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哈西特·保全”安保公司在不久前深陷杀人案丑闻，股价暴跌后被菲茨杰拉德抄底收购，现在已经成为了菲茨杰拉德在日本的新据点。

太宰治和「中原中也」去请田山花袋调查各家生物制药公司的时候就知道了这个消息。因为他们在查到武田制药时，从投资人名单里意外发现了菲茨杰拉德与牧神之间的联系，明白了牧神是如何注意到菲茨杰拉德、又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将间谍送到菲茨杰拉德身边，然后趁着「组合」在日本行动，联合陀思妥耶夫斯基趁机偷取并瓜分了「组合」剩余财产的。那时他们顺势查了菲茨杰拉德的现状，由此发现他被卷入了一起谋杀案。他帮助那起杀人案中的嫌疑人T·J·艾克尔伯格博士洗脱了嫌疑，在法庭上揭露了真凶其实就是公司老板T·布坎南，然后将整家安保公司收入囊中——连同艾克尔伯格博士的研究成果、人脸识别系统“神之眼”的使用权一起。

「中原中也」提出过“利用这个系统来找到牧神”的方案，只不过当时太宰治心里已经有了线索，所以没有再在这里浪费时间。没想到兜兜转转，最后还是要去和菲茨杰拉德交涉。

不过此一时彼一时，上次「中原中也」提出这个方案时，还在冷静地通过计算菲茨杰拉德如今的资产来判断他现在能发挥出几成实力，打算用武力强行“借用”人脸识别系统。而现在，电视、报纸和网络上全是有关各种异常状况的新闻，在听完太宰治对眼下情况的说明、又亲眼看到如同双胞胎一样出现在自己眼前的两位中原中也后，菲茨杰拉德自然明白现在什么事最重要。

“也就是说，如果不在这里帮助你们，”菲茨杰拉德眯起双眼，“等到三天之后，就连身在家乡的我的妻子也会受到波及。”

“三天之后还只是‘受到波及’，一星期后就不是这么单纯的字眼了。”太宰治支着下颌，礼貌道：“当然，你也可以把这件事当成‘殉情’。买现在的机票回国，你们还能死在一起。”

菲茨杰拉德嗤笑一声，没有把这句不客气的话放在心上。他摸着下巴，又饶有兴味地打量坐在一旁的两位中原中也：他调查过港口黑手党的情况，自然知道中原中也是没有所谓的“兄弟”的。更何况，港口黑手党和武装侦探社没必要用这种事来欺骗他，又不是拙劣的愚人节玩笑。

“我在调查‘书’的时候，听说过曾有人用那本‘书’凭空制造出了一个人。”菲茨杰拉德自言自语：“所以我才想用这本‘书’的力量，带回早逝的女儿，治好妻子的心病。现在看来……所谓的‘凭空制造’，就是这种情况吧？”

两个中原中也都懒得搭理他。

站在菲茨杰拉德身侧的奥尔科特却皱起眉：“但根据情报，那个三年前从‘书’中诞生的人是没有记忆的。”他们曾想追查那个一片空白的男人的踪迹，想要通过他来获得更多有关「书」的情报，然后发现他因为没有记忆，一直在被各种各样的犯罪组织利用。当他们追到最后一个从某个组织手中买下他的非法异能组织时，却发现这个组织已经被人毁掉了——成员全部死亡，而那个男人也不知所踪。他们至此失去了所有和这个男人有关的线索，只能另寻出路，最终一路追到了横滨。

“想也知道，用异能来大变活人这种事肯定是不合常理的。”菲茨杰拉德喝了口咖啡，倒是对此接受良好：“如果他们说的全部都是真的，那么那个失去记忆的男人应该也是从某个书中世界来到这个世界的吧。四次穿越，四次不同的结果……真是有意思的道具啊。”

他把咖啡杯放回碟子里：“既然提到这点，我有些好奇的是另一件事。你们两位中有一位打败了洛夫克拉夫特，是哪一位？”

「中原中也」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他穿了一套H-huntsman的定制纯羊毛黑色西装，里面搭了酒红色衬衣——在中原中也回来之后，他换回了自己熟悉的风格；而坐在他另一侧的中原中也则在来这里之前，回家火速洗了澡、换了衣服，并不想用那副穿着半湿拘束衣的样子来见曾经的敌人——哪怕当时和他敌对的人并不是自己。两人现在用衣服风格来做区分，以防别人叫错。

菲茨杰拉德微笑起来：“我听说，你用令人惊讶的速度同时解决了约翰和洛夫克拉夫特。约翰暂且不提，洛夫克拉夫特可不是那么容易打败的怪物。你对他的了解，也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打过几次。”「中原中也」平淡道：“你在这时候提起，是好奇，还是要和我算这笔账？”

「组合」的计划功亏一篑，其转折点就是「中原中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回了Q、打败了约翰与洛夫克拉夫特，在削减了「组合」的战斗人员的同时解除了他们施加给横滨全城的精神操作异能。这一步逼得他们不得不转而用下策来应对——本来所有中了异能的人都是他们的人质，兵不血刃就能将侦探社和黑手党一起解决。

菲茨杰拉德深知Q的重要性，因此布置最严密的守卫来分别看守Q与中岛敦。结果谁知道他睡到半夜，中岛敦带着诅咒娃娃跳了飞艇、马克·吐温的狙击没能阻止他；Q也被对方单枪匹马地夺回，还打败了其能力根本不能算在异能范围内的洛夫克拉夫特。后来菲茨杰拉德在飞艇上迎战中岛敦，摸清楚了他的性格和实力，那么当然会对破坏了他计划的另一个人感到好奇。

菲茨杰拉德大笑起来。他向后靠去，抬起手臂搭在沙发靠背上，先是看了看「中原中也」，又看向衣着不同的另一位：“了解你的敌人永远是通向胜利的敲门砖。我调查了你们——噢，严格来说是你——但你的全部档案都是被封存起来的状态，让我费了一点功夫才拿到手。结果发现你身上的谜团远比那个白发少年的更加扑朔迷离。”

“我们甚至还是邻居。”菲茨杰拉德挑起眉梢：“Walker Workshop的设计一向很有品味。”

“谢谢。”中原中也想了一会儿，才回忆起来他话中提到的是自己的哪套房子，于是也礼貌道：“不过我不觉得，只是同住一座山上的关系就是‘邻居’了。”

位于洛杉矶西部的“白金三角[1]”大概不能说是美国西海岸最贵的地方，而应该称之为全世界最贵的地方。各行各业的顶尖人士大多都在这里置办过房产当作身份的象征，价值上千万美金的豪宅遍地都是。Beverly Hills的住宅区大致分为三部分：日落大道以南的“平地区”，日落大道以北、山上向南一面的丘陵区，以及山顶向北一面的山区。“平地区”的地势平坦，房价和地皮也没有那么贵；丘陵区的豪宅大多贵在能够俯视洛杉矶市区和太平洋的风景上；而位于山顶的豪宅则被自然包围，并且位于整个“白金三角”的最高处，贵的不是“自然环绕下的僻静住宅区”，而是“在最繁华多金的区域正中心、至高点的僻静住宅区”。

中原中也的房子在半山腰上，只有度假时会去住，平时雇了专业的管家团队帮他维护别墅和打理花园。菲茨杰拉德说和他是邻居，只能说明他在Beverly Hills也有房产，但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照他这个说法，住在那里的三万多常住人口全部都是中原中也的邻居。

中原中也明白菲茨杰拉德想要做什么了。他从另一个自己那里听说了「组合」的事：在他失踪期间，黑手党、侦探社与「组合」之间发生了战争，「组合」差点毁掉横滨，但在最后被芥川和侦探社那个白发小鬼联手打败。而菲茨杰拉德的异能和他的资产挂钩，他在输了这场异能组织争斗的同时失去了自己的全部财产，「组合」由此分裂，现在菲茨杰拉德和奥尔科特组织起来的「新生组合」只有他们两个人——连脚下这栋公司大楼都是一个多星期前才得到手的新据点。

对现在的菲茨杰拉德来说，什么最重要？除了赚钱之外，就只有新的部下了。而中原中也实力强大，家底丰厚，工作能力极强，活得非常现实却并不被欲望裹挟，行事风格体现出了他性格中向往古典浪漫主义的那一面。菲茨杰拉德在看完他的资料后就明白，这样的人才是“挖”不走的。中原中也待在哪里，只能是出自他自己的意愿。

所以他只是抛出了橄榄枝，对中原中也展示更多选择。万一中原中也哪天对如今的生活不满意，他没准就能心想事成。

“我想，现在应该还没到可以放心闲聊的阶段。”太宰治从沙发上站起来：“既然事情已经说清楚了，那么找到牧神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事情就交给‘神之眼’了。找到那两人的所在地后请及时与我们联系。”

“虽然我对拿回已经离手的钱没有兴趣[2]，”菲茨杰拉德漫不经心地说，“但是被人安插间谍、偷走我的钱这件事让我很不爽。我和那两个人之间还有得清算。”

“那么，合作愉快。”太宰治说。

和菲茨杰拉德的交涉如同预料中那样顺利。不过想也知道，菲茨杰拉德此时没有拒绝的理由。他现在没有能一个人解决事情的实力，和牧神、陀思妥耶夫斯基之间也有仇怨。更重要的是，他做这一切全部都是为了他的妻子，而这件事不解决，远在家乡的妻子也无法逃开“世界毁灭”的结局。只要头脑正常的人都知道该在这时跨越以往恩怨，选择合作，何况他是华尔街最优秀、最年轻的投资家，在不到三十岁的时候就有了和巴菲特坐在一张圆桌旁喝酒的资格，比任何人都懂“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这个道理。

“神之眼”已经在从所有摄像头——道路监控、停车场监控、商场监控、ATM提款机上的监控摄像头，甚至包括游客在拍摄照片、录制Vlog时开启的手机摄像头等等——中提取牧神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面部信息。太宰治、中原中也和「中原中也」离开曼哈西特安保公司，刚刚上车，还没沟通下一件要处理的事情，太宰治的手机先响了起来。

太宰治接起电话：“是我。”

“啊、太宰先生？”中岛敦在电话里说：“我们根据乱步先生的指示，现在已经找到了‘毁证者’，是一位名叫小栗虫太郎的男性。虽然中间经历了一点波折……但是总算把他抓住了。”

“唔，比我预想中还要快。”太宰治看了一眼时间，稍微一挑眉梢：“这次确定是本人吗？”

“是本人。”中岛敦肯定道：“乱步先生查到了一起与他有关系的谋杀案[3]，我们追着线索一路查下去，最终找到了那起谋杀案的真相，也找到了‘毁证者’。虽然他想借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安排逃跑……但事情紧急、呃，那个，我们把帮助他逃跑的外交官的车直接砸烂了。”

“帮助他逃跑的外交官”，太宰治从这个关键词就能推测出发生了什么事。但“直接砸烂了外交官的车”，这件事听上去不太像是乱步先生的安排。如果是乱步先生的话，应该会预先猜到对方准备逃跑的手段，并准备好相应的解决办法。

“发生什么事了吗？”太宰治问。

中岛敦长长地“呃”了一声，沉默了片刻：“实际上……”

「中原中也」一边听着太宰治那边在说什么，一边发动车子。但太宰治从后戳了戳他的肩膀，然后在他疑惑的眼神中，将手机递了过去。

“谁？”中原中也坐在副驾上：“不是侦探社那个后辈吗？”

「中原中也」也有一样的疑惑，就算是芥川龙之介要找中原中也，也不该是递给自己。他将手机接过来放在耳边：“我是中原。”

“……”电话另一端先是沉默了几秒，随后他听到中岛敦轻轻吐出一口气，然后才说道：“您果然还活着……终于找到您了。”

即使声线与这个世界的中岛敦一模一样，但中原中也还是从语气以及这句问候中猛地意识到了什么。他倏地睁大双眼，扣着方向盘的手一下子握紧了。

“中岛……？”他低声开口。

“是我。”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中岛敦」说：“好久不见，中原先生。”

从“书中世界”与这个世界逐步融合开始，被异能特务科当作隐秘据点的图书馆里就一片繁忙。来去的特工都脚下生风，急匆匆地穿过长廊，他们负责监控数据变化，也负责调阅所有资料，同时还负责汇总各处的新消息，等临时成立的“灾害委员会”做出决断后，再将新指令送到各方负责人手中。

坂口安吾请了目前在日本的所有相关学者到异能特务科，于是研究异能应用的、研究理论物理的和研究天体物理的……这些科学家在监控数据前全都瞪大了双眼。不用他人说明，他们也明白现在发生了什么，明白这个世界正在面临着何种危机。坂口安吾请他们分析现状，用可以写进报告中的科学理论对现在的情况进行说明，并最好提出一个可行的解决办法。

于是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异能特务科的会议室中展开了一场顶级的头脑风暴。这群学者在说到激动处还会吵起来，一时间会议室内口沫横飞。坂口安吾头疼地揉着太阳穴，示意部下守在这里，防止一群平均年龄七十岁的老头真的打起来。他离开会议室，正想回监控室查看一下目前融合的进度，另一名部下拿着一份文件快步走过来：“坂口前辈，请您看看这个。”

坂口安吾接过文件，发现那是一份完全陌生的个人档案。他翻了两页，觉得从名字到过往信息没有一处眼熟，只有那张照片似乎不知道在哪里见过。

“这是您吩咐我们去调查的，十二月三日发生在八王子市的那起凶杀案中被害人的资料。”部下在一旁解释：“那起案子还没侦破，但您说让我们先仔细查查被害人……结果刚才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查到了这些，看来之前我们查到的被害人信息全都是伪造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之前并没有发现“被害人的身份信息是伪造的”的端倪，所有的一切都看起来那么正常，就好像那些证据都被人用橡皮擦轻轻擦除了一样。可就在刚才，被擦去的信息重新显现，仿佛有人将黑暗房间中的灯重新打开了。

坂口安吾：“……”

坂口安吾记起了这件自己让他们去查的事情，也明白了是谁在其中做了手脚——四年前他为了帮助太宰君洗白履历，曾找同一个人做了一模一样的事。这些证据的复活，证明“毁证者”小栗虫太郎被人抓起来了。

“元岛敏也……”坂口安吾皱眉阅读这份真实档案：“他不是异能者？”

「中原中也」根据从武田制药查到的货车车牌找到了牧神曾用于关押中原中也的废弃仓库，但当他派去的部下赶到时，仓库已经人去楼空。他们随后追查用于转移的车辆，最终确认牧神曾在八王子市的停车场更换过一次车辆，同时还在停车场旁边的巷子里发现了一具男尸。被害者的死亡时间与货车驶入停车场的时间相差无几，都是十二月三日凌晨三点左右。他们认为其中有古怪，对派他们来调查这件事的干部进行了报告。随后「中原中也」与江户川乱步达成交易，一起前往八王子市进行调查。

这起谋杀案没能浪费江户川乱步的时间——他用不到十分钟看穿了其中的阴谋诡计，告诉了「中原中也」接下来的调查方向，并予以忠告：想要彻底解决这件事，查到那个被害者的真实身份才是最重要的。

“毁证者”销毁了这个现场的某些痕迹，让警方觉得这起案子与“异能者连续杀人事件”是同一个凶手，掩藏了“真凶是牧神”的事实。而牧神把这起案子混入连环杀人案，就是为了不让他们发现他与被害者之间存在利害关系，从而对被害者的身份起疑。

“异能者连续杀人事件”中的被害人全部都是异能者，而他们之前查到被害人“藤元昌英”的身份被登记在政府的异能者数据库中。但现在“毁证者”小栗虫太郎落网，异能失效，那些被他掩藏起来的证据依次浮出水面：那起杀人案中的被害者根本不叫藤元昌英，他甚至都不是异能者。

牧神杀死一个普通人，究竟是为了什么？

坂口安吾翻着这个真名为元岛敏也的中年男性的过往，眉头越皱越紧。证据恢复之后，这个男人生前的一切行踪都被异能特务科的特工翻了出来。坂口安吾注意到他十一月二十日在岩手县出现过，待了一周，之后飞往东京。等他再次出现时，就成了十二月三日发生在八王子市的谋杀案的被害人。

十一月二十日，岩手县？

坂口安吾掐着鼻梁。岩手县有什么特别？这里不是元岛敏也的出生地，数十年来都非常平静，既没有发生过异能引发的重大案件，也没有其他诡异事件上报……硬要说与这次一团乱麻的事情有什么联系的话，那就只有「荒霸吐」——这位传说中的荒神是东北民间信仰的神祇，主要被供奉在宫城县一带的神社中。而岩手县距离宫城县并不远……考虑到牧神的目的，计划败露后，他难道放弃了中也君，转而想要找到另一位荒神吗？

不可能，太荒谬了。

“什么？”

就在坂口安吾尽量回忆的时候，部下接起电话，收到了新的消息汇报。他表情凝重地点点头：“我知道了。你们继续调查，我会报告这件事。”

坂口安吾抬起眼。

部下收起手机：“……是这样的，前辈之前不是还让我们去调查了牧神吗？因为是接近二十年前的旧事，并且和我们完全没关系，所以我联络了我在ICPO的朋友，请他帮忙调查当年的事。”

坂口安吾无声示意这件事他知道，但还能有什么更糟糕的事情？

“ICPO档案室中有关当年事情的资料，和我们手中的一样。牧神也的确是死了。”部下低声道：“但他发现了一件怪事：牧神的遗物应该被封存在证物室内，但是现在，装着他个人物品的箱子失踪了——他们甚至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失踪的。”

十九年前，法国顶级异能者兰波因为牧神引发的事件杀死了他，并带回了他制造的“黑之十二号”，将“黑之十二号”培养成一名出色的暗杀者。牧神死后，ICPO和法国当局派了调查团队入驻他的实验室，将他的所有研究资料都搬了回去，把能用的部分重新利用，不能用或者不知道怎么用的封存起来，和其他无数案子的证据一起锁在ICPO的证物室中。

坂口安吾说：“那些遗物里有什么？危险的东西应该都被收走了吧。”

部下摇摇头：“听说的确都是一些小玩意儿，日用品、饰品或者小摆件之类的。但他们发过来的清单上有一个不知用途的金属圈，看起来只是一个普通的装饰配件。在此之前没人发现这个金属圈有什么作用。”

“但是……”部下嗓音紧绷，“那个金属圈内侧刻着的字母，是‘H.G.W.’。”

坂口安吾：“……”

如果放在平时，这个名字缩写根本不能代表什么。但现在事态紧急，所有人都本能地将事情往最坏的方向想。坂口安吾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所以，你是在暗示我，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牧神不仅在六年前挖出了这个世界的自己的棺材，六年后的今天还从ICPO盗走了他的遗物，并且这些遗物中很可能有一件出自H.G.威尔斯[4]之手的异能道具？”

部下无言以对。这件事听上去太荒谬了，他们也不能凭三个字母就确定这是不是和那个有着恐怖异能的英国异能者有关——毕竟从官方记录来看，牧神和威尔斯两人完全没有交集。

但如果真的是……

坂口安吾的大脑飞快运转。大概是因为大量信息的突然塞入、碰撞，他在这一刻忽然回想起岩手县除了供奉着传说中的荒神之外，还有什么可能会引起牧神的注意了。

“掮客？”十分钟后，太宰治在电话中对坂口安吾说道：“那个被害者？”

“是的，被害人藤元昌英，根据之前查到的假信息描述，是一名登记过的异能者。警方是通过异能者数据库确认他的身份、也将这起凶杀案与之前几起‘异能者连环杀人事件’结合在一起的。”坂口安吾说道：“在被侦探社和港口黑手党联手抓住后，‘毁证者’小栗虫太郎的异能‘完全犯罪’失效，于是之前被他掩盖起来的证据都浮出了水面。我们由此查到了被害者的真实身份：元岛敏也，男，35岁，表面上是一个无业游民，至今仍和父母住在一起，一家人每月靠着一点微薄的退休金生活；实际上元岛敏也是一个小有名气的掮客[5]。”

电话开着外放，车内的三人都安静听着坂口安吾的说明。“所以呢？”中原中也开口问道：“这和牧神有什么关系？”

坂口安吾不知道这是哪一位中也君开口，但此时也顾不上在意这种细节。他回答：“元岛敏也在抵达东京前最后去的地方是岩手县。牧神委托他在那里找到了‘某样物品’，并在他将东西带到八王子市进行交易时，杀人灭口。”

岩手县？

“岩手县有什么东西能引起他的注意？”「中原中也」嘲弄道：“牧神总不可能在计划败露后，委托掮客为他找到另一位‘荒神’来从根源解决问题吧。”

“唔，我好像多少能从语气中分辨出一点你们二位之间的不同了……真是新奇的体验。”坂口安吾喃喃。他话音顿了顿，然后说道：“不，虽然不是‘荒神’，但我怀疑他的确是想要从根源解决问题。”

“两位中也君以及太宰君可能不清楚，岩手县除了秀衡漆器和净法寺漆器很有名之外，还隐居着一个大家族。这个家族世代都是神官，在早池峰山中经营着一家古老的神社，其历史甚至可以追溯到一千五百年前……”坂口安吾低声道：“但这个家族最出名的地方不在于悠久的历史，而是他们的锻刀技术。千百年来，神社中每一把用于祭祀的仪仗剑都由这个家族中最出色的神官亲手锻造而成，而其中最有名的一把——”

这些关键词触发了「中原中也」的记忆。他表情森然，接下了坂口安吾的话：“——‘神刀·雨御前’。”

中原中也和太宰治都皱起眉头。

“‘神刀·雨御前’……”中原中也皱眉说道，“总感觉在哪里听说过这个名字。”

“‘没记错的话，这是‘猎犬’的首领、福地樱痴的佩刀之一。”太宰治说：“听说是一把异能刀。”

这个世界没发生那场战争，他们没与「猎犬」产生过冲突、也就没有机会接触到与那把刀有关的情报。这很正常。「中原中也」停顿了片刻，思考要从哪点开始对他们两人解释：“‘雨御前’通体蓝色，是一把‘时空剑’。如字面意思那样，这把一千五百年前由某位拥有异能的锻刀师锻造出的仪仗剑能够跨越十几米的空间，让刀刃凭空出现在十几米外、捅穿敌人的心脏；同时，它也能跨越十几秒的时间，从十几秒之前的过去斩杀敌人。”

“福地樱痴号称‘立于不败之巅的男人’，就是因为他可以用这把刀斩断败北那一瞬间的‘过去’[6]。”「中原中也」说道:“但这一切都有一个前提，就是这把刀必须是由福地樱痴使用，才能发挥出这样的力量。”

坂口安吾先是震惊于港口黑手党对「猎犬」首领的情报掌握得如此详细，紧接着想到这是另一个世界的中也君、另一个世界的港口黑手党，也就不在意这种细节了。他推了推眼镜，对电话另一端的三人补充说明：“没错，福地阁下的异能可以‘将持有的武器性能增至百倍’。如果不是在他手中的话，‘雨御前’所能跨过的空间距离不过十几公分、时间不过零点一秒……”

坂口安吾接着说道：“然而就算是这样，那个家族也很久没有锻出这样寄宿着时空异能的刀了。虽然研究表明异能很可能会出现隔代遗传的情况，但事实上那个家族再也没能锻造出这样一把刀……退一步讲，就算一千多年后，当年那位锻刀师的后代中有某个人再次拥有了时空异能，而那个掮客，元岛敏也，神通广大地请他锻造出了一把寄宿了时空异能的刀，但没有福地阁下的异能，他也不可能……”

这句话落下后，包括说出这句话的坂口安吾自己，电话两端的四个人同时静了片刻。

坂口安吾一下子从座位上站起来。他摆手让部下去联系ICPO，让他们把当年所有对牧神遗物的鉴定资料都以最快速度发送到他的邮箱里，同时语速飞快地对电话另一端说道：“那个金属环！所以那个刻着‘H.G.W.’的环，难道真的是——”

“H.G.威尔斯。”「中原中也」的眉头也皱紧了：“福地只能改变十几分钟前的过去，超过这个时间跨度，就连福地樱痴也无能为力。牧神如果想要挽回他的失败，那他要改变的过去应该远远超过这个跨度……最好是能在一个月前的那天，也就是十一月十三日我刚刚到这个世界还在昏迷的时候，将我杀死。威尔斯的能力难道就能让刀跨越这么长的时间吗？”

“以威尔斯的能力，我听说如果她想要改变过去，也只能‘将某个人的记忆信号投回到三千三百秒、也就是五十五分钟以前’，并且无法再次操纵同一个人的时间[7]。”坂口安吾也疑惑道：“改变一个月以前的过去……真的能做到吗？不，假设他们真的找到了与‘雨御前’有着同等能力的‘时空剑’，而被盗走的遗物中的金属圈上又寄宿着H.G.威尔斯的异能，如果将它们组合到一起，两种涉及操作时空的异能发生碰撞……”

“如果是特异点的话……按特异点发生的通常规律来推测，威尔斯的异能有可能与时空剑‘穿梭时空’的能力相互干涉，令其复制然后无限延展，就像相对的两块镜子制造出的‘无限镜廊’一样。”「中原中也」说：“如果是这个效果，那么确实可以将穿越的时间延长，但他也不能控制自己能改变的节点，只能像福地樱痴那样，挥出一刀后，让刀刃在碰到过去从这个空间坐标上经过的最后一个人或物体时停下。”

在座四人中，只有「中原中也」和坂口安吾真正见过「猎犬」的首领在使用了「神刀·雨御前」后的效果，因此坂口安吾完全明白「中原中也」在说什么。

因为只能修改十几分钟前的过去，所以这一点并不明显——但福地樱痴在使用「雨御前」时，其实并不是在控制自己改变第几分钟前的过去，而是挥向“能改变过去”的那个方向。「雨御前」的刀刃会在碰到时空轨迹中的最后一个人或物体时停下，也就是说，如果出现在刀刃经过的轨迹上的最后一个物体正好是打败了他的那个敌人的大脑、脖颈或心脏等要害的位置，对方就会被刀刃击中；但如果福地樱痴计算错误，在他从失败的未来斩向过去时，敌人所在坐标在关键的那刻之后还有其他人经过，那么「雨御前」会率先刺穿那个后来的倒霉蛋而不是更早些时候出现在这里的、他希望刺中的目标，福地樱痴就仍然会迎来失败的未来。所幸十几分钟并不算长，这期间都发生了什么事、哪个位置有人、哪个位置没有人一般都能记得清清楚楚，尤其失败只是一瞬间的事情，福地樱痴要改变的通常只是几分钟甚至几秒钟前的“过去”，一般并不会出现这种“失误”。

但这把会与威尔斯的异能结合在一起的“时空剑”就不一样了。

如果一切都如同他们所推测的那样，元岛敏也真的为牧神找到了一把和「雨御前」一样的“时空剑”，而被盗走的遗物中的金属圈也确实寄宿着威尔斯的异能的话，那么根据元岛敏也的死亡时间，能判断牧神得到那把“时空剑”的时间也并不长。这样一来他没有足够的时间来试验剑的效果，很可能和他们一样，也只是通过研究特异点的知识和经验来做出推断。如果威尔斯的异能能与寄宿在剑上的异能叠加并产生特异点，那么不考虑能量损耗、单纯从理论上来说，这把“时空剑”挥出时，能改变无限久远前的过去——直到它的刀刃触碰到过去出现在这个坐标点上的最后一个人或物。

当然，区区一把精钢锻造的仪仗剑，能承受多少穿梭时空时所产生的负荷才是最关键的问题。但考虑到牧神已经研究了好几年“时空穿梭”，再加上他那个方便的异能，他完全可以用能力对“时空剑”的刀刃做一些改造，让它能够承受穿越时的损耗。

“问题在于，他需要找到一个坐标点，一个能够确定这一个月来没有任何人、动物或者别的什么东西遮挡过的坐标点……来确保他挥刀之后，刀刃穿越时空能够将我一击毙命。” 「中原中也」自言自语：“十一月十三日……我出现在这个世界时的那栋大楼，因为爆炸被警方围了起来，并且因为案件一直没有进展，施工队应该也没有进去过……”

现在因为两个世界开始融合，异能特务科的特工、军警以及港口黑手党牢牢把控着大街小巷每一寸地方，如果牧神的目标真是那个废墟，他应该会选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出现在那里。

但真的是这样吗？

「中原中也」脸色阴沉，嘴唇抿直没有开口。其他三个人考虑的是如何阻止牧神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阴谋，只有他在听说这件事后还要想得更多：牧神为了改变过去而特意改造的“时空剑”……既然能穿越时空，那在两个世界开始融合的现在，当然也可以用来救太宰治。

中岛——他所认识的那一位——也来到了这边。之前在电话里，他问了如今的战局、港口黑手党的现状，问了其他人的情况，唯独没有问他最想问的那件事。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在知道了过去的大部分真相之后，他现在有很多很多话想对自己认识的那个太宰说，非常迫切地想要立刻就见到他。如果中岛敦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答复，告诉他已经没有必要了呢？告诉他真相来得太晚了，「太宰治」已经死去，就算这个世界还有另一个太宰，书中还有无数个世界、还有无数个“太宰治”……但都找不到他的那一个太宰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说：「……你来晚了。」

寒冬腊月，他们坐在开了暖气的车里，但「中原中也」觉得自己浑身冰冷。坂口安吾似乎在电话中还说了什么，但「中原中也」怔怔看着自己的指尖，觉得连呼出的气都是冷的。半晌他缓缓张开五指，无声凝视着自己的掌心，几秒后又慢慢合拢、握拳。

「中原中也」想：我必须要得到那把刀。

“也不一定是那座废墟。他的目标不一定是‘我’。”中原中也在这时开口。他的表情同样称不上好看：“虽然牧神为了抓走我确实做了很多准备，从防范我的异能、控制我的行动乃至算计事后黑手党的反应，方方面面都考虑了许多，但我觉得他这个计划从一开始就有一个问题。”

“你是说太宰君吗？”坂口安吾问。

中原中也抬起眼，从后视镜看向坐在后排、此刻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太宰治：“就算那一天没有‘我’的出现，黑手党又因为牧神的诡计而一时找不到我的踪迹，那场三社争斗因此变得更加混乱……但消息一定会传到侦探社。”

他的失踪意味着，如果不是「组合」未雨绸缪地绑架或者杀死了港口黑手党的五大干部之一，那就一定还有其他人插手。就算是为了防备那股不知名的势力，已经卷入了这场异能组织抗争的三方也会彻查这件事，找到真相。而太宰他不管出于什么理由，都会参与进来。

有没有另一个「中原中也」的出现真的重要吗？他初来乍到，有很多内情都不清楚，就算从一开始就与森鸥外摊牌说明一切，在很多事情上也是有心无力。

但太宰治就不一样了。

“不管牧神用了什么办法，让我们所有人都找不到他，但只要他从藏身地出来就一定会被发现。”中原中也说：“他只有一次机会。如果是我，我会选择杀死太宰。”

“杀死太宰君……”坂口安吾喃喃。

“有什么地方符合我们刚才说的条件吗？”中原中也皱眉问：“他能够确定某个过去的时间点里，混蛋太宰一定出现在那里，并且能精确到他的站位，以此来确定挥刀的方向；同时在太宰离开之后，至今为止从没有人经过那里——”

“那座福利院？”坂口安吾说：“之前‘三社对立’时，太宰君应该去过那里吧。那里本来就是废弃的状态，但其实是私人土地。牧神在几年前找人代为出面，买下了那块地，暗中筹备了那间位于地下的实验室，又让那里传出闹鬼的传闻，应该不会随便有人进去才对。”

“不，那里不行。”「中原中也」眯起眼：“爆炸后为了找到线索，我让部下将那块废墟仔细搜查过了。为了找到生物器械的残骸，从而追踪到给牧神提供实验耗材的公司的线索，三个搜查小组轮班在那里忙了足足一个星期。”

坂口安吾：“……”

“重点是除了太宰治外，之后没有人经过……”「中原中也」喃喃：“那间VIP病房？那是黑手党旗下子公司开的医院，‘共喰’时为了防止敌人对昏迷中的太宰治下手，我封锁了那间病房，到现在医院应该也没有安排新的病人入住。”

“太宰中枪的时候，你们应该已经把事情都查得差不多了吧。”中原中也说：“杀死那个时候的太宰也没用了。”

“对，还要计算他知道所有真相的时间节点……”「中原中也」揉了揉额头：“那还有什么地方……宿舍吗？太宰最后一次回到他宿舍的时间……”

「中原中也」在脑海中飞快回忆着他们的调查过程。虽然因为意外导致0115号不得不铤而走险、让他们注意到那起“拘置所杀人案”，从而查到了废弃的福利院；而牧神也因为他们查到福利院的速度过快而不得不留下影像，企图转移他们的注意力。但很多东西的确是他们之后才通过各种渠道和情报确定的。也许太宰在那时已经对真相有了相当程度的推测，但时机不对，他当时什么推测都没有说出口。

“还有一个地方。”中原中也开口：“黑手党的地牢。”

「中原中也」无声地抬起眼。

“一个月前……也就是爆炸发生、我被囚禁前不久，太宰他为了给我找茬，特意被抓进了黑手党的地牢里。”中原中也脸色阴沉得滴水：“我去地牢见过太宰一面这件事不是秘密。牧神一直盯着我的行踪，自然会知道。而那之后地牢里应该也没有关过别的人，也不会有部下去地牢闲逛……更重要的是，现在黑手党的大部分人手都被派了出去，封锁暗巷小路、支援如今横滨的混乱局面，本部不会留下很多人。他可以很轻易混进去。”

“而且那是在一切事情发生之前。”「中原中也」说：“也就是说，只要在那个节点杀死太宰治，就能确保我们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牧神本尊——”

“我安排人手过去。”坂口安吾立刻说。

“不用。把你的人派去其他地方吧。”中原中也打断他的话：“我亲自去。别和我抢，我还有一笔账和那家伙要算。”

「中原中也」则从后视镜看向太宰治。他注意到从刚才他们讨论“牧神很可能找到锻造了‘雨御前’的锻刀师的后人来锻造出了另一把‘时空剑’”时起，太宰治就一直保持了沉默，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而大概注意到他们这边的谈话已经接近尾声，太宰治在坂口安吾挂断电话前开口了：“中也说得没错，安吾的人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每当太宰治用这种语气开口时，坂口安吾的心里都会条件反射涌上一股不祥的预感。他谨慎问道：“什么事？”

“虽然很可能有一点偏差……但我想应该不会差得太多。”太宰治意味不明地自言自语，然后说道：“叫你的人去查那位锻刀师。我要他的所有资料，出生地、亲属、人际关系、学习经历……最重要的是，他都为谁锻过刀。”

“叫他们去查这些是没有问题，”坂口安吾疑惑，“但太宰君想查什么？确认他是不是真的能锻造出‘时空剑’吗？还是牧神是从何得知他的事情的？”

“不，我想知道的是……”太宰治缓缓道，“我想知道的是，‘他’是不是只锻造出了这一把‘时空剑’。”

太宰治抬起眼，冷静到几乎显出几分冰冷的眼神在后视镜中与「中原中也」的眼神相遇。

「中原中也」愣了一下。紧接着他呼吸一滞，电光石火间，明白了太宰治的意思。

车窗外，天色灰暗，天空中不断有雪花飘落，横滨下起了今年第一场大雪。

[1] 白金三角：指Beverly Hills、Bel-Air和Holmby Hills三个地区。

[2] 虽然……兴趣：出自《文豪野犬》第五十三话《回响 其三》。

[3] 谋杀案：指《文豪野犬》第五十五话《完美的杀人手法与杀人者 其二》中提到的“金田一被杀事件”。

[4] H.G.威尔斯：于《文豪野犬 55minutes》首次出场的英国异能者，异能为操纵局部时间。《文豪野犬 STORM BRINGER》中亚当身上搭载的“由战争创造的三大灾难之一”、被禁止公开使用的异能兵器“壳”就出自H.G.威尔斯之手。

[5] 掮客：替人介绍买卖，从中赚取佣金的人。

[6] 福地……“过去”：出自《文豪野犬》第八十七话《HERO VS CRIMINAL 其四》。

[7] 以……时间：出自《文豪野犬 55Minut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