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不知道你是否听说过一种……名为‘花吐症’的病症。”广津柳浪说。
中原中也同带着一份需要签字文件清晨造访的老人无声对视片刻,他显然已经在广津柳浪还没到的那段时间里已经度过了震惊期,并飞快冷静镇定了下来,把所有的惊疑不定都镇压在了皮肉之下——反正除了表情有些麻木,他并没有叫广津柳浪看出什么端倪。
广津柳浪大约没想到他会对这种领域有所涉猎,不,应该说是没想到他已经通过惨痛的亲身经历来了解了有关这种病症的事情,所以同上一次一样,没有停顿便继续解释道:“‘花吐症’是一种数量极为稀少的病,我也只是从…………”
老爷子的嗓音又沉又稳,而疑似已经死了一次的黑手党最高干部端起先前磨好的咖啡,一边听着广津说明他所知道的情报,一边缓缓、缓缓地将咖啡杯凑到唇边,若有所思地抿了一口杯中苦涩的液体。
一样的。他心想。
除了有细微的不同之处,但由于他按照自己曾经经历过的回忆,重新做出了某些关键性的反应,以至于广津柳浪在进门一时片刻的寒暄后再次注意到他的异常,注意到他的无法出声的现状以及那些从口中掉落的不祥的花瓣,所以如同之前发生过的那样,广津柳浪对他说了有关自己所知道的“花吐症”的事情。
细细袅袅的白气在咖啡杯上方蒸腾,中原中也在广津的叙述中无知无觉将一整杯咖啡喝下了大半。咖啡里没有一匙糖奶,虽然由于是上好咖啡豆、以及是用了咖啡机现磨的关系导致喝起来的依旧香醇浓厚,但口感归口感,味道还是苦涩得好似草药一样,仿佛闻一闻都足够提神醒脑。
当然,他在平时并没有早起空腹喝清咖的爱好,更习惯不紧不慢给自己煮一杯加两汤匙砂糖的牛奶——但眼下为了让自己能够更为迅速地应对眼下的状况,喝容易放松精神的牛奶显然不是一个好选择。
中原中也把喝得只剩一个咖啡底的瓷杯随手放在一边,眼神复杂地看着一切按照熟悉的轨迹再度开始转动。他之所以再一次从清醒过来的六点开始,按平时习惯的那样晨练洗漱收拾吃早饭,直到等到八点半广津来敲他的公寓门,就是为了最后确认是否真的发生了一些无法解释的事情:他因为花吐症而在周四傍晚六点整死去了,然而当他再次睁开眼,却发现自己回到了一切开始时的周三早晨。
说实话,在广津柳浪和记忆中分毫不差地敲门之前,中原中也对这个听起来就荒谬的推测抱着大半怀疑。但从广津进屋、到现在再一次同他进行一模一样的说明,此时此刻所有的一切都印证那个“荒谬的推测”。
他不仅得了一个古怪凶残的绝症,还不知缘由得落入了所谓的“死亡循环”之中。如果不顺利的话,那么恐怕他就要眼睁睁看着自己心脏上的血色花朵盛开好多次,同样也要体会好多次那种心脏剧痛、死亡逼近的严寒。
中原中也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心说好吧,不管怎么样,拜从前时间充裕且热爱游戏那段年龄所带来的经验,这种类型的游戏他倒是玩过不少,有解决思路,不会两眼一黑大脑空白都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做点什么。
或者说大概所有的RPG游戏本质上都是这种“死亡循环”——在打败大魔王之前因为某些失误死掉、退出读取存档、然后重新开始。
不过想通归想通,沉默中的中原中也的脸色还是很难看,倒不是因为他有多害怕一次又一次的死亡——当然那种死亡降临时的痛苦如果无必要他也不想再经历更多了——而是因为,他想到既然是这种游戏的套路,那么无论怎么想,最终他要攻略的目标看起来都是要他身上的花吐症痊愈。
按照一周目*他所得到的讯息,能给他提供花吐症痊愈的方法或者可能性的人,森先生和侦探社那个女医生都不在横滨……当然不会在,从他发现这是一个无限循环时他就意识到了,为什么先前无论想找这两个中的哪一个他都找不到。
因为这是个……死亡游戏啊,一下子就能找到的话那难度也未免太低了,不会有任何一个游戏会做出这种愚蠢的策划。
但还是令人安心多了。中原中也面无表情地想。毕竟,如果是“命运”这种完全不和你讲道理的存在,那解决起来可能还稍稍麻烦一些;可如果是游戏的话……
巧得很,他最不怕的就是玩游戏了。
一旁广津柳浪说明完了自己所知道的事情,包括症状、得病缘由和治疗思路。他的目光落在从头到尾都保持了一种诡异平静、并没有表达出哪怕只有一瞬茫然或惊怒的最高干部身上,在端详了片刻后才摇摇头,带着一点复杂意味感慨道:“不愧是中也君,即使遇到这样的事也依旧表现出了令人安心的可靠啊。看起来,你已经有了解决的对策。”
过奖了,这么镇定是因为我是二周目啊。就算是恐怖游戏,在前几周目之后也能看着鬼怪血淋淋的脸淡定按下键盘的吧,他只是比一般人适应能力好一点而已。
中原中也心里这么想着,嘴上的口型却省略了那些,直奔主题地坦白:「对策称不上,但总比待在家里消沉度过最后的日子要稍微强一点。游戏而已,不管难度是多多少,通关所靠的不久那几样:情报、资源——和玩家的技术。」
广津柳浪的唇语并非纯熟,短句子还说得过去,像这种长度就只能懂个大概。他一方面觉得简单就把这种攸关生死的事情简单粗暴定性为一场游戏的决断有些疯狂,但另一方面,他转念一想实际上也就是这么回事,事已至此,不看开一点的话还能怎么样呢?何况游戏什么的,的确像是他们这位年纪轻轻的最高干部会说出的话。
想到这里,广津柳浪暗中点头,双手如同古老欧洲绅士那样在身前轻轻交握,垂下眼委婉提议:“那么,现在是要去寻找您那位……导致您变成眼下这种状况的人吗?”
老人说话总是委婉的,且出自良好的涵养并不欲探听太多他人的私事,即使从他的神态中看就能看出,对于“谁是那个中原中也无法得到的人”这件事,老爷子显然心中有数。
中原中也当然看出了这一点,可是他的表情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仍然冷漠平静地开合嘴唇,近乎无动于衷地对广津念出无声的口型,红色花瓣纷纷落下,如同下了一场令人心惊肉跳的血雨:「听好,广津。照理说你比我年龄大,看过的往事更多,这种事本不该我说出来……但你该知道,有些事之所以是现在的样子,就是因为它不是轻易就能改变的。这件事到最后——」
他本来想咬牙切齿说「到最后就算他找个什么高科技机构或者异能者将他永久冰封,停止一切细胞的活性也不会去用得到『特定的人』的方式来解决他身上的绝症」,以示他和那个见鬼的家伙之间划清界限的决心。然而话即将出口,在那一瞬间,他忽然回忆起了上一次死亡时,最后留在他视网膜中的景象。
如同幻觉一样的——
「到最后…………」
用一种他从来没见过的失态、推开周围人群向他飞快跑来的熟悉身影——
「…………」
中原中也张了张嘴,无语半晌,那句要果断拒绝的话最终还是在唇齿边硬生生拐了一个弯,重新被他咽了回去。中原中也移开眼神,若无其事地拎起一旁搭在沙发靠背上的大衣:「……到最后我无计可施的时候,再去找太……唔、再用这种办法吧。」
最后那半句话的口型其实已经让人有些分不太清他说了什么,恐怕即使他还拥有声音,这也会是一句让人不大好分辨的、嗓音含混模糊的一句解释。但广津柳浪看着他从十五岁到如今,基本上中原中也的大部分小动作靠猜都能猜出来。
他眉头皱了皱,那是一种毫无办法的无奈,好像早已预料到会是这种反应。
而中原中也只是默默穿好了他的大衣,准备出门了。他简单摆摆手对广津柳浪示意这个话题的的讨论到此为止,一边走至玄关处穿他每天都擦得锃亮的高定皮鞋。穿鞋的过程中他还在想刚才从脑海中一闪而过的那个模糊的片段,他至今不知道那是否只是自己临死前的幻觉。毕竟那可是在佐贺的机场,他又没见到太宰治,太宰治脑子有病才会跟着他从横滨到佐贺,从时间上看两人的飞机也就是时间相差半小时的事情。
话说回来,退一万步讲,就算太宰治知道他出了什么事,最大可能会有的反应也不是追着他飞佐贺,而估计是幸灾乐祸一下他那所谓“求而不得的恋情”吧。
他们就是这样一个关系。哪怕旧文明毁灭新世界诞生,人类进入星际时代、整个地球都统一成一个国家,他们两个也会坚定不移站在彼此对立面上。
他们就是这样一个关系啊。
广津柳浪看着他准备出门的背影,叹口气摇摇头,只好换了话题:“那我帮你联系首领?”
中原中也还是摇头,穿好鞋才借着转身拿钥匙钱夹的机会对广津柳浪无声开口:「首领早晨七点的飞机就离开了。现在还在飞机上。」他本该有机会赶在首领登机前驱车赶到,但他为了最终确认事情的发展而耽误了。到这一步为止都和一周目一样。
广津柳浪愣住了,眉头比刚才皱得更深,他跟着中原中也一起出门下楼,乘电梯一直下到这座公寓楼的地下停车场里:“怎么会突然出去?我没有听说首领今天有要外出的行动……”
中原中也打开车门,无所谓地一耸肩:那谁知道呢。
他把老爷子送到了地面上,银灰色跑车一路开到广津来时开的车所停放的外来临时停车位旁边。本来中原中也心里存着事情,又因为失声说话交流添了不少麻烦,所以这短短一截距离内都面无表情着一张脸,在心里把那什么见鬼的花吐症骂了一千一万遍。直到广津柳浪下车回头看了一眼,本来在点烟的中原中也用眼角余光注意到了,愣了一下,明白过来。
他眨眨眼落下车窗。坐在酷炫跑车里的英俊青年挑起嘴角眉梢,对神情严肃的老人邪气嚣张地咧嘴一笑,反过来安稳:「安心吧,广津。今年年底拍卖会上还有我想要很久的好年份的红酒。没喝到之前我不会随随便便就死的。」
广津柳浪沉默着凝视着他,眼皮轻轻不自觉地抽动。但无济于事,年轻人有年轻人自己的主意和想法,尤其是中原中也——别说他,就算是森首领亲自到场,也等闲改变不了他决定好的事情。
所以如古典绅士一般有着优雅礼节和良好涵养的老人最后只能深深行了一礼。
“祝您一切好运。”
……
说归说,然而想要找到与谢野晶子并不容易。他不知道与谢野晶子要去哪里,不知道与谢野晶子要从哪个机场出发,更不知道她搭乘的是哪个公司的哪架航班,几点起飞几点降落,唯一知道的是一句模糊的“与谢野医生中午的飞机,去国外度假了”。来自一周目时侦探社国木田独步所提供的信息。
中原中也把车停在路边临时停车带里,嘴里叼着根烟草,上半身懒洋洋伏在方向盘上望着前方虚空中的一点,眯眼思考着接下来的计划,细细淡淡的烟雾弥漫在车里。
“铛、铛、铛……”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一下下敲击着方向盘的金属边。
假如这位有着逆天一般的治疗异能的女医生是一般人,那么就好说了,这些让他为难的信息也不过是他一通电话的事情;问题在于这位女医生不是一般人而是隶属于侦探社,虽然那个侦探社又小又缺人,但他们的社长可不好对付……有需求于侦探社的大人物也很多,在这种状况下,想随意调取侦探社社员的个人信息就有些困难了。
可这还不是眼下最麻烦的。
眼下最要紧的问题是,他没什么时间了。
中原中也瞄了一眼车上的时钟,上午九点二十五分。“与谢野医生是中午的飞机”——“中午”这个词汇的指代十分微妙,寻常不太讲究的话可能十一点十二点一点都能囫囵个算进“中午”里,但说出这句话的人是国木田独步,一个即使是他都有所耳闻的,非常认真、尤其对待时间上十分严格的男人。这样一个人的话在对待这种时间上的词汇就不会随意,所以由此推断,那位女医生的航班起飞时间大概率是在十二点到一点之间,范围大大缩小。可还有一个问题就是起飞机场……是成田还是羽田?似乎都可以,这两个无论哪个都是大型国际空港,无论哪个每天都有无数架飞机飞往国外。
中原中也掐了掐鼻梁,心里飞快盘算着来回路程和时间。
在没法用一些特殊手段来获知对方位置的情况下,暂时他能想到的就只有直接去侦探社说明实情然后获取真实情报。现在是九点半,城市早高峰差不多已经过去了,那么从这里开车到侦探社有差不多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到达侦探社的时间就是十一点——再加上和那帮侦探社的进行沟通的时间,无论如何也没发再在侦探社和成田或羽田机场之间跑个单程。
但侦探社的人可以打电话,直接同那位女医生进行沟通。这是他们的信息优势。只要能联络上,那么几点航班的事情就不那么重要了。
中原中也在心里来回梳理了几遍这个计划,觉得没什么疏漏,具有非常高的执行价值——
——唯一的让他犹豫的一处就是可能会遇到太宰治。如果可以他真的不想遇到太宰治,虽说江户川乱步也很难骗,但太宰治的“难骗”和江户川乱步的“难骗”不同,太宰治太了解他,他也了解太宰治。像什么“花吐病”一听就知道会是太宰治热爱涉足的领域,又花又死的,说不定还能说得头头是道直接洋洋洒洒写出篇小论文……等等,这样的话是不是问问太宰治也能省一点事情……说不定他会知道一些简单通俗的治疗方法?
但这样一来,太宰治就势必会得知他得了花吐病的事情。他丝毫不怀疑以太宰治的聪明程度,只要知道了他得花吐病,就能再进一步猜到他因为谁而得,就能猜到那些他从来没有说出口、也未曾表露在外一丁点的事情。
……好像还不如死了痛快一点啊。
中原中也光想一想那个场景脸都要绿了,坐在驾驶座脸色一阵绿一阵白,感觉浑身都发冷……后来发现冷是因为他没开暖风,车内温度都快低到十度以下去了。
开了暖风后中原中也把冻到僵直的手指凑到暖风口吹,让热度一点点沾染上他低温的手指尖。他一边吹一边想着这个事情要怎么圆过去,说是中了暗算,被强制打了一针病毒试剂?这太扯了他自己都不信;还是说闭紧嘴不说话,只靠手机打字交流的同时坚决无视太宰治?得了吧他要是能被轻易无视也就没今天这么多事了。
中原中也气得磨牙。
说实话他因为早晨浪费的那两个小时,这一次的GAME START并不算好,客观判断他能在这一轮通关的可能性大概还不如外面滴水成冰的气温高。假如这真的是一盘游戏的话说不定他就直接读档开始第三周目了,但……
已经纠结了一早上的的花吐症患者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心脏。那里有一朵蠢蠢欲动的不祥的花苞。
死亡……那种能清楚感受到自己的意识和生命力都在逐渐脱离这具躯壳的体验,能少一次还是尽量少一次吧。
心中有了决定。中原中也再次看了一眼时钟,发现已经没有时间给他再犹豫下去了,只好一咬牙踩下油门,银灰色的跑车像头矫健的凶兽,咆哮着从停车带窜到公路上,一个漂亮的甩尾漂移掉头,换了与去机场截然不同的方向,再一次驶向侦探社。
一个半小时后,侦探社众人从窗户缝隙迎来了嚣张的引擎声。
迎着那群好奇的女孩子趴在窗户上围观跑车时发出的惊叹声,躺在沙发上偷闲的太宰治拿下盖在脸上的杂志,眨眨眼,显得很莫名其妙:“……那蛞蝓怎么来了?”
他说话声音很小,没人注意到,但谷崎直美一眼看清楚了推开车门下车的年轻男人的模样,她是认识中原中也的,顿时眉头一皱,转身拉来了他的哥哥。
接着,整个侦探社都知道了港口黑手党最高干部中原中也突然造访的消息。
国木田独步只愣了愣,紧接着目光严厉看向太宰治;原本躺在沙发上偷懒偷得好好的太宰治满脸无辜,他慢吞吞从沙发上爬起来坐好,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没什么事……多半是找我的?不知道,先看看中也来干什么再说吧。”
五分钟后,中原中也推开了武装侦探社的门。
心中都是一半警惕一半好奇的侦探社众人坐在各自座位上都低着头,好像各自有各自的忙,直到听到脚步声终于响起、脚步声近了近了、门终于开了,便立刻齐刷刷集体扭头把目光投向他,活像中原中也一步跨进的不是侦探社,而是什么舞台聚光灯之下。
好在中原中也位居高位身份特殊,手下的部下黑麻麻一片,集体对他行注目礼这种事他见多了习惯了,也就不觉得怎么样,戴着一副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双蓝色眼睛出来的黑色口罩淡定自若走进来,面对侦探社的人随便一抬左手,就算是打了招呼。
简直嚣张又傲慢,偏偏这位又的确有足够资格嚣张,当实力高过一定界限时连他的傲慢都会被大众接受,仿佛理所当然,尤其这个人再长着一张漂亮的脸的时候,你看到他会下意识心想:对啊,他就该这个样子。
侦探社几个主力社员,如国木田太宰治江户川几人是什么想法暂且不提,反正看那些更年轻一点的年轻人们,特别是第一次见到中原中也的,你从他们表情上就能看出他的确是这么想的。
一时间双方都没说话。中原中也本来就发不出声音,侦探社的人本着敌不动我不动的心理于是也没发出声音,两方互相对视眼看就要演变成一场“看谁先眨眼”的幼稚园游戏,最后还是太宰治施施然翘起了腿——他又躺下了——舒服拿手垫在脑袋后面,歪头看了自组合战后就没见过的前搭档一会儿,用一种中原中也很熟悉的笑法坏笑起来。
“这还真是稀奇,中也怎么会到侦探社来?”
无视他无视他无视他无视他……中原中也在心里默念,微一闭眼后再睁开,果然好像没看见太宰治也没听到太宰治的提问一样往前走了几步,径直走到国木田独步的面前,举起手中的手机:没有恶意,只是事态之下的无可奈何。我有重病方面的急事需要你们这那位拥有治疗异能的与谢野晶子的帮助。现在的是需要你们帮我联络上她并安排我和她见面,事后的酬金随便你们开,你们可以把这个看成是一桩委托。
示意的同时他伸手拿出那把藏于大衣内的匕首,飞快转了个银花后潇洒放在了桌子上——他杀人当然不是靠匕首,这只不过是一种示意真诚的态度,虽然也很嚣张,但已经是他能拿出的最大诚意。
他不想拖拖拉拉,只想最快速度解决这件事。
“你……”
国木田独步接了好几年的委托,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霸道又有条有理的客人,没有任何多余的阐述,原因、经过、需求以及支付报酬一次说清,大幅度节约了沟通成本。说实话,要不是看在他是黑手党的份上,国木田独步简直觉得这样的委托人堪称教科书范本,可以把他的模版拷贝打印出来贴在侦探社会客室最显眼的位置。
“中原……是中原中也是吧?”国木田独步在短暂怔愣后推了推眼镜,本打算丝毫不留情面的嗓音也因为这个展开而打断了其中的严肃,“你的来意我们已经知道了。虽然不想帮你,但两社现在并非对立状态,我们也看到了你的诚意,想必的确是有紧急的事情发生。这种情况下我们或许应该提供一定帮助,但是与谢野医生她是中午——”
中原中也听到这里,藏在口罩之下的嘴无声咂了一下,心说我知道她休年假出国玩了,所以不是要你联络她吗?
但他因为失声而慢了一步,没能来及靠打字打断国木田的说明。然而有一个人来及了,他好像才从“中也莫名其妙居然完全无视了自己”这种事的震惊中回过神,又好像是在那不寻常的无视中已经敏锐察觉到了某些不对劲而默默观察了片刻,进而察觉到了一些端倪,总之他一骨碌从沙发上利索爬起来,迈开长腿,笑眯眯往国木田独步身边一站,刚好打断他的话。
“——等一下啊,国木田君。与谢野医生的行程,可不该随便告诉其他人吧?尤其……对方还是一个黑手党。”太宰治声音懒散,目光带笑往中原中也口罩上扫,“话说回来这是什么啊?我不记得中也有带口罩的习惯,把口罩摘下来给我看看?否则我们怎么知道你的确是中原中也——就算你拿出了你的诚意来请我们侦探社帮忙?”
国木田独步愣了愣,觉得太宰头一次在正经工作日的工作时间说出了这么正经八百有逻辑的话。
说得还有几分道理。于是他也把目光投向中原中也,点了点头。
……故意的!!这混蛋绝对是故意的!!他才不信太宰治会因为一个破口罩就不敢确定他身份,这混蛋绝对是已经起了疑心在好奇他遇到了什么事!注意到他不愿透露过多所以逼着他自己败露!!
去死吧!!!!!
中原中也心里火山喷发,他来侦探社之前就已经预料到了现在,所以已经做了很多的心理建设,但眼下还是怒气冲冲可能已经在内心世界夷平了百十来个侦探社揍死了成千上万个太宰治。凭着两人多年互嘲互坑的经验,他甚至已经能想到接下来的发展,十分清楚如果他按太宰治要求的,只是摘下口罩任凭他们确认身份那就落了被动了。情况会更糟糕。
首先他一直不说话不是办法,这种仿佛美人鱼一样的失声太特殊了,不是简单的病痛能解释通的,而一旦他发出半点声音就会落下花瓣,结果是事情暴露;其次就算他能一直扛住死活不说话不开口,但他的细节处理做得并不够好,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甚至仍然能闻到一点自己身上的花香……一点花香证明不了什么,但联系自己异常,他相信这已经足够让太宰治做出一通正确百分百的推理,结果还是事情暴露。
中原中也冷冷地看着太宰治。他的大半张脸都被遮住了,只露出了那双蓝眼睛,因此便显得格外亮,里面好像蕴着一团冷色的火焰。
然而只有他心里知道,自己正在面临着巨大的危机,他不想在任何人面前失态,在太宰治面前失态——不是寻常你骂我我骂你、我让你出个丑你就回敬我一次的小打小闹,而是某种更加沉重的东西——那更是堪比酷刑一样的折磨
危机逼发人的潜力,中原中也的脑子里疯狂闪过无数条想法。
不能这么被发现……起码绝不能是被揭露出来的——
中原中也冷汗湿透了后背的衬衣,电光石火间,他脑内各种疯狂念头纠缠成一团,最后想出了一个烂透了、但已经是最后不是办法的办法。
口罩下两片薄薄的嘴唇微微张开,轻轻吐出一口气。
中原中也迎着他所熟悉的太宰治那温柔含笑的、里面带着深邃探究的目光,漫不经心将口罩摘下来,没有任何异常,他看见太宰治微微挑了下眉,两人对视片刻,随后他忽然露出一个有点不爽又有点轻佻的微笑。
他当着太宰治的面开口了。
「就知道没法瞒过你这混球的眼睛。」他缓缓说着,花瓣一片片落下。血红的花瓣和漂亮的男人,整幅画面暧昧又诡异,中原中也对微微睁大眼睛的太宰治和对眼前所见吃了一惊的国木田独步摊开手,「花吐症……听说过吧?我喜欢上了不该喜欢的人,这事儿注定没法成,他也不像是会喜欢人类的样子……」
太宰治歪了歪头之后就一动不动了,只是神色非常微妙地看着中原中也,好像有点意外,又好像有点奇妙的愉快;而国木田独步则是在那句好似是随口提起的形容后,下意识看了眼太宰治,因为觉得那实在像是对身边同僚的说辞。
中原中也全然没注意到他们两个的反应,他心里紧张得一塌糊涂,全部精力都投入到自己这番自我剖白上了:
「既然不能成那就算了……好歹在同一个组织里,每天都能见到也不错……」
太宰治那点愉快好像僵住了;国木田独步心想:哦,吓我一跳,原来不是在说太宰。
「……所以想找你们这的女医生想想办法,毕竟如果不痊愈会死去。我对他还有用。与其莫名其妙死去,不如就像现在这样……」中原中也垂下眼,尽量说得含糊飞快、但又仿佛自己没想到那是破绽一样说出一些关键词。
国木田独步一愣,觉得好像知道那是谁了,不由微微张大了嘴。
中原中也盯着自己脚下的花瓣。
这是没办法的办法了。与其被发现他真正喜欢的是谁,不如捏造一个无关的对象,自己假装坦荡直接无所谓地说明出来。为了逼真不露破绽,这个人选必须和太宰治像且接近……
他只能想到那一个人了。虽然自己可能事后得在心里疯狂赔罪一万次。
「现在你们知道了缘由,就麻烦联系一下那个女医生。否则我虽然不是为他而活……」中原中也想了想,决定为了让他们答应而添上最后一把火,一锤定音道,「但很快就要为他而死了。」
太宰治的眼神终于变了。
中原中也,宁死不屈!
又好笑,又心酸。
无辜森先生万年背锅侠。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在太宰心里又添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