从床上爬起来去阳台抽烟，看着太宰治浅眠的脸想象自己掐死他的样子。他会在一根烟燃尽后又带着一身寒意钻回被子里，重新搂住太宰治。但往往这个时候太宰都会懒洋洋地反手扣住他的腰，闭着眼睛就这样和他接吻，然后用平静的嗓音评价他身上的烟味真是臭死了。

中原中也无数次觉得这种明明两人都没有睡着、但却还是什么都不对对方说的状态，实在是太可笑了。他也很多次想过太宰治不对他坦白的原因，考虑过很多理由，只是那些推测不是没有证据、就是纯粹在异想天开，久而久之，中原中也也就不太去想那些事了。他难得心情好的时候会觉得太宰治不开口大约是有自己的安排，心情极差的时候就嘲讽自己的自作多情。他现在喊太宰治是“首领”，这个称呼已经能说明很多事了。

这个世界的太宰问他，当他知道真相后，现在是什么想法？

中原中也……中原中也觉得很累，微微抿起的嘴角都透露出些微的茫然。骤然发现原来事情真的与他预想中的一切南辕北辙，知道了当年发生的事情，知道了太宰原来真的有不能开口的理由，并从这些事情猜出他们之间变成现在这种样子，可能真的不在太宰的预料中——所以他在发现自己的异能衰竭后的表情才那么难看，所以在遇到福泽谕吉的袭击后、他看起来比自己还要更加介意这件事的发生。

说实话，中原中也觉得自己现在应该松一口气。一直以来他都仿佛在黑暗中摸索，既不清楚方向也不记得来路，现在他终于知道了事情的根源，甚至能够开始考虑如何解决全部事情。他应该松一口气的，因为事情并不是他想象中最坏的样子。

但他现在却比知道真相前更加疲惫。就好像明明有很多话想说、但是临到开口时却发现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起。一团乱的情绪沉甸甸地堵在他的喉咙口，中原中也轻轻闭了闭眼，觉得自己现在一开口就会吐出来。

一天之前，他还觉得自己已经能稍微冷静地去思考“太宰治已经死了”这件事了；一天后他重新回到起点，并且发现自己对这件事的应激情绪比之前更严重了。

“咚咚”两声，病房门被敲响了。

“失礼了。”部下匆匆推开病房的门：“但是，有事情要对中原先生……”

他的话音在进入病房后戛然而止。

病房内没有亮灯，只有监护仪器的屏幕照亮了小块地方。中原中也坐在病床旁边的黑暗中，借着那点微弱的光亮，让部下只能看清他的部分轮廓。他没有开口，也没有动作，但部下打了个哆嗦，在这黑暗中察觉到视线无声地落在自己身上。

“中、中原先生……”部下的牙齿打颤，声音不自觉放轻了：“留守总部的黑蜥蜴来报——”

“……”

中原中也像是才回过神来，用鼻音“嗯”了一声，换了只手撑着侧脸。刚才那种诡异可怖的气氛被这声漫不经心的回应一下子搅散了，部下不自觉吐出一口气，发现冷汗湿透了衬衣。

但他没时间去想干部的奇怪之处，连忙继续道：“留守总部的黑蜥蜴向您报告：十分钟前，侦探社的人从正面对总部发动了袭击，负责看守一楼的小队已经与他们展开交战了。”

“唔。”中原中也对这个结果完全不意外：“几个人？”

“目前观察到的只有三人……”说话间，部下的手机在衣兜内震动了几下，他连忙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呃，黑蜥蜴的樋口向您汇报，就在刚刚，芥川先生截住了潜入大楼内部的泉镜花，现在两人在负一层缠斗——呃、等等，你是怎么到这里的？！”

一只手把震惊的部下从门口推开。来人大摇大摆地走进病房，随手按开了门口的开关，病房内的灯一下子全部亮起来。

“呦。”来人对他打了个招呼：“好久不见，可爱的帽子君。”

说完他又探头看了一眼病床，态度自然得好像他来这里就是探病的：“太宰他还没醒？不过看起来没什么事嘛。”

“我记得、你是侦探社的……！”部下的手已经按在了枪上。

“你好烦，”江户川乱步不满地瞥他一眼，“黑手党的待客之道就是这样吗？”

那也得是客人才对吧！！！部下在心中大喊。

“山口。”中原中也平静道。

“……”部下在几秒停顿后收起枪，明白了中原中也的意思。即使不清楚上司的用意，但他还是对中原中也再次行礼：“……是，中原先生。”

部下倒退两步离开病房，把房门无声无息地关上。江户川乱步双手插在外兜内，也不绕圈子，开门见山说道：“帽子君，我们来谈一笔交易吧。”

中原中也没有问他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对他的提问也只是稍微偏了一下头：“我记得，十二个小时前你也是这么说的。”

“但你很清楚，”江户川乱步看着他的眼睛，“黑手党和侦探社的交火只是中了‘魔人’的下怀。”

“说得好像双方停火，他就没办法了似的。”中原中也说：“还是你觉得我会放弃优先救首领，转而和你做交易？这和背叛有什么区别？”

“不，你会同意的。黑手党的总部不可能轻易被侦探社轻易攻破，现在双方僵持不下，只是在浪费时间罢了。但我需要让陀思妥耶夫斯基认为一切都还在他们的掌控之中，所以这场战斗还要继续下去，争取时间。”江户川乱步说出他的计划。

中原中也微微皱眉：“争取时间，然后呢？”

“我会用这段时间帮你们找到这个世界的中原中也，”江户川乱步平静地放出这个重磅炸弹，“彻底解决这件事。条件是这段时间内，你不能插手现在正在发生的这场战斗，并且约束其他黑手党成员，不允许伤害侦探社的社员以及他们的家人。”

中原中也没有说话。江户川乱步的目光仿佛能看穿世间一切阴谋诡计，这一点他已经领教过许多次了。但这个交易内容让他不由想起几个小时前的事情。

那时他刚刚赶回横滨。把太宰治送进医院后，他没有停歇地去了森鸥外那里，因为要确认首领的情况、确认保护首领的安保等级，以及如果首领清醒的话就对他汇报目前局势……总之，当中原中也快步走在走廊上时，心里已经安排好了接下来的事情。

森鸥外的欧式床仍然是先代首领的那张，房间也是同一个，甚至装潢都没怎么改变。当年森鸥外在这里切开了病重的先代首领的喉咙，成为了黑手党的新任首领，现在他脸色苍白躺在这张床上的样子，和先代首领有了一点微妙的重叠，像是一个不祥的预兆。

中原中也推开门的时候，森鸥外恰好恢复了片刻清醒。他忍耐着五脏六腑仿佛被灼烧一般的剧痛，被冷汗打湿的头发贴在脸侧，浑身透露出难得一见的狼狈。即便如此，他见到中原中也走进房间时还是微微弯了一下眼角：“……你回来了，中也君。”

“属下失职。”中原中也将帽子扣在胸口，垂首说道：“他们追丢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行踪。侦探社的人和我们进行了交涉，但我认为我们应该做好两手准备，所以已经派人查清楚了社员们的家人位置，必要时我会利用这些人让他们交出他们的社长。”

“这种不得不按敌人的计划走的感觉……真是讨厌啊。”森鸥外几不可闻地说道。他叹了口气，换了话题：“那么……大阪的情况怎么样？”

中原中也扣在帽子上的手指微微收紧了。在飞往大阪的飞机上，太宰治就提醒过他这一点，让他想好之后要如何对森鸥外说明他临时推掉会议、飞往大阪的事情。当时他觉得事情的解决已经近在眼前，如果能顺利找回这个世界的中原中也，那么想必森鸥外也好、红叶大姐也好，都不会介意他这段时间的隐瞒，反正他压根就不属于这个世界。

但真正站在森鸥外面前时，中原中也还是不自觉抿了抿嘴，在心里谨慎地选择接下来的措辞。

森鸥外的眼眸微睁，在中原中也的沉默中微笑了一下：“不知道中也君还记不记得，我曾说过，只要有利于港口黑手党，我并不介意你们选择暂时隐瞒某些事。”

中原中也不记得这样的话，但印象中的森鸥外是会说出这种话的性格。不过不管森鸥外是不是真的说过这种话，他在这里提起这点的用意是什么？自己和太宰有所隐瞒这一点森鸥外肯定早有察觉，他们两人也清楚，这段时间一直保持着这种心照不宣的状态，那么现在遇到了生死攸关的危机，森鸥外是在示意他、现在到了应该说出真相的时刻了吗？

其实说出实情也没什么，只是这件事涉及到「书」，中原中也不确定自己要从哪里讲起、以及要讲出多少。

中原中也迟疑地开口：“首领，我……”

“这个世界的中也君……”森鸥外缓缓开口：“他还好吗？虽然不知道详情，但从我没能收到一点风声看，他应该是被人用绝对强硬的方法控制住了吧。”

“…………”

事已至此，中原中也垂下眼，平静道：“生物培养罐代替了水牢的作用，他应该二十四小时都在药物的作用下昏睡。但应该暂时没有性命之虞。”

“我猜也是这样。”森鸥外的唇角有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不然太宰君不会这么安静的。”

中原中也的话音顿了顿，然后才说道：“非常抱歉，没有选择第一时间将实情告知您。”

“啊，没关系。毕竟从结果来看，告诉太多人反而可能会被敌人察觉。”森鸥外云淡风轻说完，又问道：“是那场爆炸？”

“是。”中原中也回答。

“从你的表现看，你也是经历了爆炸才来到这边的。”森鸥外说：“所以你那时的奇怪样子，是因为你并没有发觉这一点。”

“是。”

“……真是神奇。”森鸥外感慨：“我听说那本‘书’能够实现写在上面的所有事情，但即使菲茨杰拉德因为这件事而千里迢迢来到横滨、在这座城市刻下伤痕，但我也没有完全相信这个传言。”

中原中也苦笑。在他成为当事人之前，如果有人告诉他，他其实是一本书中的角色，他也不会相信的。

“反正是太宰君对你说，要对所有人保密的吧。”森鸥外低声说：“但他的决定是正确的。你的事情不能被更多人知道。”

森鸥外不是对力量、权力有着可怕执着的人。或者换一种说法，更严谨一些，他对不能完全由自己掌握的强大力量没有执着。如果一份强大的力量不能百分之百为他所用，那么“让所有人都不能使用这份力量”才是更有利的选择。

中原中也说：“我们已经快追查到这个世界的中原中也的下落了。我和太宰的交易是，我帮他将人找回来，他会想办法让我回到我所在的世界。”

“就算不想付出额外的精力，但那个孩子分得清事情轻重缓急……”森鸥外说：“更何况，这是和中也君有关的事情。”

中原中也轻轻一扯嘴角：“……也许吧。”

似乎所有人都觉得中原中也对太宰治来说是特别的。

中原中也从前对这句话没什么想法，顶多嗤笑一声，但在经历了这么多、又得知了真相的现在，他听到类似的话却很想笑。

真的是这样吗？难道不是当年恰好在那个时间遇到了同龄人，第一次和同龄人解决了一起让他感兴趣的事情，而这个同龄人身上又正好有他感兴趣的事情发生吗？当年不是他中原中也，是什么大原大也或者小原小也在那里也一样。太宰治的性格中有非常幼稚的一面，中原中也对他来说，比起同伴，其实更像他话中一直以来说的，只是一只玩具小狗一样的存在吧。

中原中也疲惫而又充满恶意地想。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愤怒什么。

森鸥外察觉到了这一点，因此目光透过被冷汗浸透的发丝看向中原中也。看起来森鸥外在用这些事来转移自己对异能带来的痛苦的注意力。他的嗓音透出一点虚弱，问道：“……中也君似乎有很多话想说。”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看起来和太宰君有关呢。”森鸥外的声音很轻：“这种时候，能把事情交给你们两位解决，让人稍稍松了一口气。”

“我不值得您这样说。”中原中也低声开口：“他想从您手中夺走首领之位时我没能阻止他。对您来说，我只是一个叛徒而已。”

“咦？”森鸥外微微睁大眼睛：“太宰君吗？成为了黑手党的首领？”

“……是。”

“是嘛，真是辛苦中也君了。”森鸥外想了想，随后又笑起来：“稍微讲一点过去的事情吧——这个世界的太宰君和中也君，关于他们两个过去的一点事情。”

中原中也一动不动地站在床边。

“这个世界的太宰君在十八岁时离开了黑手党，”森鸥外说，“我想你已经知道这件事了。只是虽然直接导火索是Minic事件、我利用了太宰君的朋友和异能特务科达成了交易，但他却并非是从这个时候才有这个念头。”

中原中也认识的太宰治在十八岁就任黑手党的首领，于是从港口黑手党历代最年轻的五大干部变成了港口黑手党历代最年轻的首领。但即使他没有经历过太宰治的叛逃，却大概能想到他离开的理由。

森鸥外说到这里时顿了顿，咳嗽了几声，然后才低声继续道：“如果你现在去问他当年为什么离开，恐怕他仍然会对你说，是我将他赶出了黑手党，因为我害怕他某天为了篡位，会像我在这里割开了先代的喉咙那样，将我的喉咙也切开[1]。”

中原中也微微皱眉：“……是吗？”

“如果在我面前的是我认识的那个中也君，我大概不会说这些。”森鸥外坦然道：“但既然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中也君，那么就偶尔讲一讲真心话——是的。我能预见到太宰君刺杀我的可能性，所以我想办法逼走了他，默许了他的叛逃。”

中原中也沉默了片刻：“……因为有趣吗？”

如果不是像他所在的世界那样，有不得不去夺取权力的理由，太宰治根本不会想要成为首领——工作多、限制多，比当最高干部还要累上百倍。

他这话问得有些莫名，但森鸥外听懂了，轻声感叹道：“我们都知道，他不会像其他人那样，因为贪图名利而觊觎首领的位置。退一步讲，哪怕太宰君真的有这种野心，其实我也不太在乎。”

他并不在意那些东西。无论是当年提出“不死军团”的计划还是谋杀先代首领，都是因为他不想看到这座城市遭到破坏。只要部下足够有能力，就算那是一把锋利的刀刃他也可以毫不犹豫抓在手心。流点血算什么？他从来都是观念偏激的那一方。如果部下比自己更加有能力，那只能说明他才是该被淘汰的那个。

太宰治会贪图金钱与权力吗？

或者会像他一样，为了横滨的和平而杀了碍事的首领吗？

“不会的。”森鸥外额头上布满冷汗，眼神却幽深冷静：“我知道太宰君如果某天真的打算杀死我，只可能是因为……这样更刺激、危险、具有挑战性。”

十八岁的太宰治，随便谁都能看出他身上一日多过一日的沉默与无聊。他当年为了观察死亡、为了观察“活着”这件事的全貌才加入黑手党，但这点兴趣在这三年内消耗殆尽了。连成日面对的危险任务都没挑战性，无法让他在死亡边缘感觉到生的意义了，那还有什么呢？

只有和森鸥外——和整个港口黑手党为敌这件事——本身了。

身为港口黑手党历代最年轻的最高干部，唯一能让黑手党的全部精英、让中原中也和他刀剑相向的理由，就是他想杀森鸥外。森鸥外看穿了这一点，所以给了他隐晦的警告和选择。没有选择武力相向，是因为这样做的话反而正中太宰君的下怀。太宰君大概会很高兴，可他能得到什么结果？黑手党好不容易从先代笼罩下的阴影中、从「暗杀王事件」中、从「龙头战争」中恢复，要在这个时候掀起内讧吗？要让好不容易打磨出的利器「双黑」互相消磨掉，任由一方杀死另一方吗？

森鸥外从不做这种亏本生意。在他看来这样的太宰治日后还有继续利用的可能，所以他不会在这里杀死太宰治，不会还要搭上一个中原中也。

六年前，当魏尔伦找到太宰治的时候，太宰和他结盟是为了计划而拖延时间，可说的话却未必是虚假的。太宰治确实想要看到黑手党燃烧的景象[2]，但在那之前，他先一步看到了用污浊燃烧自己的中原中也。于是他获得了短暂的满足，两相权衡，他选择中也。

不久前在港口黑手党的地牢里，太宰治对与他很久不见的中也说，“明明‘中也为了我被黑手党追杀’、这样的剧情也挺好的”。这句话带着一点嘲讽，但没人知道十八岁时他是认真在思考这件事——

为了黑手党，杀死我这个唯一的搭档。

选择忠诚？还是选择我？

“所以，”森鸥外说，“我将中也君派去了海外，执行一个长期任务。”

那是他所表明的态度。

你来杀我，我就会杀死你，但杀死你的那个人绝不会是中也君。你的愿望会落空，你将看不到他为选择而痛苦。

和聪明人交流就是这样省事，仅仅一个举措就让太宰君明白了他的意思。再加上后来发生的Minic事件，让太宰治直到今天、在见到他时都是那副冷漠的样子。

“……”中原中也疑惑地偏过头，“中原中也……我是说这个世界的我，难道没有察觉到这些吗？”

“怎么可能没察觉到？”森鸥外笑起来：“中也君在某些方面意外心细，更别说太宰君身上的变化。那几年里你们在一起的时间有多长，你是最清楚不过的人才对。”

“那他……”

“无论是之前还是之后，”森鸥外意味深长地说，“他就像你现在这样愤怒。所以你明白了吗？中也君。”

中原中也的话很少。当事情说破之后，他没必要在说话时揣测这个世界的中原中也的感觉，于是这种区别就更加明显。

他和森鸥外对视，看到他看上去只是脸色有些苍白虚弱，但抓在被子上的手背青筋暴起，昭显他哪怕是现在，也仍然在忍受极大的痛苦，只是他完全不想对这种程度的异能低头而已。

“六年前，除了魏尔伦和之后的龙头战争外，”中原中也忽然开口问：“他们之间还发生过什么事吗？”

“……”森鸥外精力不济，似乎随时会再次昏过去：“六年前……这两件事就已经够忙了……一定要说的话，在那起‘暗杀王事件’后，太宰君似乎组建了一个实验室。”

和猜想的差不多。中原中也想。

“请您放心，事情很快就会结束。”中原中也再次行礼：“不管是不是这个世界的中原中也——既然我现在在这里，这就是我的工作。”

“真让人放心啊。”森鸥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那就拜托你了。”

[1] 赶出……切开：出自《文豪野犬》第三十话《沉默之塔，鸦之宴》。

[2] 太宰……景象：出自《文豪野犬 STORM BRINGER》CODE：02《死んだ人間は、どのような感情も抱かな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