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太宰治分化成为向导的时间很早,同龄人往往都是十二岁左右进行分化,但是他在八岁时就分化成为向导了。然而分化后他隐瞒了自己是向导的这个事实,并没有去相关机构登记,而是凭着自己上天赐予的超高精神力扮演着普通小孩,完美瞒过了每年的例行体检,以及每一个曾靠近或者路过他的哨兵的感官。
直到十二岁。那时他在想自己是继续瞒着自由两年,还是装得像个正常向导一样,在十二岁时被检测“分化”,然后住进白塔,享受一下向导的各种福利——大战结束了十多年,如今社会的性别比例虽然已经逐渐恢复,但仍然是让人侧目的四比一。向导的数量依旧是少数,因此总能享受更多福利,就连在学校里,向导都更加容易请到病假。
结果还没等他考虑好是不是要放出一点属于向导的信息素和精神力,给他检测的医生看了他一眼,便直接在报告单上低头写下:“一个向导。好了,下一位请进。”
十二岁的太宰治:“…………”
这就是他第一次见到森医生的遭遇。这个据说是从战场退下的中年向导轻描淡写看破了他的伪装。后来森医生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他八岁分化、隐瞒了这么多年没有报备的事情,老谋深算的中年人便对他笑眯眯说太宰君啊,我看你整天也很无聊,不如来我的组织,帮帮我的忙吧。这样的话我就会忘记啦,关于你曾经隐瞒不报的事情。
森鸥外城府深人脉广,对待天赋出众的年轻向导总是兼具残忍与慈爱。他可以拿出最好的资源来培养人才并纵容对方的乖戾性格,然后在创造价值、维护这座城市平衡时用起来毫不手软。
同样在考虑怎么最大化利用森鸥外的这份人脉价值的太宰治没怎么犹豫便同意了加入,然而有一个交换条件——一个在这个如今哨兵与向导比例为四比一、所有招收哨兵与向导的组织都不会同意的条件。
“我不要与哨兵结合。”天赋极为出众的向导男孩说:“我一开始之所以会选择隐瞒不登记,就是因为我不想被安排与一个莫名其妙、只是结合度高这种见鬼理由的哨兵结合。”
哨兵都是大麻烦,四肢发达且愚蠢,并且脆弱得让人怜悯,只要对他们的感官稍动手脚,就会变成狂躁的大猩猩或者什么都感知不到的烂肉。如果你想让我为你做事,那么就解决这个问题吧。
“叛逆社会大众的理论,不过我并不反感。”森鸥外沉吟片刻,然后说:“这样吧,我给你介绍一个人,他的情况,和你正好合适。”
太宰治有点意外,他预料到森鸥外有门路解决这件事,但没想到会这么轻松,仿佛立刻就能解决。“什么人?”他问。
“一个和你同岁的‘哨兵’。”森鸥外笑起来。那笑容有点意味深长、还有一点点叹息:“但他是特殊的。”
究竟是怎么特殊,森鸥外也没有对太宰治明说,只说两人见了面就会知道。
后来太宰治就在港口那栋被森鸥外漆成了黑色外墙的塔楼里,第一次见到了中原中也——一个精神世界完全空白、没有精神体、没有哨兵信息素,但是五感和身体素质却远远超出寻常哨兵一大截的赭发少年。
他们见面的过程并不顺利。大约是天生八字不合,波长互斥,两人一见面,不知道怎么回事,没说两句话就打了起来。中原中也拆了会客室的外墙,太宰治利用精神网进行诱导攻击中原中也,结果波及并放倒了在门口守卫的五位哨兵。最后还是尾崎红叶和森鸥外赶了过来,一人一边按住了两个小鬼。分开时脸上青了一块的太宰治还在皮笑肉不笑地嘲讽对方“矮得像条蛞蝓”,中原中也被尾崎红叶按着肩膀,听到这话差点没冲过去和太宰治再打一架。
见面过程如此不顺,然而再询问他们两人要不要和对方登记结合的时候他们两人还是捏着鼻子,极其不情愿地同意了。这点上传闻倒是假的。森鸥外在他们登记结合的问题上从来没有胁迫过他们,是两个十五岁的少年自己做出了选择。
对方讨厌吗?讨厌。是傲慢自大、桀骜乖戾的小鬼。可他们两人,一个是向导但绝不想与哨兵结合;一个拥有超越绝大多数哨兵的身体素质却并非哨兵。想要拿到哨兵编号的流程极其严苛,假如有一个能为自己打掩护的“已结合”向导,那么这一切都会轻松许多。
森鸥外在介绍时说的话没错,他们两个的确最适合对方眼下的情况。
于是在相见一星期后,太宰治和中原中也去管理机构登记“已结合”,成为新一对的哨兵向导搭档。随后,森鸥外给中原中也人工合成了哨兵信息素,在中原中也去登记编号的那天往颈后皮下注射了一管。中原中也拿着所需材料和他的“已结合的向导”的相关材料又一次去了管理机构,在向导太宰治和前军医森鸥外的掩护下,他顺利登记,成为了编号哨兵A5158。
从来没有人怀疑过太宰治和中原中也没有结合,正如同从来没有人怀疑过中原中也会不是一个哨兵。因为他的身体素质和五感都太强悍了,在实力至上的森氏集团里也是翘楚。
太宰治曾经想过他和中也这种互利互助的虚假关系会持续到什么时候。也许会持续到未来当他们都不再需要对方来为自己打掩护的时候,就这样普通地分开;也许会持续到他们都双双老去。到那时可能他们会觉得都一大把年纪了还瞎折腾什么,反正和对方只有身体还算合拍,就这么胡乱过下去吧,于是继续住在一起。不过看他们的工作性质,这段关系结束的最大是某一天他们其中一方意外死去。生老病死,没有人能预测,明年、明天、下一秒,发生什么都太正常了。
就好像在今晚之前,太宰治也没想过中原中也身份的暴露会在这个时候,以这种方式被揭发出来。
“你这个时间点找我,是笃定了我们还在加班没有休息吗?”坂口安吾带着深夜拜访的太宰治穿行在隐秘机构情报科的走廊里:“更可悲的是我无法对你的这种‘笃定’作出反驳。”
“别这么说嘛安吾,我们是朋友不是吗?”中原中也被突发带走,太宰治骑着机车下山没有回家,而是掉头直接来了隐秘机构的情报科大楼,有这个情况下能够提供帮助的人在。
“听起来不是多令人高兴,太宰君。”坂口安吾说。他带着太宰治走过一个拐角,同时微微皱着眉对太宰治说:“你说的事情我有所耳闻,但并不知道详情……我的级别不够,无法告诉太宰君你想知道的信息。但是接下来我带你去见的情报部门的负责长官可以。他与贵方同样于今晚被军警带走的森鸥外先生有一定的交情,听说是他们两人曾是战场上的旧相识。”
“谢了,安吾。只是你们情报部门的加班习俗,真是一视同仁、从上到下,变成了‘企业文化’。这个时间点,居然连你们的负责人都还没下班。”太宰治同情地看了看坂口安吾的黑眼圈,然后话音一转,问:“但我还想知道带走中也的那群人的详情。和被军警带走的森先生不一样,带走中也的是你们隐秘机构属下的作战部队,我好像曾经听说过这支甲分队的传闻。”
“是不同的部门,我们互不干涉,你看成是完全无关的两个组织都可以。”坂口安吾说:“你说的那些人,被我们私下称作为‘猎犬’。成员一共五人,每个都是极为可怕的强悍哨兵,据说每个人都有一人迎战西方特种部队而不落下风的水准。你说中原君是被他们带走的,那这里面确实有些奇怪——冒充哨兵的罪名很重,但那不该由杀人部队出手。”
“现在看来,你们没法在这件事上对我提供什么帮助。”
“如果你说中原君的事情,的确。因为我们和‘猎犬’互相独立,互不干涉,那边是一只铁桶,也没什么门路。”坂口安吾说:“不过中原君的事情是由森鸥外先生被带走的事情引起的,我们在军警这边说得上话。如果没法直接搞清楚中原君的事情背后是谁在捣鬼,那么换个角度来也许是个不错的方法。”
“所以我来找你了。”太宰治说。
“所以我来带你见我们的长官。”他们走到一间办公室门前,坂口安吾敲了三下门,放低了声音说:“他姓古川,已经从我这里听说了你的来意,进去后直接说明就好。古川长官是退役的哨兵,不喜欢兜圈子。”
太宰治应了。
走进办公室时太宰治第一时间闻到的是充斥办公室的那股浓郁果香,混杂着茶叶和蜂蜜水的味道。他看向古川正也——这个年逾半百的退役哨兵有着这个年纪人所拥有的特征:不苟言笑,喜欢喝茶,办公室里暖气烧得很足,热气让他所喝的各色果茶味道更加浓郁。
“您好,古川长官,我是森氏集团的太宰治。”太宰治礼貌地自我介绍:“为今晚森先生的事情前来。”
古川正也没有立刻开口,而是端着泡了蜂蜜柚子茶的茶盏,坐在办公桌后打量站在他面前的年轻向导。
太宰治还穿着他下班时的那身呢绒西装大衣,红色的羊绒围巾还是中原中也帮他打好的结。他站在那里的样子看起来像是个从私立贵族学校放学的小少爷,让人记起来他今年才十六岁;但他开口时那点天真年轻的气场便倏地散了——站在这里的是十六岁的年轻向导,也是森氏集团站在诸多哨兵头上的二把手。
古川正也笑起来。
“森君的事情我听说了。”隐秘机构情报部门的负责长官端着茶盏站起身:“来这边谈吧。我给你倒一壶茶。”
办公室的一侧是待客区,太宰治和古川长官隔着一条矮桌坐下,看对方给自己的茶杯里倒入橙红色的果茶水。
“这件事不好办。”古川长官如同坂口安吾对太宰治说的那样,不喜欢兜圈子,倒了茶之后便直奔主题:“虽然现在是军警带走他,但根据我得到的消息,三日后他会被移交却不会被带到裁判所,而是会被直接带上军事法庭。你知道的,如果仅仅只是伪造并包庇了冒充成哨兵的小鬼,那么这件事并不算难办,只是也许事后要交上很大一笔罚金。”
太宰治端起茶杯的动作顿住了。“军事法庭,这听上去不太妙。”他放下茶盏,开口问道:“因为什么?”
“唔,关于如何解释这个问题……”古川长官沉思:“你应该从坂口那里听说了,我和森君是过去战场的上的旧相识。十年前我们都还年轻的时候大战已经进行到了末期,我受了重伤从前线退下,那里的医生都没法救下我的腿。后来我听说了森君的名字。他作为向导但名字却为每一个哨兵所知,因为他是向导研究所的项目组长,负责研究向导素。”
“为了能够投入更多的哨兵在‘永夜岛’战场*?”太宰治问。
“没错,年轻人。你身为向导能够拥有工作、身居高位,甚至自由进出这里,这在十年前是不能想象的事情。”古川长官低声说:“那时的哨兵与向导比例远比现在更为残酷,很多哨兵到死都没见过向导,更别提结合与稳定战斗。向导研究所是向导聚集最多的地方,或者说只有向导才被允许进入那里进行研究。森君作为里面有名的向导之一,率领的小组研究出了向导素投入战场,使得更多哨兵得以能够稳定自己的五感,不至于无法控制。”
“听上去和今晚的事情没有关系。”太宰治用勺子轻轻搅着杯子里的蜂蜜:“您既然说他会被秘密送上军事法庭,就意味着今晚用来带走他的‘伪造证据和包庇’只是掩护。森先生他真正的罪名是什么?”
古川长官沉沉叹息了一声。
“是‘人体实验’。”他说。
太宰治皱起眉:“什么?”
“有人提交了证据,说森君过去在向导研究所的那段时间里,研究的不仅仅是向导素,还有如何制造出更多‘哨兵’。他用哨兵信息素改造普通孩子的身体,让他们也能拥有和哨兵一样的实力。至于证据就是……”说到这里古川正也看向太宰治:“证据就是,今晚同样被带走的你的哨兵,编号哨兵A5158,名字是中原中也。他由森君伪造并包庇成为哨兵,有人说他就是森君当年的成果。甚至年龄上也对应得上。”
太宰治:“…………哈?”
“实际上,身为中原中也登记向导的你,也同样被秘密调查过。”古川正也摊开手:“毕竟一个冒牌的哨兵怎么可能与向导结合?他们怀疑你也同样有问题,然而调查结果显示你是再正常不过的向导,于是他们暂且没有将你一并带回,但过几天,也许会找你询问相关证词。”
“…………”太宰治垂头沉默了片刻,似乎在飞快消化并将接收到的这些情报进行关联,一处处细节在他的脑海中迅速连成紧密的网。半晌后他抬起头,重新看向古川正也:“古川先生相信么?我是说,关于森先生的这件事?”
被问到的古川正也愣了一下,有些意外:本以为眼前的少年在乍一听到这些后,怎么也会混乱一阵,就连自己刚听说时也愣神了好几秒。他沉默几秒,随即缓缓摇头,谨慎回答:“说实话,我更倾向于这是一场陷害。森君不是什么好人,却也有自己的底线,控诉中的罪名不像是他会做的事情……然而你那位哨兵的特殊情况,既然会由他伪造证据并包庇,我也不觉得这只是巧合。编号哨兵中原中也和森君有什么联系,但那大概不会是罪名里所说的情况。”
“嗯,”太宰治露出一个微笑,“我也这么想。”
他唇边露出了微笑,看着古川正也,心里却若有所思地想:他不知道。
这个男人,并不知道中也的真正情况。
的确,中也那奇怪的身体素质,以及从年龄上倒推时间,都让他看上去和罪名中的描述吻合。但不对,他们描述的那个实验,其结果不会是中也。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中原中也是什么。
普通哨兵与向导,当他们结合时,他们的精神世界也会相接,精神和肉体,此后都连结在一起;
但中也没有信息素,没有所谓精神体。他的精神世界太宰治当然进入过,但那里面是完全的纯白空间,上下左右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只有在中央的地方,悬浮着一团庞大的、诡异黏稠的黑暗,像是有生命的黑雾,又像是里面隐藏着怪物。
太宰治进入过中原中也的精神世界几次,但是每次都没能靠近那团足以将他从头到脚一口吞下的雾状黑暗。那里散发着令人极为不舒服的气息,会桀桀怪笑,然后在他好奇靠近的时候猛地扑过来将他的意识团团缠住,紧接着便将他驱逐出了那片空白的世界——就好像这片空白的精神世界是它的地盘,其主人并非中原中也。
太宰治问过中也那是什么东西,但中原中也给他的回答模棱两可,只说那是怪物,身体里栖息着那种怪物的自己自然也是怪物,称不上是人类。太宰治这时候就会歪歪头,然后钻进中原中也的被子里去挠他的痒痒肉,手脚并用地缠在他身上,很腻歪地在他耳边小声说,那我好厉害哦,我操的不是人类欸。而中也总会因为这种话而敲他的脑袋。
那种实验是否真的存在他不清楚,起码能确认的是,这个男人所描述的实验内容——什么哨兵素改造孩子的身体把对方变成哨兵——最后的成果绝不会是中原中也。
“但我有一个问题,古川长官。”太宰治说:“假如你所说的这些事是真的,那么为什么他们还要特意寻找一个借口作为掩护?这种事算得上是丑闻不假,但据我所知,隐秘机构现在掌权的那几位,在当年战争末期与森先生的某些理念有很大差异。现在已经过去十年,他们不会因为这样就选择遮遮掩掩……除非还有别的理由。”
“……这些话我本不该告诉你。但看在我也不想看到森君就这么被审判的份上……”古川长官缓缓摩挲着手中的茶盏,沉声道:“你知道,带走中原中也的那些所谓‘猎犬’……究竟是什么人?”
古川正也看着太宰治,缓缓开口:“————”
太宰治愣了愣,随后,他猛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惨白的月光下,中原中也被推下车,跟着“猎犬”的成员走向他们的驻地。
他不动声色打量了周边——早在来时路上他就发现这群人的驻地实在隐秘,关键路线全部蒙着他的眼——眼下来看,他们在某座山的深山里,穿过山林是岗哨与拉了电网的白灰墙,一栋小小的白塔楼伫立在其中。
中原中也看着走在前方的那个小姑娘的背影,忽然停住脚步,不再往前走了。
“别停下。”他的后腰立刻被冷硬的金属无声无息顶住,应该是其中一人的刀鞘。末广铁肠声音很轻,却和他的刀鞘一样冷:“除非你想肚子上破开一个洞。”
他话中无声弥漫开的杀气让中原中也颈后战栗,知道这几个人里,每一个大约都不好对付。然而他被这样几个哨兵包围却不见任何惧意,他习惯甚至享受这种刀尖上行走的危险,杀气反而令他眯了眯眼,轻轻一挑眉。
“我还以为,”十六岁的年轻男孩静静地开口,“你们要把我带到裁判所,而不是带回你们的驻地。”
“看来你迫不及待被关起来。”条野采菊摸了摸下巴,微笑说道:“明早移交。”
那位据说是副队长的小姑娘则只是冷漠地回头,看了中原中也一眼,并没有说话。
“我是不如太宰聪明,但也不傻。暂且不说你们抢了军警的工作,单说你们这样的实力,为了抓我居然派了三个人来。”中原中也笑起来,冷冷直视着条野采菊:“事情没那么简单吧。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呦,看不出来,区区小鬼还挺敏锐。”大仓烨子抿嘴笑起来,她握拳抵住嘴唇,弯起眼睛嘻嘻笑的样子让人背后发凉。
条野采菊叹了口气:“副队长,这件事按理说不能告诉他……”
“有什么关系?将死之人了。”大仓烨子摆摆手,眼中露出一种和她外表不符的成年人的冷漠:“让他死明白一点吧。”
“啊……果然是要杀我么?”中原中也叹了口气:“居然还会告诉我理由,你们看起来不像是这么好心的人啊。”
“我们对你本人没有恶意,不如说,我们甚至相信你的无辜。只是我们是这个国家隐藏在暗中的秩序体现,所有的隐患都要被排除。不过你放心,实情除了我们本人,其他人都不清楚,就连情报部门那些家伙也只知其一,不会知道真正的详情。”
大仓烨子抬手将鬓边的卷发挽到耳后,条野采菊和收了刀的末广铁肠站在她身边。三名“猎犬”在月光下静静看着中原中也,站在中间的金发小女孩背着双手,平静地说:“初次见面,实验番号「试作·甲二五八番」,我们是「壬·四一六作」,尽管你是被迫而我们是主动选择,但我们仍然是‘同类’,是同一个实验计划下、不同阶段的牺牲品。”
“…………”
月光下的中原中也一动不动。
大仓烨子说出这句话,他就全都明白了,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被带到这里,看穿了这里面的博弈和陷阱。
中原中也垂下眼,长出了一口气。然而当他再次抬起双眼时气场却忽然变了,从喜欢骑机车的朋克少年无缝切换,变成了即将捕猎的猛兽,那双蓝色的眼睛紧紧锁定了那三名“猎犬”!!
“……真是不错啊。比起动脑子,我果然还是更喜欢动手。”中原中也歪着头,邪气挑起了嘴角,缓缓说道:“本来以为是什么麻烦事呢,才一直忍耐着没有出手。但既然刀锋都伸到了我的鼻尖下,再不动手也太说不过去了。”
“来打吧。”
从来不是哨兵、却拥有着比这世上绝大多数哨兵都更强悍体魄和五感的十六岁少年滑动舌尖,在嘴里轻轻舔弄着自己稍尖的虎牙。
“是谁想要杀我,尽管放马过来。”
“你在知道这些后,”条野采菊似是不理解地摇摇头,“却仍然选择要与我们动手吗?”
“啊,不然呢?”中原中也面无表情:“毕竟,束手就擒太逊了。”
条野采菊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末广铁肠重新抬起的刀鞘止住了;大仓烨子感到十分有趣似的抱住了手臂。
中原中也看着自己要面对的三名哨兵,不紧不慢拉开架势,开始平静地活动手指。
虽然说了帅气的话,但是我今天,可能真的会死在这里啊,太宰。他在心里想。幸运,不用陪你这麻烦的混蛋去泡温泉了。
随着他脑海里突然冒出来的漫无边际的想法,冷清的月光下,“猎犬”的驻地里骤然爆发了雪白的刀光。
太宰治骑着机车飞速疾驰在公路上,手机屏幕上原本一直移动的红点现在停了下来,跳动的红光证明中也衣服上的定位装置运作良好。
怪不得是“猎犬”来抓捕中也。凛冽寒风中,太宰治面无表情地心想。
“‘猎犬’的五名成员,全部是接受了无数次实验、无数次身体改造的哨兵。”半个小时前,隐秘机构情报部门负责长官的办公室里,古川正也说道:“这么说你能理解了吗?他们绝不会把抓捕森君和中原君的真正罪名公布于众的理由。”
在一知半解的人看来,比如古川正也,就会以为中原中也和猎犬的人一样,只是进行了改造身体的实验,猎犬现在将人抓回去,也许是因为不想这个秘密暴露。
但知情人,比如太宰治,在听到那群人的出身时就能敏锐察觉到他们真正的目的。
当年的实验负责人绝不会是森鸥外,太宰治冷漠地想。因为这个实验,至今仍然在进行中,他们不可能放弃隐秘机构的作战部队,就不可能公开抓捕的真相。
中也是他们第一代实验的结果,也许正是因为中也不是他们想要的,后续实验才会改变方向,转而成为在哨兵原本的基础上改造他们的体能和素质,才诞生了所谓“猎犬”。
这么说来,中也空白精神世界里的那团黑雾一样的怪物,也许就是引发了中也当年所经历的实验、引发了这接连不断后续的根因。那团雾状的黑暗一看就不是什么温和良善的东西,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只是从猎犬采取的行动看,这团雾状的黑暗大概极具力量,不可控且不具有研究性……或者说无法研究,否则也不会如此急匆匆地连场面话都懒得说,直接由猎犬出面接收。
而这么多年来都没有动静,直到现在、不知道谁借着“在森鸥外的办公室里发现了专门针对哨兵的违禁致幻剂”的由头,顺势而为将这件事揭发告诉了上层,这才引来了“猎犬”。就说明当年那场实验,他们一定认为结果失败并且掩埋好了所有痕迹——这也能说明他和中也相处这么久,光那怪物所在的精神世界都进进出出好几次,却为什么没有觉察到那团黑雾除了不欢迎他之外有什么不对。
而中也既然知道那团黑雾的存在,知道自己情况的特殊性,甚至在对他提起时用的是“怪物”这样的措辞,说明即使不记得究竟当年自己身上发生过什么,不清楚详情和来龙去脉,但他对自己的情况心里有数。他知道,自己也许是某种“失败品”,所以这么多年都对那团黑雾一样的怪物不理不睬,没有采取任何措施,以至于这次猝不及防,直接被人掀了底牌。
而那群人,那群“猎犬”……
太宰治面无表情地心想。
他们根本没想要中原中也活着接受审判。
他们是来销毁当年的遗存、来销毁“随时可能爆发的失败作”的。
年轻的少年向导抿紧嘴唇,更加压低身体,同时再次狠狠加大油门。他整个人伏在中原中也那辆三百万买回来的定制杜卡迪上,让自己化作流线车身的一部分,飞快朝着手机地图上的坐标赶去。
“咣!!!!”
中原中也眼前掠过银光。前后两柄长刀接踵而至,要将他削成三段,中原中也避无可避,干脆胆大包天地迎面而上,眼也不眨地看着条野采菊的刀锋将至,在要被劈头刺穿的最后一秒他猛地抬手,“砰!”地一声,后发先至的子弹挡开了刀光!中原中也就着这仅有一瞬的空隙揉身而上,身体猛地折叠,借着冲势和弹力狠狠飞踹向条野采菊握刀的手腕,将人逼退不得不后撤的同时,以条野采菊为二次借力点,在空中倏地后仰、折转方向,几乎是紧贴着身后末广铁肠的刀锋,险之又险地擦身而过!!
他翻身后跃落地,还没来及站稳,头顶传来肃杀风声。应激状态下,中原中也的条件反射已经完全快过了大脑,他疾如闪电后撤一步,抽出了什么来挡在上方。从袖子里抽出来的装饰性链条在大仓烨子那幼小却极为暴烈的拳头下,毫无悬念地“啪”一声断裂,却为中原中也争取到时间,让他能够接连撤步,短短一个眨眼间便与对面三人拉开了距离。
“……啐。”
中原中也偏头吐出一口带着血的唾液。刚才到底没能完全躲过,嘴角被大仓烨子的拳风扫到,流了血。他扔开了那条随手扯下来的细铁链,还有原本卡在前襟上的一枚三角形的金属徽章。扔在地上的金属一角还在冒着隐约的黑烟,是一把只有一枚子弹的超小型异形枪,因为是卡在衣服里的装饰才没在刚才的车上被搜走,还是太宰治当时无聊别上去的,现在反倒救了他一命。
“糟糕,太糟糕了。”条野采菊说:“我们三个人同时出手,却没能一下子杀了他而只是缠斗,队长要是听说这件事,我们都要被骂了。”
“哈?!你的意思是在指责我疏于锻炼咯!”大仓烨子不爽至极地挑眉,大声说:“给我打起精神来你们两个混蛋!我才不要就这么败坏了我在队长心中的完美形象!!”
“再来。”末广铁肠没有参与他们两个的对话。常年冷淡的剑士对眼前这个面对他们三人进攻还留有一丝余地的赭发少年提起了兴趣:“让我,看看你的全力。”
“开什么玩笑。”中原中也的心脏“怦怦”剧烈跳动,喘息着冷笑道:“已经是全力了啊,这已经是我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次了。”
“我可没见过只是蹭破了皮、流了点血的‘全力’。”大仓烨子对他说:“条野说得对,再不解决你,真的会影响到我在队长心中的评价。”
中原中也已经退到了拉着电网的白灰墙边缘,后路被截断,前方是三位“猎犬”。他抬头看向大仓烨子,说:“说要一下子解决我的人有很多,但他们现在都死了。”
“哦?”
大仓烨子冲他嚣张一笑,女孩娇小的身影从原地消失了。
“——你是指,这样的么?”
听到声音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中原中也瞳孔骤缩,被转眼间出现在自己头顶上方的阴影笼罩。避无可避,他只能猛地半蹲稳住下盘,架起双臂在面门硬挡,咬牙接下了堂堂“猎犬”副队长的一拳!那拳太重了,根本不是小女孩的拳头,只有经过千锤百炼的躯体才能挥出如此重又如此快的拳风。大仓烨子疯狂大笑着,一拳砸下被中原中也架住,接二连三的重拳接踵而至,中原中也被砸得双臂发麻,连脚下的土地都凹陷下去浅浅一圈。
然而就在他咬紧牙关,打算寻找对方出拳的空隙伺机脱离眼下境地时,中原中也眼角余光有银光一闪而过,雪白刀锋卷着杀气,直冲他的心口袭来!中原中也眼睁睁看着死地将至,在最后一刻怒喝,全凭腰力卷起身体,以腰侧撞开了本来目标是心口的匕首。大仓烨子的短锋狠狠插进他的血肉,中原中也浑身的肌肉霎时间因为剧痛而绷紧,抓住了对方在进攻这一刻无可避免的破绽,不顾自己腰侧还插着尖刀,他猛地高踢腿,又狠又准地一脚踹在大仓烨子的下巴上!
真是要死了!!!
中原中也大口喘气,一手捂住血流不止的腰侧,眼前一阵阵发黑。无论是腰侧插着刀的同时利用腹肌力量踢腿踹人、还是大仓烨子在被他逼退时搅动刀尖带出的匕首,哪一个都足够让他疼得呲牙咧嘴,身心暴躁。
“我说啊,差不多也该放弃了吧。”大仓烨子揉着被重踢的下颚。中原中也的力量同样不可小觑,即使是他们这样经过改造的皮肤,也被这一脚踢得青肿起来。
“我知道你不想死。谁想死呢?只是你今晚没有胜算的。你很强,我承认,也许只有我一个人,你拼死努力的话我大约真的要吃亏失手,但我的队友在,你今晚绝没有逃脱的可能。”她看起来是个火爆的性格,像小女孩一样会为自己在队长心中形象的可能受损而暴跳,但眼下被打到时却并没有生气,显露出成年人的漠然和成熟来。
大仓烨子说:“这辈子作为失败的实验品诞生,你太倒霉了。不被看好,利用你的力量,没有人真正考虑过你——作为一个生命个体的存在。有什么意思呢?”
中原中也的冷汗流到了眼皮上,他眨了下眼,冷汗流到眼眶里,刺得他眼珠生痛。“倒霉吗?”他喘息着冷笑:“大概吧。也许我的诞生真的不被任何人看好,走尽了霉运。”
“是吧?”大仓烨子耸耸肩:“今晚死在我手上,下辈子一定要投个好胎啊。”
“说投胎未免也太早了,我的话还没说完。”中原中也原本捂着腰,手指间都是濡湿的鲜血,山林里的寒风这么冷,他却感觉自己浑身火烫:“虽然出身没有那么好,但不代表我厌恶我的出身啊。我的过去、我的特殊、我的没有精神体却能和你们媲美的身体素质,这些所有组成了现在的我,遇到了现在的这些人。”
大仓烨子皱起眉:“我以为轻松死去,会比痛苦死去要好一点。”
然而中原中也看着她,这次没有说话,只是倏地挑起嘴角,嘴唇缓缓开合。
中原中也平静地说:“你不该离我这么近的。”
“副队长,头上——!!!”身后的条野采菊骤然出声,但来不及了,大仓烨子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便被从天而降的黑影撞翻在地,两人在地上翻滚出去,纠缠了好几圈,最后大仓烨子被骤然天降的敌人按压着不得不头朝下,侧脸按压在泥土地上,太阳穴上则顶上了黑洞洞的枪口!!
而原本已经袭击到来人背后的两道刀光见状不得不紧急停下,条野采菊和末广铁肠停下刀锋时,两人的刀尖距离来人的后心只有一指之遥。
“晚、上、好。”
太宰治一字一顿,他单手稳稳地将枪口抵在大仓烨子的太阳穴上,膝盖和脚分别踩踏住了她的后背的右手。
“诸位玩得很开心嘛。”太宰治的眼底漆黑阴郁,嘴角的笑容冰冷得令人浑身战栗:“但是兔子这种动物,大家都知道,兔子太过寂寞可是会死掉的——所以不好意思,现在已经太晚了,我要接中也回家啦。”
“向导的小鬼。”大仓烨子被枪抵住,居然神色仍然轻蔑镇定:“把这东西移开,你还有活命的机会,否则即使我死,我的两个队友也会动手。你们两个谁都离不开。”
“哨兵。”太宰治笑了。十六岁的黑发少年,似乎永远乖戾任性,永远想坐在别人后座上飙车兜风,永远想让搭档顶替然后自己躲懒。但他在这一刻露出了带毒的獠牙,在此之前从未有过记录、八岁就觉醒分化的向导少年对着身前背后的三名“猎犬”轻声开口。
“哨兵,让我替你妈妈教给你一个道理。”太宰治面无表情地说:“身为‘强悍’而‘伟大’的哨兵,你们要绝对、绝对记得:在面对向导的时候,要无时无刻保持着你们敬畏的目光……以及永远要有一颗满怀畏惧与谦逊的心。”
假如人类的双眼能够看见,便能看到在太宰治话音落下的同时,无数精神力组成的精神末梢从他的身体内疯涌而出,转瞬之间包裹住了在场的三位哨兵。“猎犬”的队员在训练时的第一课便是学会如何控制向导对自己感官的影响,但过往的训练在太宰治的精神力面前丝毫不起作用。这个十六岁的年轻向导的精神力与其说是“网”,不如说是“海”,不由分说、没有任何余地,干脆利落地将他们团团裹住,三下五除二便拆解开了他们仓促之间提起的抵御,控制住了他们的精神与五感。
切断五感的过程太迅速,以至于让他们生出错觉,不是太宰治控制了他们的感官,而是他们的一切超绝常人与向导的素质和体能,在太宰治面前都倏然消失了。
这大约是大仓烨子、条野采菊、末广铁肠这辈子唯一一次的奇特败北,如同被拉闸断电一般,他们在区区一个向导的精神诱导攻击下,在一瞬之间便集体丧失了五感,坠入了什么也无法感知到的黑暗当中。
……
做完这一切,太宰治才收起枪,拍了拍手,从已经毫无知觉、也没有任何反应的大仓烨子背上站起身,转头看向中原中也。
中原中也对他吹了声口哨,皱着鼻子抱怨:“你好慢啊。不是说好了,这次的作战反一反,是我在前面吸引他们的注意力,你来趁机放倒他们么?我都快死了你才出现,我不受点伤你心里就不舒服吧。”
“慢点有什么不好,中也可是每次都叫我‘慢点慢点’呢。”太宰治走到中原中也身前,盯着他腰腹处的伤一言不发。
“没人在和你说荤段子的事。”中原中也有点奇怪,在他眼前挥了挥手:“我痛死了,赶快走。你把车停在哪了?”
“……就在外面。”太宰治顿了顿,随后才若无其事一样,从中原中也的伤口上收回视线。中原中也捂着伤口,倒抽着冷气呲牙咧嘴和太宰治一起翻上围墙,太宰治将围墙上的电网破开一个小口,两人跳下去,正好落在机车旁边。
身后的猎犬驻地终于发现了不对,警报声响彻整座深山。而中原中也骑着机车,带着太宰治一头扎进隐秘的林间小道,没过片刻便完全失去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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