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事情都在有条不紊地按照原定计划进行。

现在是晚上八点三十五分，这个时间意味着从早上九点、两个世界以阵马山为中心进行融合开始，已经过去了十一个小时三十五分。还有不到二十五分钟，两个世界的日本就会完全融合在一起，直到事情彻底解决——或者直到迎来世界的终结。

坂口安吾在监控室内，一直盯着始终没有再次响起的通讯器。自从另一个世界的中也君挂掉他的电话已经过去了十分钟，期间没有任何消息传来。按照一般情况看，在这种情况下“没有消息”应该也属于好消息之一，但不知道为什么，坂口安吾没有任何“事情即将结束”的轻松感。他沉默地站在原地，心中的不安越来越浓厚，几乎逼得他喘不过气。

我遗漏了什么？坂口安吾在心里一遍遍复盘所有事，但找不到这股不安的源头。

“前辈。”部下推门走进监控室：“派去收押牧神的人发来消息，说他们从牧神身上找到的那页‘书’，确认是当年我们遗失的那一页。”

坂口安吾点点头，低声开口：“……原来是在N那里。”

说起来令人感慨，这页「书」原本在N的身上，跟着N从这个世界穿越到了无数“书中世界”的其中一个；接着穿越的N被那个世界的太宰治与牧神同时觉察出问题，继而被他们两人发现了这页「书」的存在，在冲突中，这页「书」跟随着牧神，又从“书中世界”穿越回了这个“书外世界”；现在牧神被打败，阴谋彻底破产，于是最终，这页「书」还是回到了他们异能特务科的手中。

这样算下来，这页「书」在机缘巧合之下，在两个世界间带着不同的人穿越了两次，产生了两次庞大到足以扭曲时空的能量，却直到现在都仍然是空白的。N是没有机会，而牧神是因为手上只有这一页「书」，没办法拿来验证心中猜测，以至于在发生了这么多事之后，才终于有人能以正确方式来使用这页「书」。

根据之前对「书」进行研究得出的结论来推测，只要谨慎、精确地写下合适的句子，就能将这个目前正在融合中的“另一个世界”与本世界分开，并且能令另一个世界不用再面临随时可能会毁灭的危机——也就是说，分开之后，另一个世界将不再是什么“书中世界”，而是真正的平行世界。

当然，要写下什么样的句子、段落或者文章才能达到这种效果，要确认这一点是一件相当有难度的工作。不仅要符合逻辑、因果齐全，还要把字数控制在这页「书」能写下的范围内。现在几位科学家正在房间内激烈地争论。不过这次要讨论的事情多少有些超出这些科学家们的研究范畴，坂口安吾决定等他们讨论出几个可行的方案之后，就把这些方案送到太宰那里去，让那个男人来决定最终要在「书」上书写的内容。

“前辈——”另一名部下突然闯了进来。

而和这名部下的大喊一同响起的，是室内几台一直在监测能量变动的仪器的尖锐警报声。

大屏幕上也紧跟着弹出血红的警报，所有坐在屏幕前负责观察记录数据的人都目瞪口呆，看着荧幕上、发生在横滨的最新变化。

“这、这是什么？”有一个人喃喃出声。

荧光倒映在镜片上。坂口安吾看着屏幕上显示的数据，拳头猛地攥紧了。

同样的警报声出现在东京一家安保公司的开发室内。

“博士！”奥尔科特在尖锐警报声中捂着双耳，对坐在操作台前的男人大喊：“艾克尔伯格博士！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事了？！”

“‘神之眼’的搜索进程中，有百分之七十被判定为无法继续，因此同时报错。”不久前被前上司陷害为杀人犯、因为菲茨杰拉德才恢复清白的艾克尔伯格博士此刻双手在键盘上飞快敲打，双眼盯着屏幕上弹出的几十个小窗口，只能抽空回答奥尔柯特的问题。每个小窗口内都是飞快向上卷动的、密密麻麻的一行行代码，映得人眼花缭乱，是普通人多看几眼都要觉得头晕的程度，可艾克尔伯格博士却冷静地标记每一个有问题的地方，只有不停沿着额头流下的汗珠表明他此刻远没有他冷静的表情那样轻松。

“牧神被打倒了，我们现在不是在搜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踪迹吗？”奥尔柯特疑惑道：“出错是因为……我们被他发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想办法阻止了‘神之眼’对他的搜捕？”

“不，不是的……”艾克尔伯格喃喃,“进程报错是因为……它看不见了。”

看不见了？“神之眼”是人脸识别系统，能从各种监控摄像头中提取他们想要找的人的面部信息，其智能程度之高，甚至可以通过汽车光亮漆面上映出的模糊图案进行目标锁定，这一点她与菲茨杰拉德大人已经测试过了——所以菲茨杰拉德大人才决定牢牢攥住博士这张手牌，让“神之眼”成为「新生组合」的基石力量。

艾克尔伯格表情凝重，在旁边足有整面墙大的银幕上投出剩下还在运作中的监控影像，于是巨大的银幕霎时间被分成了几十、上百个小窗口，将分散在全横滨的实时影像投在了开发室的墙上。

奥尔柯特惊讶地睁大双眼：“……这是什么？”

「新生组合」的参谋与工程师面面相觑，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迷惑不解的神情。

菲茨杰拉德推开开发室的门走进来：“噢，你在这里啊，奥尔柯特。”

“找到‘老鼠’了吗？”菲茨杰拉德说：“这么久都没有找到，这个系统该不会是坏了吧——嗯，不过能榨干坏掉的东西的最后一丝价值，还能拿来与人做交易赚一笔，这样才是优秀的商人嘛。”

“菲茨杰拉德大人。”奥尔柯特转过头，脸色微微发白：“请您看这个。”

与此同时，横滨街道上。

港口黑手党的首领下令，所有人都要以守护城市为最优先，所以大批黑手党成员按照“黑蜥蜴”的指挥，分编成数十个小队，按区划分，开始帮助那些受到融合影响、损坏特别严重的建筑里的人。

这些低级成员大多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正是精力最充沛的年纪。横滨平日里和平稳定，很少有人会想不开，特意在港口黑手党的地盘与他们作对。这些低级成员好不容易经过各种训练和指导，结果根本没有什么任务好让他们发挥——最紧张刺激的大概就是在一些船舶进港后，他们半夜去护送那些走私货物卸船、然后送进秘密仓库。

但是这半年却不一样。先是他们当中最优秀的武斗派“黑蜥蜴”去一家侦探社踢馆绑架人，然后遭遇了完全、彻底的失败；紧接着是美国的异能组织大张旗鼓地在横滨挑起纷争，甚至打算用一条千吨重的飞艇将这座城市彻底破坏；然后是俄罗斯的异能者，利用病毒型异能将他们与侦探社拖入了一场恶劣的死亡游戏中，好不容易才避免了两方首领同时死亡的结局；最后，也就是现在，他们居然又面临了一场更大的危机——虽然还没人告诉他们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不过从新闻报道和干部们凝重的表情中他们也能察觉到事态紧急。

他们以后再也不敢抱怨工作太轻松、一点刺激都没有了……

所有人都一边在心里嘀咕着类似的内容，一边任劳任怨地帮助市民从店铺或者家中撤离。因为不确定还会不会有后续的破坏，所以半小时前政府发布通知，表示设立了避难点并在固定地点安排了巴士，请各位市民前去避难。

“黑蜥蜴”负责的街道上，立原道造扶着一个老奶奶从她开了四十多年的店铺中走出来。老奶奶走到店门口，又指了指店里，颤巍巍地说了什么。立原道造的眉毛都要斜飞到发际线里去，推着老奶奶往外走，一边大声说：“您就别管店啦——之后我们会来帮您收拾好的！别忘了，我们可还要从您这里收保护费啊！”

他声音很大，动作却没那么粗暴，一直把老奶奶扶到撤离的队伍前，看到有工作人员将老人扶上车，才把一直夹在胳膊下的拐杖递给她。

后面的人还在有序上车。老奶奶已经坐在位子上，从窗口感激地对他躬身，但又止不住地担心道：“但是，小咪……”

“我知道，小咪上午散步之后还没有回来对吧？我去找。可能是突然遇到灾情，被困在什么地方了。”立原道造点点头：“奶奶您就安心和大家一起去避难所吧。现在已经是晚上了，雪越下越大，而且还开始起雾了。您留下来也没什么用啊。”

“谢谢……”老奶奶看着他转身跑走的背影，“谢谢……”

立原道造就是不想听到感谢才跑得那么快，没半分钟就飞快回到刚才的店铺前，却意外发现店前站着另一个人。对方撑着一把纸伞，鹅毛大雪轻飘飘落在她的伞面上。

“红叶大姐！”立原道造对她行礼：“您怎么过来了？”

“我刚从广津那边过来，来这里看看你这边的情况。”尾崎红叶抬起纸伞：“还没有联系上芥川吗？”

“樋口一直在试着联系他，但直到现在都没结果。”立原道造耸耸肩：“我们上司的性格，红叶大姐也是知道的。行动时失联是常态了。”

尾崎红叶轻轻点头：“嗯。”

“不过这场雪也下得太大了……还有这场雾。”立原道造四处看了看，疑惑地问：“下雪的时候会起雾吗？”

尾崎红叶没有回答。

立原道造奇怪地转头：“红叶大姐？”

尾崎红叶抬起眼，看向街道的尽头。正如立原道造所说，大雾在不知不觉中弥漫了全城，这场雪本就遮蔽了大家的视线，而现在雾气一起，能见度变得更差劲了。

一位漂亮的、身穿和服的女性缓缓从雾气与大雪中走出。她手执一柄朴素的纸伞，伞面素洁，只在角落里有一片金红色的枫叶。

另一边，侦探社的社员们也在帮助街坊邻居们撤离。与谢野晶子将“漩涡”咖啡店的老板与老板娘送上避难的车子，转头看见谷崎润一郎向自己跑过来。

“怎么了？”她问。

谷崎润一郎手里拎着两个巨大的袋子，气喘吁吁地跑到近前：“与谢野医生，您见到乱步先生了吗？”

“乱步先生？”与谢野晶子说：“没有。他不是和你在一起吗？”

她注意到谷崎润一郎手中的袋子里塞满了零食。但谷崎没注意到她的视线，疑惑地将其中一个袋子放在地上，然后抓了抓头发：“奇怪……乱步先生让我上楼帮他把零食都装好带下来，但我下楼之后，发现乱步先生没在刚才的地方等我。”

与谢野晶子皱起眉。

“乱步先生就算发现了什么，也不会什么信息都不留下就自己离开的。”与谢野晶子说：“他刚才在哪里等你？带我去看看。”

谷崎润一郎点了点头，显然也觉得这状况不对劲。他弯腰要把袋子重新拎起来，却先打了个寒战。

“嘶……好冷。”谷崎润一郎搓了搓手臂：“感觉气温变得越来越低了。”

“而且变得更安静了。”与谢野晶子低声道：“你不觉得奇怪吗？街街上居然这么安静。”

“因为是晚上吧，而且大部分人都已经去避难了。”谷崎润一郎说：“我们接下来不是要去看看川口先生的情况吗？那位爷爷年纪太大，不一定能收到避难的通知。”

与谢野晶子点点头，明白这个道理，但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她和谷崎润一郎一前一后走到刚才乱步等他们的地方。与谢野晶子查看起周围，注意到周围一层薄薄积雪上并没有留下乱步的脚印。

“奇怪……”她喃喃。

谷崎润一郎抬头看着天空中不断飘落的鹅毛大雪：“这场雪该不会是要下一整夜吧？也不知道敦那边顺不顺利……”

“哈啾！”

中岛敦打了个喷嚏。其他三人同时离他稍远了一点。

中岛敦不知道这是远方的同事正在背后担心自己。他揉了揉鼻子：“……我们要在这里等到什么时候？”

两位芥川完全没有要理他的意思，站在不同的两端保持着沉默。「中岛敦」坐在树下，对敦笑了笑：“这个世界的太宰先生不是说了吗？‘在这里待命’。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那是‘时机到了、我们自然会明白下一个命令’的意思。”

芥川龙之介冷冷瞥了这个一身黑色的中岛敦一眼。

“咦，是这样吗？”中岛敦靠在这棵树的另一侧，忍不住悄悄打量眼前这个“另一个世界的自己”。虽然长相几乎一模一样，但另一个自己其实和他在许多细节上有着微妙的区别：发型、眼神、行事风格、说话方式……不久前，他和芥川在去抓捕“毁证者”的路上遇到了另一个世界的自己和芥川。对方似乎是在打架过程中莫名其妙就来到了这里，在敌我不明的情况下选择了暂时休战，然后找到了这个世界的他们，最后决定四人一起行动。

会这么果断地判断这是“另一个世界”，根据「中岛敦」的说法，是因为他们并不是第一次见面：在来到这里不久前，他曾从玻璃的反光中看到了这边世界的景象，看到了中岛敦。之所以没有把玻璃映像中的敦看成是自己的倒影，是因为当时他在执行任务，是白天，而玻璃上映出的明显是一个昏暗的环境。而且正如敦自己所说，他们两人之间有很多细节上的差别，最明显的一点就是两人的发型了——一个仍是不对称的、整齐的刘海，而另一个则因为早早离开了孤儿院，已经变成了蓬松的碎发。

当时「中岛敦」不知道这是什么映像，甚至以为是敌人的某种异能。他看着敦仿佛在皱眉操作什么东西，而有一个敌人鬼鬼祟祟从敦的身后举起了枪，于是下意识出声提醒他注意。于是敦这才知道自己在那座废弃煤窑中遇到的“闹鬼”事件的真相。中岛敦对另一个自己道谢，因为他的提醒，才没让自己和芥川也中了那个病毒型异能者的麻烦异能。

后来他们四人按照乱步先生的指示，一路追查到“毁证者”小栗虫太郎的踪迹，揭穿了他的身份。但小栗虫太郎早已经安排好了脱身方法。拥有外交身份的大使馆人员亲自接他上车，原本他们只能放他离开……结果芥川的黑兽削掉了汽车的四轮，而「中岛敦」用虎爪一把将车前盖和挡风玻璃一起抓烂了。那名外交官震惊于他们这套完全不按套路出牌的行动方针，可还没等他做出什么应对，就被另一个芥川以浅灰色风衣化作的“灰兽”从车内拖了出来，只用一瞬就让他昏了过去。三人的行动非常干净利落，敦还没来得及反应，小栗虫太郎就已经认清了形势，大喊着举起双手了。

「中岛敦」还仔细端详了一番小栗虫太郎的脸，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原来你就是‘毁证者’”……这种让人脊背发凉的话。

另外，让敦感到震惊的是，另一个世界的、穿着浅色外套的芥川原本对和他们一起行动这件事嗤之以鼻，但在听说他们的行动来自乱步先生的指示后，又因为现在情况复杂，自己一个人行动也没什么意义，权衡之下跟了上来。相比起他和另一个世界的自己，两个芥川之间倒是除了服饰之外没有太大区别：话很少；在不打架、不放杀气的时候很安静；如果没有谈及让他们执着的事情，只是平日里的交流，会发现这个人其实做事也好、说话也好都相当理智高效。

中岛敦托着下巴，心里忽然涌出一股“不能输”的冲动。

他们在一片森林里——这片森林里有一个温泉旅馆，不久前曾发生了一起命案。他们就是依靠这起案子才抓住了小栗虫太郎。「芥川龙之介」靠在另一棵树上，低头漫不经心地摆弄着手上一个造型古怪的机器。

「中岛敦」注意到他的动作：“没用的。现在看来除了中也先生，来到这个世界的人只有你和我。无线电和卫星电话都不会起作用的。”

“这种事不用你来提醒。”「芥川」冷冷回答。

“无线电？”敦好奇问道。

“我们正在经历一场异能组织战争。”「中岛敦」解释：“这场战争打了很久，牵涉很多个异能组织，干扰以及窃听通讯都是基础中的基础了。所以现在我们一般都使用加密无线电、卫星电话来联络，有相关能力的异能者的组织会更轻松一点。”

“如果不是因为你们的首领，根本不会打成现在这个样子。”「芥川」冷笑了一声：“我只恨我没能亲手杀死那个男人、杀死太宰治。”

芥川根本懒得参与他们的对话，和这几人界限划分得清清楚楚。直到听到这句话，他原本保持假寐的双眼倏地睁开了：“你说什么？”

「芥川」虽然不知道这个世界的详情，不过经过这半天的相处的观察，多少也能猜到一些。因此面对来自另一个自己的冰冷眼神，「芥川」面无表情地看着一身黑衣的芥川龙之介：“和你有什么关系？”

芥川龙之介当即冷笑了一声。

现在不仅仅是大雪，天空中简直要开始电闪雷鸣了。中岛敦也没想到最先吵起来的会是这两人……不，不能说“吵”，因为他们两个看起来很明显是打算跳过“吵”这个步骤，直接打一场来确定强弱、分出输赢。

“要阻止吗？”他小声问。

「中岛敦」也小声说：“你想去阻止他们吗？”

中岛敦想都不想地回答：“不。我过去，他们两个的矛头一定会立刻转向我。”

「中岛敦」笑了笑：“我也一样。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我和‘芥川’本来就在打架，结果下一秒，不知道怎么就忽然来到这个世界了。我到现在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呢。”

“我只是有点担心小镜花……”他的声音渐渐变低变轻，最后喃喃，“而且，我其实……一直很害怕战斗。”

中岛敦没听清他后半句话：“什么？”

“没什么。”「中岛敦」说。

他们两个聊了两句，再一抬头，却发现刚才原本要打起来的两人现在也没开始打。两个芥川都脸色难看地站在原地。

“怎么了？”「中岛敦」问：“不打了吗？”

「芥川龙之介」狠狠瞪向他：“……是你搞的鬼？”

“什么？”「中岛敦」皱起眉。

但没等他追问，包括旁边疑惑的中岛敦一起，四个人忽然同时变了表情，齐齐向后跳开——有什么庞大的东西从天而降，一把抓烂了他们头顶层层叠叠的树枝，然后狠狠砸在了他们四个刚才所站的地方！

“轰！！！”

尘土飞扬中，中岛敦大喊：“什么东西？！敌人？！”

他一边咳嗽着一边挥开眼前的尘土，还有不知道什么时候弥漫了整个树林的白色雾气。中岛敦看向异物砸下来的方向，在看清之后震惊地睁大眼睛。

站在那里的是一只体型堪比棕熊的巨大猛虎，正盯着眼前的四人低低发出咆哮。足有二十公分长的锐利虎牙以及轻易就能在石头上留下抓痕的巨大虎爪，感觉能轻而易举地把他们撕咬得血肉模糊、连骨头都变成碎片。

中岛敦紧紧盯着眼前的猛虎，觉得那个名字在自己嘴边呼之欲出，可问题是，它与自己见到的那只老虎并不相同。

它是黑色的。

一样是金色的眼瞳，因为是夜晚而瞳孔扩大。但是这头猛虎的皮毛是黑色、准确来说是极深的蓝色，同样有着一身漂亮的斑纹，而斑纹则是纯粹的黑色。

四个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绷紧了身体，充满戒备地保持着随时能起跳的姿势。可下一刻，低沉的、粗重的呼吸自雾中响起，体型与黑虎不相上下的白虎缓缓从树林深处走出，堵住了他们撤离的方向。

“……”

如果说，这还不是最倒霉的——

两位芥川抬头，看向他们上方的树顶。分别以浅灰色布条和黑色布条缠身的人形怪物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站在树枝上的。它们安静地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下面的“猎物”，从布条缝隙间似乎闪过一丝红色瞳孔反射出的光芒，仿佛无声的嘲讽。

中岛敦轻轻咽了一口口水。明明是个大雪天，但他的额头却渗出了冷汗。即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即使他觉得自己这几天说得最多的就是这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此刻还是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一件事。

糟糕了。

他们现在的处境，很危险。

四个人用最快的速度认清楚了形势，不动声色调整了位置，把背后留给其他人。每个人都觉得比起眼前这些不知道能不能听懂人话的怪物、还是身边的这三个人更值得一点微妙的信任。

大雪飘落，雾气弥漫，连风都仿佛静止了。

气氛紧绷，但谁都没打算第一个动手，都还在谨慎地评估眼前这个是什么东西、是不是像自己猜测的那样。可没等他们分析出什么就出现了新的意外：如同闷雷一般的巨响在耳边炸开，然后是地动山摇的剧烈晃动。

地震！

没等他们稳住身形，站在他们对面的四个怪物已经抓住了这个时机，咆哮着扑了上来！而和地震、怪物们的进攻在同一时刻，「芥川龙之介」那个自从他们来到这个世界后就再也没有发出过动静的卫星电话，忽然响了起来——

「中原中也」站在港口黑手党总部的楼顶，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很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劈开、然后刺中了什么，可接下来呢？

他皱眉收回了匕首。这柄看上去平平无奇但发挥了可怕力量的匕首，刀刃部分已经彻底消失了，现在空留握柄在他手中。「中原中也」颠来倒去看了看，没发现什么特别的；又看了看手机，也没有任何人联系他。

怎么回事？他到底有没有成功改变过去？

如果他确实改变了过去，救下了一个月前的太宰的话，那么「太宰」没有在那场危机中死掉……自己就不会因为要拼死杀掉「陀思妥耶夫斯基」而被那场爆炸卷入，也就不会来到这个世界了。那他现在就不会站在这里了才对？

但完全不对。他既没有那样的记忆，也不觉得自己发生了任何变化。他也不知道「太宰治」有没有活下来。

是他压根没成功？还是他的确改变了过去——但改变的又是另一个“可能性世界”的过去？他拯救了其他的某个太宰治，让其他某个世界的中原中也救下了首领，自己的太宰却还是死在了九月十三日。

「中原中也」觉得浑身发冷，几乎喘不上气。他甩开那个孤零零的握柄，喘息着在大雪中走到天台边缘，茫然地看向下方的横滨市区。很奇怪，天上在下雪，地上却起了浓雾，现在天上地下全是一片白茫茫。「中原中也」从港口黑手党总部的顶楼向下望去，根本什么都看不到，偶尔能看到浓雾中闪过一两道像是异能发出的光芒，似乎有谁正在打架。

发生什么事了……

「中原中也」拿出手机，先是给这个世界的中也打电话，但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打通；他皱眉拨给这个世界的太宰，这一次倒是打通了，传出了等待对方接听的“嘟——嘟——”声，但不知道太宰治在做什么，一直没有接电话。二十四秒后，听筒里传出了“おかけになった電話を……”的提示音。

“搞什么鬼。”「中原中也」皱着眉，低声喃喃。

不过中原中也就在楼下。继续待在这里也什么事都无法确认，「中原中也」收起手机，转身向楼梯间走去。

楼下，中原中也同样处在疑惑中。

这场大雾出现得十分诡异，几乎是一瞬间就涌到了他们眼前，十米之外都看不清其他人的身影了。手机也忽然没了信号，让他无法联络上其他人。

身边异能特务科的特工们都很紧张。随后而来的地震很剧烈，他们身边的瓦砾都在发出“喀啦喀啦”的声响，甚至能看到园区里五栋高楼都在微微晃动。他们都下意识以为这场地震是牧神的又一个阴谋——辻村深月一个箭步冲过来，拽着牧神的领子将他一把从地上拎起来，同时让其他人快点去避难。

“辻村！”另一名特工拿着对讲机：“坂口前辈让你保管好那页‘书’，然后快点送到异能特务科——现在已经九点了！”

“日本全境都已经完全融合在一起，刚才那场地震就是因为这个才发生的！”

辻村深月应了一声，提起牧神就打算往外走，并没有打算让他死在这里。牧神被她拖着，踉跄地往前走了几步，然后低声开口。

“没用的。”他说：“别白费力气了。”

年轻的女特工有着一头漂亮的天青色发丝，平日里为了不妨碍自己行动，都用两根发簪将长发盘在脑后。她听到牧神的话后头也不回地说道：“那算什么？败犬的发言？”

“我是输了，但你们也没有赢。”牧神在刚刚那场大笑之后就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他注视着辻村，像是看不开窍的孩子：“还不明白吗？我只是一个科学家，从来不是和你们下棋的那个人。”

“为什么你们到现在都还觉得，这一切都是我做的？”

中原中也正在想办法联络其他人。手机信号时有时无，很不稳定。他拿着手机往外走了一段，怀疑是两个世界的融合影响了这附近的某个基站。

但这也说不通。别说横滨，整个关东地区在上午就已经与另一个世界的日本关东融合在了一起。他刚才还能正常和太宰通话，现在就忽然没信号了？

还有这场大雾……

“中也！”太宰从道路另一边走进园区里。

中原中也意外地放下手机：“太宰？”

他看着太宰治走近：“你怎么来了？不是说等我这边事情搞定后再找个地方碰头吗？”

“所有通讯都忽然中断了，我怀疑是这场大雾导致的。”太宰治说：“这场雾像是某种异能。”

“异能？”中原中也皱起眉。

“中也不记得了吗？我们以前见过类似的东西吧。”太宰治说。

“……”中原中也说，“你是说，龙头战争。”

太宰治轻轻点了下头：“只是六年前那一次远远没有这次雾气覆盖的范围广阔，现在几乎横滨全城都在雾气范围里了。”

“‘白麒麟’……涩泽泷彦。”中原中也皱着眉说：“但他被我们打败之后就失去了踪影吧。因为没有找到尸体，所以我猜他应该从那场爆炸中活下来了……但他这个时候出现又是为什么？”

“当年我就对中也说过吧，涩泽泷彦这个人的出现和异能特务科脱不开干系。”太宰治轻轻耸肩：“六年前他们就没能把‘白麒麟’牢牢控制住，才让龙头战争最后演变成那副样子。谁知道六年后他们又出了什么差错？”

“唔……”

“好了。”太宰治对他伸出手，掌心朝上：“手。”

中原中也：“……”

中原中也看了看太宰伸过来的手，又看了看太宰治：“……什么意思？”

太宰治叹了口气：“不然中也以为我为什么要这么辛苦地赶过来……涩泽泷彦的能力能够分离异能者的异能，虽然不确定这个能力对中也是否管用，但如果真的起作用，也不是一般异能者的异能被剥离后的后果可以相提并论的。”

严格来说，中原中也是「荒霸吐」的封印装置。他的异能“重力操作”是对「荒霸吐」这股如同天灾般可怕的能量中极少一部分力量的化用。涩泽泷彦的能力究竟能不能对中原中也起作用，这一点谁都无法确定。也许，因为中原中也本身是一个封印装置，再加上后来一系列的阴差阳错下的防备措施，「荒霸吐」会被彻底隔绝在中原中也体内、异能会因此而失效；又或许「荒霸吐」和中原中也会直接分离——那后果就太恐怖了，看看镭钵街就知道了。十五年前，「荒霸吐」曾短暂出现、暴走了一瞬，地面上就出现了一个尺寸可怖的巨坑。后来人们在巨坑上建立了贫民窟，让它成为了镭钵街。

“我可不想赌运气。本来事情就乱成一团，这个时候如果还要分出精力对付中也的异能，那就太糟糕了。”太宰治嘟囔：“快点，手给我。”

“什么啊！你那种语气。”中原中也不爽地说着，却还是把手伸了过去：“另一个我呢？”

“他不是在总部的楼顶吗？”太宰治说：“这场雾影响不到他吧。”

就在两人的手即将碰到的一瞬间，太宰治手指微动，紧接着寒光一闪——

一柄匕首对准了中原中也的心脏。中原中也的手指稳稳挡住了刀锋——在离他的心脏只有十公分不到的位置。

太宰治：“……”

中原中也：“……”

两人此刻挨得极近，几乎贴在一起，连彼此的呼吸都能感受到。但冷意在他们之间弥漫，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片刻的沉默之后，「太宰治」缓缓露出一个微笑：“我应该没有露出杀气才对。”

“啊，很完美。”中原中也看都没有看那把匕首一眼，冷静地盯着「太宰治」：“但你难道会分不出我和他吗？”

他们两人的一问一答犹如打哑谜，但都听懂了对方意中所指。「太宰治」微笑着松开手，让匕首“当啷”落地。

他后退了几步，背着手站在那里，嘴角的笑容看起来天真又好看；但他的眼神却极为幽深，里面没有半点笑意。

“你是另一个世界的太宰。”中原中也肯定道。

“嗨。”「太宰治」说：“初次见面，‘书外世界’的中也。”

“你想杀我。”中原中也盯着他：“为什么？我们两个之间没仇吧？”

“嗯——说得也是。为什么要杀中也呢？”「太宰治」像是感慨一样轻声说道。他的眼神从中原中也移到地上的匕首上，又抬起头，看着从空中飘落的鹅毛大雪。

最后他垂眼，眼神重新移到中也身上。

“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一定要说的话，”他微笑着轻声说，“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我还没有认真送给他什么。”

“我想送给‘中也’一件礼物。”「太宰治」漫不经心地说：“只是这样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