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起源于他对中也的好奇心。
太宰治在十五岁那年认识了中原中也,但早在这之前,就已经听说了他的名字。镭钵街不是一个宜居地,在贫民窟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老人和孩子是最容易被欺负的对象——在港口黑手党的先代首领统治后期,夜里街道上笼罩的都是罪恶与绝望。夜里出门的小孩子会被抓走卖掉,但被卖到哪里就不一定了:某个隐秘会所、某个地下诊所、或者干脆会被端上某个变态的餐桌。
而这一切罪恶的源头就是先代首领控制下的港口黑手党。或许不是先代制造了所有流血事件,但黑暗世界的BOSS行事作风暴虐,从他影子里滋生的“恶”就更加千奇百怪。异能特务科和军警对此都感到很头疼,可港口黑手党不是随便就能连根铲除的小组织,他们很多时候都无能为力。对现状不满的人日渐增多,各方都开始有所行动,而就在中立区一个小小诊所里的医生第一次接触到名为“三刻构想[1]”的想法时,一个未成年人互助组织的事迹在镭钵街中慢慢传开了。
这个组织里全部是因为各种原因流落镭钵街的孩子,最大不过十四岁,最小的则还在襁褓中。换做之前,这种全是孩子的组织在那些非法组织眼中甚至算不上什么“组织”,因为镭钵街的孩子们在这些人口中有一个统一的称呼——这些随时会被卖掉器官或者吞吃入腹的小孩被戏谑地称为“羊羔”,会有人把聚集在一起的“羊羔”当作“组织”吗?不过是“羊群”罢了。
直到某一天,「羊之王」出现了。
当第五个做“羊羔买卖”的掮客在自己的家中暴毙时,镭钵街的犯罪者们终于意识到事情发生了变化。“羊羔”虽然还是“羊羔”,但他们现在处在固若金汤的保护之下,随便对孩子下手的人都会被砸成连人形都不剩的肉泥。一开始他们甚至不清楚这群大部分拿不动刀枪的小孩、怎么做才能把无论体型还是力量都远超过他们的成年人变成这副惨状,而等到第五个人以这副样子死去后,这种疑惑转变成了恐惧。这里绝大多数人都欺负过小孩,谁都害怕自己成为下一滩肉泥。
于是,中原中也的名字和照片出现在了所有人的桌子上。
谁都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他们只知道,这个名叫中原中也的少年有着可以操控重力的可怕异能,并且把这力量运用得相当熟练。在他的保护下,孩子们结束了东躲西藏的日子,第一次有了条件稍好些的居住地,并且从藏身的角落里走出来,开始走上街头。他们制定了规矩,接纳保护更多未成年人,有了稳定的食物来源,甚至开始明目张胆地与那些非法组织作对。这些孩子们仍然称自己为「羊」,他们将一个盘角羊头当作标志,把这个过去带着戏谑和恶意的称呼变成了那些人的噩梦。
在他们相遇之前,光是太宰治听说的部分里,中原中也就已经杀了不少对「羊」出手的家伙,其中不乏由港口黑手党庇护的小组织头目、甚至包括港口黑手党的成员。后来森鸥外成为了黑手党的新任首领,弥漫在横滨街头的恐怖气氛终于消散,这种情况才稍有好转。所以在那一天,太宰治被踹飞撞到棚屋上,在剧痛中看到一个少年逆着天光俯视自己时,第一个念头是“原来这就是‘羊之王’”。
好小。和他想象中的样子差别好大。
确实很像一只小羊。
欸、这孩子居然有十五岁吗?自己也是十五岁,却比他高了一小节呢!
太宰治觉得很有意思。但这时他好奇的并不是“中原中也”这个人本身,而是对「羊」的内部生态、对“羊羔们”与「羊之王」之间的关系颇感兴趣。而发生在游戏厅里的事情让他更加确认,中原中也的确是「羊之王」,但其他孩子还是不是“羊”就不好说了。
再之后,他和中也一起打败了兰堂——兰波先生,在这短暂的相处期间,太宰的兴趣彻底转移,开始想要知道更多有关中也的事情。
这么讨厌的中也居然只是一个“保险装置”?
「荒霸吐」究竟是什么?
当年发生爆炸的原因真是兰波先生记忆中的样子吗?
「荒霸吐」对中也来说只是“重力操作”吗?
在他们相遇之前,中也过去都经历了什么?
真有趣!他还想知道更多中也的事情!
更何况中也打赌输给了他,让他拥有了这短暂十五年人生里的第一条小狗呢!
身为狗狗主人,从内到外地深入了解中也、知道中也身上的每一件事,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而且中也总是凶巴巴的,如果被最讨厌的自己提前知道了他的过去,中也一定会用那种有趣的表情冲到自己面前大喊大叫吧?
太有趣了!
怀着这样的想法,太宰治开始了针对中也的研究。并且为了拿到更多权限、做事更方便、最重要的是能够随时随地都能压中也一头,他拿出了自己都惊讶的干劲,用最快的速度成为了干部候补。中原中也当然不肯落后于他,于是港口黑手党在两个年轻人如火如荼的竞争之下迅速从动荡中恢复,又在短短一年时间里将势力扩张到远超先代在位时的程度。
早在魏尔伦找上太宰之前,太宰治就已经在暗中搜集他的情报。等到魏尔伦站在太宰治那个小小的集装箱里时,太宰治刚刚根据资料和兰波手记做出了第二版自制“彩虹金属”,只不过还是失败品。魏尔伦捡起地上那枚硬币时什么都没有发生,把它当成随便一块小石子丢了出去,让自己那间本就简陋的集装箱变得更加破烂。
但在魏尔伦的袭击所引发的一连串事件里,太宰治对他的搭档的了解越来越深,逐渐掌握了和中也有关的所有秘密。他捉弄中也、观察中也以及研究中也,按部就班地推进“研究中也~心跳加速的女仆改造~”计划,最终从“暗杀王事件”中得到了真正的「彩虹金属」——那顶黑色的旧帽子。中也想要开启二段能力的话,要先戴上这顶含有「彩虹金属」的帽子,接着说出开启的口令,这样才能化身「荒神」,拥有可以比肩神明的力量。
这样没什么不对,但他总觉得有点不爽。中也明明是他的小狗吧?自己家的小狗,身上佩戴的却全是别人送的东西,这算怎么回事?
而且帽子这东西也太容易丢了。为什么兰波当年要做帽子?他只考虑了美观,有没有考虑过能力开启后、到处找帽子的那个人的感受!
另外,他对于中也身上仍然留有可以进行操控的“后台”一事一直耿耿于怀。在事后的报告当中,他对欧洲派来的调查团和森鸥外一视同仁地隐瞒了“魏尔伦借由触碰中也来强行开启0.3秒二段能力,同时输入命令式、在之后关闭了他开启的‘门’”这个细节,把事情塑造成“只有中也拿着‘彩虹金属’、亲自说出口令才能开启能力,并且只有他的‘异能无效化’能随时让能力关闭”的样子。因为如果不是这样,那么他就已经能预想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下一次的混乱事件,必定是再一次围绕争夺「荒霸吐」的归属权而展开。
“暗杀王事件”引发的动静太大,先不说差点毁灭横滨的魔兽,光是欧洲调查团的轮船就在港口停了整整三个月。只要有心,就不难查出港口黑手党的重力操作使身上封印着可怕力量,而这可怕的力量甚至打败了连那些异能大国都头痛的“暗杀王”魏尔伦。
如果被这些人知道,其实“污浊”不是只有太宰治能关闭呢?
如果被这些人知道,其实只要接上几根电极线就能在中也身体内部输入命令式,从而达到操控他的目的呢?
想想就觉得很烦。能不能不要来打扰他的“研究中也~心跳加速的女仆改造~”计划啊……
以上种种原因凑到一起,结果就是太宰治到处挖人,组建起了一个专业的实验团队,决定彻底研究清楚「彩虹金属」的构造,来制作出比帽子更加安全保险的辅助设备。组建实验室的巨额资金全部是查不出来源的灰色收入,组建实验团队这件事也全程保密。当然,这件事能瞒过欧洲调查团、瞒过森鸥外、瞒过其他大大小小非法组织一直盯着他们的眼睛,但瞒不过当事人,也没必要瞒。说来奇怪,虽然两人都声称“最讨厌”,但实际上,他们没有一件需要对彼此隐瞒的事情——为《本周不服输中也》周刊收集素材并撰稿这件事除外。因为如果让中也知道的话,中也一定会想方设法来找他的麻烦。应付中也花费不了什么精力,但会浪费掉部分时间,会让他赶不上周五下印的最后期限,那周的周刊就不能按时发行。毕竟,选题、撰稿、校对、排版、设计、打样、实体校对、印刷、发行,除了印刷和发行不用他负责,剩下的全部都是他的工作。
这样算下来,每周能够分给周刊制作的时间并不多,因为他还拉起了一个实验室并亲自盯项目进度。当然,以上两项工作,无论哪一项都不在港口黑手党的干部候补本来的工作清单内。鉴于他还要依靠给黑手党打工来获取维持实验室运转的巨额资金,所以还要抽出一定时间来做一下干部候补的工作。
随便想想都能知道,太宰治的一周究竟有多忙。而就在他忙得脚不沾地的时候,“龙头战争”开始了。
这场围绕着五千亿日元而产生的战争持续了八十八天。最后,太宰治和中原中也在一夜之间摧毁了敌对组织,打败了“白麒麟”涩泽龙彦,结束了这场战争。而港口黑手党也凭借这件事彻底稳固了自己在横滨乃至整个关东地区的话语权。一时间人人忌惮黑手党,但人们更加忌惮那两个年仅十六岁的年轻人。
太宰治不在乎别人是怎么称呼他和中也的,反正不过是个代号而已,和“羊之王”以及“港口黑手党的黑色幽灵”没什么区别。但他在意的是“龙头战争”中的另一道影子。他知道涩泽龙彦是异能特务科放出来的异能者,可他总觉得事情不只是这样,还有另一双眼睛从头到尾都在盯着这场战争。
对方巧妙地藏起了身影,让太宰治一时拿捏不准他的目的。不过并没有过多久,很快他就知道,这个名叫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俄罗斯人究竟想做什么了。
“龙头战争”并没有影响太宰治的实验室。当事情结束后,实验室针对「彩虹金属」的研究也有了突破性进展。实验室的研究者通过研究太宰治所提供的资料,认为目前为止一共出现过三种彩虹金属:牧神最初用于控制魏尔伦而制造出的控制器、兰波为了帮助魏尔伦控制自己的力量而造出的帽子、N在研究「荒霸吐」实验时造出的洋币。这三种东西虽然呈现出的效果基本一致,但实际上却有着微妙的不同。中原中也配合了研究,提供了大量数据,最后研究者认为,「彩虹金属」在作用时与中原中也、准确来说是与「荒霸吐」之间有着联系;并且每块彩虹金属都有自己的特征,就像一种独特的生产编号。在使用「彩虹金属」时,中原中也会对其编号进行辨认,然后解除封印,根据编号或金属特性的不同展现出不同的能力特性。证据就是,在最后打败“魔兽”时中原中也的数据、与当初魏尔伦强行开启中原中也的“门”时的数据有着细微的差别。而太宰治立项的目的是搞清楚在中原中也开启“污浊”过程中,「彩虹金属」对每一个阶段所产生的影响。如果明白了这一点,他们就能彻底解决“只要条件齐备,任何人都能研究如何操控‘荒霸吐’的方法”这个风险点。当然,对太宰治来说,这个实验的主要目的时帮助他在不破坏那顶帽子的前提下,亲手打造出一块狗牌挂在中也的脖子上;或者干脆研究一下如何让中原中也不依靠「彩虹金属」、只凭借口令也能开启“污浊”的方法——因为这样的话,他就有充足、合理并且中也无法拒绝的理由来彻底研究中也的内部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就是在研究有了进展时出现的。他洗脑了一名研究员,想要在「彩虹金属」的基础上另做一套装置来控制他之前见识到的可怕力量。而太宰治则对研究员的异状早有准备,设下圈套等研究员动手,想要连他身后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一起抓出来。
为了让陷阱更逼真,中原中也当天也在场。实验室被人渗透的事情太宰治早就告诉了他,所以实际上,是他们两人在实验室等着陀思妥耶夫斯基自投罗网。但他们并没有想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目标其实并不是「彩虹金属」,这个男人对中原中也的了解远比他们预估的更多——他和太宰治一样,觉得利用「彩虹金属」来进行控制并不是安全可靠的手段。他真正想做的是像N一样,直接将命令式写进中原中也的大脑,从根源控制「荒霸吐」这个存在本身。
两方都有阴谋,同时也都有精心的伪装。诡计和诡计的碰撞让那天发生的一切都十分混乱,并且在阴差阳错之下,故事走向了谁都没有料到的结局。
被洗脑的研究员和以「彩虹金属」为基础的遥控装置都只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抛出来的幌子,他真正想要的是中原中也以自己作局、等研究员动手一瞬间露出的程序后门。在研究员被杀的那一刻,潜入了实验室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趁机夺走了操控面板,并立刻输入了强制操控中原中也“开门”的代码。太宰治情急之下只能以「人间失格」来阻止“污浊”开启,打断了程序运行的进度,但只要他一松手,进度条就会立刻跑到百分之百——到那时中也开启“污浊”,陀思妥耶夫斯基就能趁机带着操控面板脱身,然后将用于控制的命令式写进中原中也的大脑。
而中原中也作为这场僵持战的中心、同时也是「荒霸吐」的封印者,他在意识到决不能就这样放跑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同时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们两人在设下这个陷阱的时候,为了以防万一,做了双重保险。第一重保险是那个被洗脑的研究员:太宰治在组建实验室时就早早想过研究员不管是主动还是被迫,都有泄密的可能性,因此对研究员做了手脚,他们以任何方式泄密都会立刻死亡——但陀思妥耶夫斯基识破了这一点,根本就没把赌注押在研究员身上;第二重保险则是针对中原中也本身:如果第一重保险没能生效,就说明事情已经糟糕到一定程度,他们最重要的事情是防止其他人掌握控制中原中也的资料和方法。因此,在设下陷阱之前,太宰治利用“‘荒霸吐’能够识别‘彩虹金属’的特征编号”这一特点,对中原中也输入了命令式:假如实验室的控制台被毁,就在立刻锁死识别系统和特征编码的同时,毁掉他体内的控制后台。
也就是说,原本只要有资料、有能力制作出「彩虹金属」、拥有生物编程能力,以及有能够抓捕中原中也的实力——虽然同时达成以上几个条件非常困难,但仍然有这种可能性——无论是谁都可以操控中原中也。但在太宰治输入这条命令式之后,假如实验室的控制台被毁,那么中原中也会从这一刻起,只能通过他们现在手中仅有的这块「彩虹金属」来开启“污浊”;而且哪怕中原中也某天掉进陷阱被人抓住,敌人也会因为控制后台已毁,连修复后台或指令都无从下手。
中原中也和太宰治对上眼神,于是太宰治在那一刻明白了中也的想法。
在中原中也松开太宰治的手、冲向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时候,太宰治掉头冲向实验台,要夺回作为输入介质的「彩虹金属」。如同之前预计的那样,在太宰治松开手的一瞬间,中原中也因为命令式的输入而开启了“污浊”;混乱中陀思妥耶夫斯基不得不暂时退避,转而去阻止太宰治拿到「彩虹金属」;但太宰治已经在他过来的这一刻一把拿到了彩虹金属,然后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睁大双眼的吃惊表情中,一口把那片拇指大小的金属薄片吞进了肚子里。
同一时间,利用“污浊”发动后最后一刻清醒的中原中也彻底砸毁了控制面板,自己毁了自己的系统后台。
那是他们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第一次交锋,双方都领教了对方的厉害和阴险之处。那之后实验室崩塌,所有研究员也因为陀思妥耶夫斯基提前做的手脚而中毒死亡,从表面上谁也没占到便宜:陀思妥耶夫斯基阴谋破产,而“双黑”准备了陷阱却没能把人抓住,反而赔掉了一整个实验室。
如果事情到这里结束,那关于善后的部分,太宰治顶多会觉得头疼,然后两人再琢磨拿唯一的一把“钥匙”怎么办,要如何才能万无一失地妥善保管这唯一一块能让中原中也开启“污浊”的彩虹金属。
但他们谁都没想到,这并不是事情的终结。
事后太宰治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立刻去医院做检查,把那块当时情急吞进肚子的金属薄片取出来。这时发生了第一个意外:本该在他胃里的金属消失了。医生用X光将太宰治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对着X光片研究很久,最后无奈表示不仅他的胃里空空如也,他身体里也没有多出任何不属于他的东西。
在太宰治那一瞬间对后果的猜测中,由他吞下「彩虹金属」最坏的结果是这块金属片从此失去了它本来的功能,无法再给中原中也提供辅助控制的价值。现在虽然整块金属片都干脆消失了这件事让他有点惊讶,但严格来说只是应验了最坏的结果,并没有出乎他的意料。
再加上之前因为实验室被毁而生效的保险手段——也就是说,中原中也虽然还能使用“重力操作”,但再也无法开启“污浊”了。他彻底成为了一个“封印装置”,别说其他人,就是他自己都无法再使用这份力量。
对于这一点,中原中也倒是觉得没什么特别的感想。本来他走到今天这一步,就不是依靠“污浊”的力量,现在不过是回到了以前的样子而已,又不是连异能都没有了。更何况早在他们设下陷阱时,太宰治就已经把所有可能的后果告诉了他,中原中也自然知道什么是最坏的结果,是在清楚这些后才做出的选择。
倒是太宰治心情很差。不是觉得中也没了力量就变得无趣了,而是在他已经注意到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个人的前提下,中原中也还是被迫放弃了“污浊”这张手牌,这让太宰治觉得很不爽。可意外接连不断,还没等他想好要怎么处理这件事的后续,新的意外已经到来——
实验室崩塌两个星期后,太宰治某天醒来忽然发现,自己能够“感知”到中也的存在了。
不是像GPS一样知道中也具体的方位,但就是感觉自己和中也之间似乎产生了某种联系。如果用恶俗一些的比喻,就好像看不见的线将他们两个连接在一起一样。这种联系让太宰治不寒而栗,因为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个更可怕的可能——
根据研究资料和魏尔伦的描述,能确定牧神的异能是“改变物体中原本物质的结构和存在方式本身,将其变成具有自主运行能力的代码,以此使得物体保持原有的机能或实现新的机能”。后来经过实验,太宰治确定牧神的异能改变的是“物质本身的存在”,除非从物理层面彻底消除被他改变的物质,否则物质上被他编入的代码的运行不会消失。
证据是太宰治触摸过真正的「彩虹金属」,帮中也捡回了他的帽子,但那顶帽子却还能在下次正常发挥作用。
但现在他发现,这段结论中很可能还要加上一句补充:对物体的破坏只能使代码的运行出现Bug,但同时它具备自我修复的功能。因为在从本质上改变了物体的运行方式后,这已经是该物体存在的固有方式了。
也就是说,在他吞下了「彩虹金属」之后,因为「人间失格」的关系而使「彩虹金属」的运行出现故障暂时消失,但在其中运行的代码却像适应「彩虹金属」一样适应了太宰治的血肉。也就是说——
太宰治本人变成了一块巨大的“彩虹金属”。他现在真正成为了中原中也的开关、成为了「荒霸吐」的第二道保险:中原中也想要开启“污浊”时他必须在附近;中原中也想要关闭“污浊”,也需要依靠「人间失格」才行。
他们得到了两个坏消息。
太宰治完全不能接受这种结果。
这算什么?
这算什么!
保险?开关?谁需要那种东西?
他和中也从认识那天起,不管是吵架、打架还是携手对敌,他们永远是并肩站在一起的。他们是平等互补的关系,是孽缘也是搭档。在别人恐惧地看向他们两人用鲜血写下的那张生意清单时,他们两个永远能淡定地扭打到一起。但现在呢?一块破金属就把这段关系给毁了。
从此之后不仅只有他才能停下“污浊”,而且只有他在时,中也才能开启“污浊”。中也不再是中也,而变成了一件工具。太宰治甚至因为这件事而做了噩梦,梦里他懒洋洋地坐在办公室的转椅里,而中也和其他人一样,变成了只能依靠他指令行动的提线人偶——这太恐怖了。太宰治在梦到这里时,一下子惊醒了。
他虽然总是把“小狗”和“女仆”之类的话总挂在嘴边,但正是因为他知道中也永远都不会变成那副样子,才每次都笑眯眯地这样宣布,因为中也在发现他的恶作剧时的反应——比如定做的女仆装——总是很有趣。
他想看到的从来不是中也的顺从,因为从一开始,中也身上吸引他的就不是这个。
人们总是会对星星、月亮和太阳着迷,难道是因为他们可以把这些东西握进手心吗?
而且,中也又怎么想?
身为另一个当事人,中也当然也知道这件事。但他仅仅只是沉默了很久,在之后提起这件事时总是很平静。可实际上中也是怎么想的呢?
中也真的觉得无所谓吗?纠结的只有他一个吗?
这样是不是说明,他这个搭档在中也眼中,和其他人根本没什么不同?
明明中也平时那么暴躁,自己随便一点恶作剧都能逗得他气到跳脚,但在这件事上却冷静得超乎寻常。说到底中也究竟有没有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
虽然太宰治其实很清楚,从结果来看这件事并没有带来多大影响。首先,横滨不是什么每天都需要中也使用“污浊”的混乱之地;其次,就算是之前,为了保证能随时停下异能,真到了需要使用“污浊”的时候,太宰治几乎都是在中也身边的。
唯一的区别就在于之前是“可以这样做”,而现在是“只能这样做”。说严重一点,他和中也不是时时刻刻都黏在一起的,如果下次陀思妥耶夫斯基、或者其他怪物的异能者再次针对中也呢?中也只要有“污浊”,就等于随时都有一张底牌,对方想要鱼死网破也要忌惮“污浊”的存在。
底牌之所以是底牌,不在于随时都会掏出来大杀四方,而是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震慑。如果依靠他才能开启,那这还算什么底牌?
这种不平等的关系已经连搭档都算不上了。
后来,不仅仅是他和中也的关系被自己亲手毁掉,就连黑手党的工作本身都无法再让他提起兴趣。他预想中的糟糕情况在这两年内并没有出现,也就意味着这份工作从一开始的“近距离观察死亡”变成了枯燥无味的重复性工作。他和中也隐瞒了这件事,甚至连当时在场的陀思妥耶夫斯基都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后续。但森鸥外虽然不知道详情,却敏锐察觉到他们之间的变化,预料到某些事很可能会发生。
太宰治觉得很烦,但也得承认森医生眼光毒辣。他的确有过“既然他们之间已经变成这样,那就干脆彻底破坏掉吧”的想法。如果他意图谋杀森鸥外,那么又能尝到拥抱死亡的喜悦,又能和中也彻底为敌,是一石二鸟的好计划。他想把中也一起拉下水,让他尝尝和自己一样的纠结的滋味。
中也会来杀他吗?
他总是喜欢给中也选择的。
森医生心里对他的计划有模糊的猜测。但他不知道的是,在自己离开之前,中也其实找过他,他们久违地大吵过一架。具体吵了什么他已经记得不太清楚了,但他记得中也最后对他说的话。
“在你眼里我就这么没用吗?!”中原中也暴跳如雷:“那就来试试看!来最后打个赌吧太宰!看看我是不是会随随便便就死在哪个角落,是不是没了你、我就只能在这里等死了!!”
…………
废弃的煤窑深处发生了如同强烈地震般的震荡。岩壁上爬满了裂纹,碎石砸下,荡起铺天盖地的灰尘。这晃动并没有维持太久,因为牧神是靠注射药物来迫使中原中也一直沉睡,在药物没有完全代谢前,中原中也实际上并不能维持清醒的神智,「荒霸吐」只出现了一瞬,但足够用了。
等中原中也再次醒来的时候,他们已经来到了地面上。那个废弃的煤窑已经塌掉了一半。但中原中也并没有在意那些,他在时隔一个月终于从被囚禁的状态中获得解放、在醒来后做的第一件事,是一把扯过太宰治的领口。
太宰治好不容易把人挖出来,还没来得及开口就遭遇这样的对待。他眨了眨眼:“中也——”
“太宰……”中原中也咬牙切齿地说,“你这个混蛋!”
按理说中也在培养罐中呆了一个月,对外界发生的一切都不知情才对,但眼下却是这种好像知道了什么的态度。太宰治愣了下,紧接着就想起另一个世界的「中也」的那个“梦”。
难道身在培养罐中的中也总是可以像这样与另一个中也共享视野或者记忆吗?为什么?
太宰治因为这个疑惑而停顿了两秒,一时没有开口说话,但中原中也却因为他的沉默而变得更加愤怒了。
“都到现在了你不明白吗?!”中原中也怒道:“我不在乎那些事的真正理由!!还有我最后说的那句话,我为什么要对你说那句话——”
太宰治在这熟悉的怒吼中回过神。他知道现在应该像平时那样反驳回去,或者嘲笑中也随便就被抓,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术后立刻就赶到这里,又在煤窑崩塌时把中也拖出来,现在他觉得手术的刀口尤其疼,在救出中也后忽然什么事都不想去想了。
于是他对中原中也说了实话:“好累啊,中也。”
他脸色带着显而易见的病态的苍白,抿起嘴的样子有点幼稚。中原中也看到他这幅样子,还想接着骂的话到嘴边就说不下去了。如太宰所想,他虽然不是时时刻刻都能看到「中原中也」看到的东西,但仅仅看到的这部分也足够他推测出很多内容了。因为无论太宰治闹什么别扭,唯独有一点,那就是太宰治什么事情都没有瞒着他。
太宰治干脆躺下了,翻身躺在了中原中也旁边,一副“就忙到这里吧我想下班了”的样子。中原中也在被泡了一个月后手脚无力,一时间并没能挣扎坐起来,只好恶声恶气地说:“……伤到哪里了?”
“胸口一枪。”太宰治说:“听说差点没能救回来。”
“哈,”中原中也嘲讽,“你好逊啊。”
两人安静了一会儿,太宰治平静地开口:“我有告诉过中也吗?其实这七年里我一直都有在想象你死亡时的样子。”
“别随便就把别人杀了啊!你这家伙。”中原中也扭头看着太宰的侧脸,顿了顿,终于有点无奈地开口:“……当年那个赌局,现在算是我赢了吧。”
“即使刚刚发生了这种事?”太宰治也扭头盯着他:“我觉得算平局吧。”
“是我赢了。”中原中也撇了撇嘴:“愿赌服输,输了的人要答应赢的人提出的要求啊。”
“唔。”太宰治说:“我还没承认是我输了呢。”
“你耍赖吗?”
“到底是谁耍赖啊……”
说完之后,两人再次陷入沉默。
又过了片刻,中原中也缓缓开口
“太宰。”他说:“你真的不知道我当时为什么那么说吗?”
太宰治没来得及开口,就在这时,煤窑本已经坍塌的入口忽然被人切割开,碎石轰然倒塌的声响中,有人一边咳嗽一边灰头土脸地出现:“咳咳、总算出来了……”
另一个跟着钻出来的人的声音明显隐含着怒气:“如果不是你迷路,我们根本不会被压在下面。”
“因为总感觉看见了那个病毒型异能者的人影……万一他没被这个塌方砸死、而是溜走了怎么办?”
中岛敦嘟囔着,抬头时眼睛一亮:“啊、是太宰先生和中也先生!”
芥川龙之介立刻抬头。
他们走过来,这才发现两位前辈躺在那里的情况看上去并没有比他们好到哪里去。中原中也抬手打了个招呼:“呦。”
芥川龙之介疑惑地看着中原中也的样子,对方狼狈得好像刚从哪里被捞出来一样:“……中也先生。”
“病毒型异能者呢?”太宰治坐起来问道。
两位后辈的脸色都不太好:他们在追击的路上遭遇了另一名异能者——伊万·冈查洛夫——的阻拦,刚刚决出胜负,还没来得及继续追下去,突然发生的剧烈晃动就把他们全部埋在了下面。
太宰治从他们的表情中就看出来答案:“找不到人,四十八小时的时限就还在。”
显然中岛敦和芥川龙之介也知道,所以他们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但没等他们转身回到那个废墟里继续找人,碎石被第三次踹开,发出“轰”地一声。
“……糟透了。”来人一手拎着一个已经晕过去的胖子,嫌弃地捂着口鼻,从废墟中走出来:“我早说过,我讨厌地下通道。”
岩壁崩塌时将房间内的几人都分割开来,「中原中也」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所以倒是不担心太宰治的安危,只是一边躲避着碎石,一边看房间内还有没有别的线索。就在他准备撤离时,一个惊恐大叫着的人影被崩塌的石块驱赶着撞到他面前,「中原中也」一挑眉梢,发现得来全不费功夫,目标资料上的人自己撞到他眼前。
「中原中也」出来就看到在不远处或站或躺的几人,于是走到近前,将晕死过去、自然异能也已经解除的亚历山大·普希金扔到地上,然后对瞪大双眼的两名后辈言简意赅道:“你们的目标。”
太宰治:“哦!辛苦了。”
「中原中也」不耐烦地说:“下次我就直接把他扔在那里等死。”
他说完这句话,垂眼和地上那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对视。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他们终于面对面站在了同一处空间里。
和另一个世界的自己的相遇,这种感觉真是非常奇妙。
中原中也撑着手臂,从地上坐起来,对他点点头:“……给你添麻烦了。”
“还好。”「中原中也」露出一个不明显的微笑:“应该没什么人能有这种经历。”
这几个人当中,只有中岛敦和芥川龙之介处于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状态。但芥川在短短的震惊后忽然明白了自己之前所疑惑的事情的答案;而中岛敦睁大眼睛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后,忽然“啊”了一声。
“所以,”他难以置信地说,“那个不是鬼吗?!”
三位前辈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太宰治皱起眉:“鬼?”
于是中岛敦对他们讲述了之前的事:倒映在光滑金属上的身影忽然自己动起来,露出了诡异表情。
“冷静下来想想,他也可能是想对我说点什么?”中岛敦犹豫地挠挠头:“因为倒映在上面的影子太模糊了,我其实没看清楚……”
但「中原中也」和太宰治的表情忽然变得十分难看,一旁的中原中也虽然知道大概发生了什么、但细节方面也不太清楚,此刻看着另外两人的表情疑惑问道:“什么意思?现在不仅是有两个‘我’,这个白发的小鬼也有两个?这也是牧神的计划?”
“不……”太宰治喃喃。他脑海中飞快划过这段时间的疑点,然后猛地抬起头!
“不对,你们两个!不能呆在这里!!”太宰治在这一刻想通了一切,明白了那个人究竟想做什么。他按着伤口,咬牙切齿道:“不管是谁,总之先从这里离开——”
他的话没能说完。
“轰隆——”
如同天上的响雷在耳边炸响一般,其他几人在这巨响中猝然回头。
在他们身后,原本是已经崩塌的废弃煤窑的位置正是刚才发出巨响的源头。另一座石头山怪异无比地从废墟中凭空伸出了一半,像是经费不足的游戏中那些穿模的背景。Bug一般的场景现在出现在现实中,有一种无比诡异的阴森感。
「中原中也」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切,足足花了半分钟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在他和这个世界的自己见面之后,
两个世界开始融合了。
[1] 三刻构想:由传说中的异能者夏目漱石提出的理念:白天由军警和异能特务科维持秩序,夜晚由黑手党把守,黄昏则由侦探社管理,以此保持城市的平衡。出自《文豪野犬》第五十话《共喰 其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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