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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03.

其实中原中也在回答利亚姆·米勒的问题时犹豫了一下。

因为严格来说,“前搭档”这个词并不算准确,毕竟今天距离他和太宰治确定关系那天刚好整整三个月,“刚才电话里的那个人”应该是“现男友”而不是“前搭档”。

不过那又怎么样呢,“前搭档”确实也没说错,他那些此刻远在横滨的上司、同僚、部下,现在还都以为他们两个只是清清白白的“前搭档”,联系仅止步于去年三社对抗时才再度联手的那一夜,压根不知道其实再往前、他们在黑手党的监禁地下室里见了一面后,第二天晚上两人就约到了酒店里。也不知道在前些日子由“白麒麟”涩泽泷彦引发的事件解决……还没解决时,中原中也躺在被他刚刚从特异点形成的“龙”中救出、并且狠狠揍了一拳的太宰治的大腿上,意识沉浮间,忽然听到头顶上太宰治熟悉的嗓音响起:

「中也……要不要和我交往试试看?」

当然了,中原中也完全没想到太宰治会忽然问出这么一句话来,本来用完污浊后稍显混沌的意识都在几秒愣神后一下子清醒了。远处芥川他们与涩泽打斗的声音都传到了这里,但中原中也没能去注意。他愣了下后抬眼望上去,看到还穿着那身白西装的太宰治也正低头注视着他,见他看过来后便眨眨眼。两人在一阵无言的对视后,太宰治不爽地鼓起脸颊,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怎么,中也要拒绝吗?」

拒绝的话,这混蛋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啊?一定很好看吧。中原中也当时想。不过他没有这么说,他只是看着太宰治,用开完污浊后有些哑的嗓音问他:「……心血来潮的话我可敬谢不敏。这次的事件,你招呼都不打一声就给我安排这种麻烦事,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你也都敢进啊太宰治。短时间内你以为我还会答应你的自说自话、接连陪你胡闹吗?」

「欸,胡闹的事情做了这么多年,结果现在才说这种话?」太宰治笑起来,原本按着他发丝的手指滑下去,蹭了蹭中原中也的脸颊:「那几个月前我们在黑手党的地下室里见面第二天,中也把酒店房间号发我手机上的短信又怎么算?」

「成年人解决生理需求?随便你怎么说。」中原中也语气不善:「要开始算账的话也不该从那天算,从七年前第一次说起怎么样?你趁我洗澡的时候直接就不客气睡主卧里去了,看在你在那次事件里帮了我的忙才没有赶你去客卧,结果后来是谁先忍不住摸过来的啊。」

「中也看起来很想被我安抚的样子啊。」太宰治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说得好像被强迫一样也太狡猾了中也,半夜去卫生间自慰的人可是你哦。」

「……嘁。」中原中也不说话了。他偏过头也不再去看太宰治,只是看着被污浊肆意破坏过的废墟,心想真不容易,兜兜转转这么多年他们还纠缠在一起,还能若无其事讨论这些,藕断丝连的关系经过不怎么联系的四年也没能彻底斩断,反而在几个月前他从海外回来后又野蛮生长起来。说是心血来潮也好,蓄意而为也罢,如果说之前三社对立时,他们再次联手的那晚算是引线,那么这次的“白麒麟”事件大约就算是一次试探——他其实大概能猜到太宰治是怎么想的,无非是隐秘的、任性的、只有他们两人能知道的邀请。

没有任何事前沟通,没有任何事发时联络,我马上要死在无人知晓的风暴中心,中也要不要来?

正如任何手术都会有或大或小的风险,同样的,没有百分百会成功的计划,何况这次和太宰治坐在一张桌子上的两人都并非善类。若刀尖不是对准脊背,而是直接刺入心脏呢?若是刀刃上涂抹的不是解毒剂能对付的神经性毒素,而是无药可救的剧毒呢?

中原中也与化身为龙的特异点硬碰硬,若是犹如天灾般的污浊在撕碎龙的一瞬间,将其中的太宰治也一并卷进去呢?

太宰治的生死无人能保证。这点太宰治知道,中原中也知道,坂口安吾也知道。所以他才会对中原中也那样说,告诉对方这次很可能不再有回头路。可这就是太宰治想要的。中也要来吗?会来吗?在明知道我很可能已经死在了你没看到的地方的情况下?

中原中也一拳将太宰治、将他们两人从死亡边缘拉回来,太宰治睁眼看到的就是中也沾了脏污、爬满污浊纹路的凶狠的脸,尚未完全清醒的大脑在模糊中率先生出了满足。中也说只是信任他那颗充满小聪明和坏主意的漂亮脑袋,但没说出的话他们彼此都知道。中原中也相信太宰治会给他们两人留好退路吗?当然相信,因为这是过去那么多年里由火与血淬炼出的经验之谈。可上述风险仍然存在,即使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成功率,太宰治仍然有百分之一的可能会死去。

如果太宰治真的死在这场变故里,那中原中也跳下飞机,在开启污浊与特异点的巨大能量战斗里,不会有生还的机会。真演变成那种状况时怎么办?

中原中也给太宰治的就是这个回答。

那就一起去死吧,还能怎么办。

所以中原中也偏头看着废墟不说话,其实心里知道自己不会拒绝,因为这根本不算太宰治单方面的预谋,而是两个人的同流合污——虽然听到太宰治问他要不要交往的时候,心脏还是不可避免地狂跳了两下。毕竟他一开始只以为是太宰治那好久不见的无聊占有欲作祟,想要得到点幼稚的满足感什么什么的。

于是最终,在白麒麟时隔六年被努力勤奋的后辈们再次打败的那天,没有任何人知道的,在同一片战场上的某处残垣断壁后,太宰治和中原中也把对方从“前任搭档”变成了“现任男友”。

任谁听了恐怕都会掏掏耳朵,再看一眼日期是不是四月一号愚人节。中原中也在当时心想。

事件顺利结束,曾经的“双黑”交往的日子开始了。中原中也原本想问太宰治要不要搬过来,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同居,但又觉得自己这样太过主动,好像成天想着Sex的那个是自己似的。后来又算了算自己的公寓距离侦探社太远,附近又没地铁站,太宰治真搬过来,每天早晨要提早一小时起床送他上班的人还是自己,于是到底没有先开口提。倒是太宰治自己三天两头就过来住,住下了第二天就不上班,搞得中原中也一开始很茫然,不知道侦探社的上班时间怎么这么宽松有弹性——这个疑问在某天早晨打给太宰治的一通怒火中烧的电话中迎刃而解。

但是疑问解决的时机很不凑巧,因为中原中也那天休息。太宰治头一天下班后就熟门熟路过来留宿,两人晚上做了两次,第二天早晨中原中也从太宰治怀里醒来睡眼朦胧,懒洋洋不愿起。他一边想着今天不上班要做什么,一边察觉到太宰治还睡得呼吸平稳,眨眨眼忽然生起坏心思。中原中也动作尽量轻缓把太宰治的手臂从自己腰上抬起来,然后挑起嘴角,露出点要做坏事的恶劣笑容,转头钻进了被子里。

于是当国木田独步一通早晨八点整的电话打过来的时候,太宰治难得在这么早的时候已经醒了,并且不太方便接电话。他靠在松软巨大的枕头里,喘息着,隐忍又专注地盯着趴在自己腿间已经动作好一阵的中也。电话铃声响起时太宰治眯起眼随手接起电话,然后终于忍不住将人拉起来接吻,一只手抚摸着中也的脊背,一手扶着自己要中也坐上来。中原中也不肯坐,因为他肯定忍不住声音,所以低低喘息着示意太宰治先接电话,快点把事情搞定。

两人离得这么近,屋子里这么安静,开不开免提都没什么差别。中原中也骑在太宰治身上,眨着眼,听侦探社的人在电话里怒道今天无论如何太宰都得过来上班不能请假,因为今天有桩委托人身份显贵的案子,光靠后辈们担不起来,而其他人都在出差。

「与谢野医生呢?」太宰治清了清嗓子,问道。

「因为上次的事件,特异科把社长叫去询问详情了。乱步先生今天预定要去群马县,当地警局请乱步先生当一件凶案的顾问,所以临时由与谢野医生陪他去了。」好在国木田独步人在拥堵的车站,嘈杂的环境让他没听出来太宰治此刻的沙哑嗓音和平时睡懒觉被电话吵醒时的沙哑嗓音不太一样。他对着电话冷笑:「九点半委托人在侦探社等你,所以快点起来太宰!况且这周才过去四天,你已经请了三天假了!」

「……」

太宰治生无可恋挂了电话,一转眼看到中原中也又无语又好笑的表情,于是更不高兴了,掐着他腰顶进去,做刚才被打断的事情,还幼稚地威胁他:「尽管笑。明天早晨中也上班的时候小心点。」

「自己翘班……还冲我发脾气。你讲不讲道理啊太宰治。」略显粗暴的动作带来海潮般的快感,中原中也压抑着喘息,还忍不住在闷闷发笑。太宰治被汗微微打湿的额发粘在脸侧,中原中也捧着恋人的脸吻过去:「行了。反正也没事,等下我送你。」

要按照他们以前的关系,中原中也是不会说出这种话的。幸灾乐祸笑一场,等做完就把太宰治踹下床,毫无同情心地目送他出门打车,还要告诉他自己准备再睡个回笼觉。但“恋人”这个身份仿佛某种精神系异能一样,中原中也本以为自己和太宰治谈恋爱,改变的只是名词上的定义,相处和心情大约还是和往常一样,毕竟他们认识的纠缠的时间实在是太久了,久到恐怕真的恋人也做不到像他们这样。

但他逐渐发现,自己可能把“恋爱”看得太轻描淡写了。

即使已经做过那么多亲密的事,即使再了解不过对方,即使是认识了七年后才有的一场心血来潮的恋爱。

中原中也看着太宰治,看到太宰治偏过头,用那张自己看了无数次仍然觉得十分英俊好看的脸在接完吻后,又凑过来亲了亲自己鼻尖,带动身下动作也顶了顶他。中原中也听到太宰治小声的咕哝:「可是难得中也休息……还想和中也一起待一天呢。」

啊,又来了。

中原中也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脏快从胸腔里跳出来的响动。他盯着太宰治,喉结轻轻动了动,不想让太宰治发觉自己的异常,那样显得自己好像很没出息……仿佛初尝情爱的毛头小子。

中原中也庆幸这场晨起性事遮掩了自己因为这句抱怨而微微发烫的耳廓,他移开目光,用看起来十分镇定的样子说道:「真拿你没办法……那下午下班前给我打电话吧。我去接你,然后一起去吃晚饭。」

太宰治叹口气,知道只能这样子了。他在中原中也脸侧又落下一个吻,认真叮嘱:「晚饭想吃海鲜。」

「知道了,螃蟹混蛋。」

「那个称呼又是哪里来的?」

太奇怪了。中原中也心想。

「恋爱」这个词,好像精神系异能一样。明明只是名词定义的变化,但是好像从那天开始,什么都变得不一样了。

低调的恋爱生活持续下去,事实证明,即使大名鼎鼎如“双黑”,纵使两人都不承认,也仍然不可免俗地经历了一段热恋期。他们会在下班后一起逛超市,去轻井泽的别墅度过愉快周末,拿商店街抽奖券抽到的门票去新开业的水族馆——抽了十来张。会有这么多抽奖券是因为他们在买属于太宰治的那套生活用品。他们认识这么多年,一起做过各种各样的事,有着最亲密的肉体联系,把性命和信任都交给了对方,但约会与恋爱、同居却仍在他们没做过的事情的范围里,一时间两人的感受都有些新奇。虽然出于各种缘由,两人不约而同隐瞒了这段关系,但这段时间里两人身上微妙的变化仍然明显到了让周围心思敏感的同僚察觉到的地步。与谢野晶子陪乱步先生去群马县出了一周的差,回来就敏锐发现这一点:太宰桌上时不时摆着一份内容超赞的手作便当,下班后也是哼着歌拎起风衣外套就下楼。与谢野晶子挑眉看着太宰的背影,听到身边敦和谷崎他们嘀嘀咕咕讨论太宰先生这段时间怎么了。敦猜测「是不是找到了一条陌生且适合入水的川流」;谷崎润一郎猜测「是不是在居酒屋遇到了和他喝酒的漂亮女性」。只有与谢野晶子探头往窗户下看了眼,看到太宰治一边往同侦探社宿舍相反的方向走远,一边不知道在和谁打电话。与谢野晶子看到太宰治在路口停下等着信号灯变绿,不知道电话另一端的神秘某人说了什么,这位即使是在擅长解决麻烦的侦探社里、也是大家公认的麻烦先生先是挑了下眉梢,然后弯起眼睛笑起来。

不是一般的情况。与谢野晶子了然于心地收回目光。

不过在此之前——在他们两人确定关系之前——中原中也不是没有想过自己和太宰治之间到底算怎样一种关系。

那时候好巧不巧,正好是他回国后就听到太宰治被泉镜花抓住、他去地下室见了自己那前搭档一面后的第三天清晨,地点在横滨、酒店顶层套房、睡了他们两个人的床上。中原中也从筋疲力尽的一夜后醒来,发现身边的家伙居然没有走,怔了两秒才拖着一身痕迹去洗澡。他泡在浴缸里,在意识放空中迷迷糊糊想这么多年下来,他们到底算怎么一回事。不能算是纯粹的搭档,搭档不会靠上床来抚平对方在结束任务后仍然亢奋的情绪;也不能说是普通的情人,情人间没有那么多触目惊心的嫉妒与占有;似乎也不算简单粗暴的炮友——炮友可不会把自己的性命与信任都尽数交给对方。

这么说来,也许应该用搭档、情人、炮友的综合关系来形容他们之间纠缠不清的七年。中原中也想。虽然这么说并不太合适,但他们在这七年里的确分分合合,而且分时期、分阶段,每个时期里他们的关系都有着微妙变化。最肆意嚣张的恐怕就是十几岁的时候,两人都毫不掩饰地表现对对方跨越边界的占有欲,无论是心灵上,还是肉体上。当然现在想来,中原中也自己都觉得啼笑皆非,自己怎么会在十六岁就和太宰治上了床。

但这结果并不奇怪。回想那几年,正是港口黑手党在新一任首领森先生上任后发展最迅速的时期。他们先后经历了兰波和魏尔伦的事件,紧跟着就是八十八天的龙头战争,会在日后被人恐惧地以“双黑”这个名字暗暗指代的两个少年,自然也是见证这份血腥名单最多的人。他们一起做坏事,共享一份罪恶。中原中也杀人,太宰治坐在旁边打游戏,同时告诉他对方的支援还有几分钟到;太宰治拷问,中原中也在一旁擦自己的匕首,屁股下面是先前用来潜入、将人绑走的对方据点地图。完成任务之后他们就一起回去,路上找家小店吃晚饭,然后太宰治要回总部去找森先生报告结果,中原中也则要去港口仓库,鉴定师在等着他一起查看当批走私宝石的成色。等到两人都忙完回到一起住的那栋公寓时通常已经过了午夜,太宰治喜欢泡两个小时的热水澡直到睡着,而中原中也要在回家后再加一顿夜宵。最后太宰治湿着头发打着哈欠,睡眼朦胧从浴室走出来的时候中原中也一般都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嘴角还带着点沙拉酱。这时候太宰治就会踹踹他因为睡相不好而蹭在地上的小腿,带着困倦的鼻音说,中也,快去洗澡啦,我要睡觉了。

不能自己睡?当然不能,一个人睡多无聊,这就和一开始他们其实也并没有住在一起一样。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是从魏尔伦制造的“暗杀王事件”后吗?还是在那场忙得一周七天要在办公室睡五天的龙头战争里呢——总之,在他们都没察觉到的时候,他们对彼此的想法已经跨越边界,渐渐开始对“他就应该和我在一起”这件事感到理所当然。他应该在我任务时的通讯频道里、他应该在我生无可恋加班后等在办公室和我一起下班、他应该在我无聊时接上我不好笑的玩笑、他应该和我接吻、他应该和我做爱。

他的痛苦、欢愉、与他并肩的那个位置,应该属于我。

只能属于我。

在这点上,中原中也和太宰治两个人,谁都没资格指责对方占有欲过强,只不过表现方式不大一样。中原中也开始对自己去和走私商谈新一季生意时、内置耳机的队伍频道里也会传来太宰治的声音这件事见怪不怪,而太宰治也习惯了偶尔自己单独带着行动部队去和其他地区的黑道组织火拼时,本不应该在这里的中也会从天而降。中原中也忙完了自己的任务不回去公寓,要从城市另一头赶过来,踩在太宰治负责的任务的敌人小头目背上。

「真热闹啊。」十几岁的中原中也挑着嘴角,露出一点虎牙尖尖,明明是在对着敌人说话,眼睛却看着太宰治,轻佻又嚣张地如此说道:「在开什么派对?也加我一个吧。」

不过这种近乎扭曲的、对彼此的欲望并没有持续几年。在他们十八岁的时候太宰治出于自己的意志与选择离开了黑手党。中原中也当时人在洛杉矶,接到消息时正在与合作方吃晚饭。部下附在他耳边说了这件事。中原中也沉默片刻,然后在合作方询问的目光中挑起嘴角笑了下,对合作方说我听说这里的酒很不错。合作方笑起来,说年轻的中原先生很有品味,您说得不错,这里的确有洛杉矶最美味的柏图斯。

开一瓶。中原中也打了个响指。

发生什么好事了吗?合作方没意见,叫来侍应,换了他们之前挑好的那瓶酒。他们很重视和港口黑手党的这笔生意,自然巴不得事事都顺着中原中也的意思来。别说开瓶天价酒,就是中原中也现在说要把柏图斯倒满浴缸来泡澡他们都没意见。

也许是我的幸运日,也许不是。中原中也看着侍应抱来酒瓶,目光注视着浅红色的酒液缓缓倒入醒酒器中,开口。不过不管是哪种,我都认为今天适合喝瓶好酒。

晚餐后中原中也没有回到酒店。他吃饭时就让部下去查询航班,买了夜里最后一班机票回到横滨。落地他就听说太宰治离开的当晚,自己车库里的那辆宾利被炸得只剩下了个烧黑扭曲的框架。对于黑手党最年轻干部的叛逃一事,森鸥外将抓人回来处刑的命令发了下去,但负责的人并非中原中也——接到消息时他正在忙着的生意,是与美国西海岸的黑手党谈如何绕开美国海关、开拓新的走私航线一事,因为太宰治叛逃而匆忙回来,三天后还要立刻赶回去。中原中也先是去他的车库看了一眼自己买回来还没开过两次的宾利残骸,接着回去公寓看了一眼。衣物、钱包、游戏机……太宰治什么都没带走,也连张纸条都没留下。中原中也在公寓里转了一圈,什么都没说就回了总部。

他虽然不是负责抓捕行动的人,但冷眼旁观,隐晦察觉到了这次的追捕行动并非天罗地网,在排除了自己人故意放水的可能性后,大约明白了这是森鸥外的态度——明白了太宰治的离开在森鸥外的预料当中。

其实也在中原中也模糊的预感当中。太宰治打算要离开的想法并非一朝一夕,Mimic的事件不过成为了引火线。实际上在事情发生的之前半年里,中原中也就已经察觉到了太宰治的不对劲,察觉到了太宰治一日多过一日的沉默与无聊。但那时两人都已经身居高位,年轻的未成年人担起了黑暗中的庞然大物的一部分,多如牛毛的阻挠和大堆大堆的工作必不可少,另外,森鸥外想要拓展黑手党在海外的势力,并有将中原中也安排成负责人的打算。中原中也总是错过想问问太宰怎么回事的机会,何况太宰治多多少少,也不愿意和自己的搭档提起相关的事情。难得能碰上的时候,他总喜欢拿身体交流来代替言语上的交流。

不过中原中也还记着十五岁时太宰对自己的说的话——“稍微对黑手党的工作、对这份死亡在日常延长线上的工作产生了兴趣。也许会在这里发现什么,也许什么都无法发现。”中原中也从那时候就知道,太宰治也许在未来某天会离开这里。和自己不一样,黑手党、组织、伙伴、责任,这些都无法束缚住太宰治。有的时候他和太宰治做完,去浴室洗了澡出来会看到太宰治披着件衬衣坐在窗台上抽烟。他侧脸挨在玻璃上,眼睛瞥向窗外,外面是从十五楼的高空望出去的横滨夜景。可中原中也觉得那些漂亮的霓虹灯、繁华的车水马龙都没有在太宰治的眼睛中。太宰治的兴趣来得快去得也快,对待大部分人和事的样子,就像他百无聊赖从十五楼的窗台上向外看夜景一样:可能确实看了几眼,但很快就不知道看别的什么去了。他就是这样的人。

他的搭档就是这样的人。

所以中原中也在听到太宰治叛逃消息的时候条件反射想到的其实就是这件事,也因此,他在从洛杉矶回国后,并没有对此消息表现出太激烈的反应——这着实出乎了组织内一部分人的预料。毕竟身居高位的、最年轻也最令人胆寒的小怪物终于走了一个,他们迫不及待想把另一个也拉下水,谁知道中原中也根本不吃这一套。森鸥外宽容地把负责太宰治叛逃追捕的事情交给了前首领派系的干部,尾崎红叶、广津柳浪都明白此举含义,因此都保持了缄默,就连对叛逃一事反应最激烈的芥川龙之介在听说这个安排后都只是安静点了下头,然后转身就消失了一星期,自己跑去追踪没打声招呼就彻底消失的老师去了。

而中原中也被则留在总部两天。负责叛逃一事的人认为太宰治能从组织里不惊动任何人地无声无息消失,中原中也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就连他此刻的平静都透着诡异,否则搭档叛逃,中原中也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他们想通过这件事拿捏住中原中也帮助叛徒逃走的证据,逼迫中原中也从最高干部最有力竞争人的位置上滚下来——然而两天后,中原中也还是淡定地离开了总部。他先前在海外的半个月成为了不可撼动的铁证,共谋也好帮助也好他都鞭长莫及。再加上在美国的谈判即将继续,有着这单森鸥外极为看重的生意的施压,负责人不得不放他走。这时距离他的登机时间还有三十个小时,中原中也回去公寓,从被炸毁的宾利隔壁车库开出了另一辆车,打开车辆导航,调出了历史记录。

对于他那辆被炸毁的宾利,前首领派的调查组上下都认为除了这是太宰治对经常吵架搭档最后的报复与恶作剧外,还有更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一定开着这辆车去做了什么。想从港口黑手党的手中毫发无伤逃走,还要在逃走后彻彻底底消失,即使是太宰治也一定做了事先安排。炸毁车辆只是为了转移视线,他真正想毁掉的是车载导航的GPS记录。

所以最近几天,中原中也看着他们一直围着自己那辆豪车的废墟转来转去,还叫了相关方面的异能者来,信誓旦旦要修复被炸毁的GPS芯片,恢复数据,抓住太宰治。尾崎红叶一边赏花一边听部下的汇报听笑话,森鸥外陪爱丽丝去了东京新开的一家商场买裙子吃蛋糕,只有中原中也从总部调查室走出来后就回了公寓,把旁边那辆阿尔法罗密欧开出来了。

车载导航上的历史记录没有任何问题,中原中也垂眼看着翻阅着,把那上面每一个地点都与太宰那几日的任务一一对上号。他不知道这样能不能找到太宰治,也不知道找到人后他又要说什么,但试试也没什么大不了,反正他明天就要飞回美国,继续和那个满嘴没一句实话的合作方谈下季度的生意。

最后中原中也踩着晚霞,站在了一家门外还挂着没撤走的警戒线的公寓门口。这里原本是黑手党麾下某个基层成员的家,丈夫、妻子、可爱的一双儿女,还有年迈的老母亲,却因为那个基层成员卷入了某个危险的事件,一家五口人在半个月前被敌对组织的人全部杀光了。太宰治亲自负责的这件事,森鸥外令他彻底摧毁那个组织来为黑手党惨死的成员报仇,为他们一家处理好后事——中原中也心想,那个愚蠢的负责人,绝对想不到要来查一栋墙上溅满发黑血迹的凶宅。

他猜对了。

中原中也走进这间小小的公寓里时,太宰治卷在卧室的被子里刚刚睡醒。中原中也当着他的面,表情平淡地伸手去他枕头和被子里摸索两下,然后见面后开口第一句话是问他怎么枪也没拿一把,就这么大剌剌等在这里。

太宰治逃亡一星期,除了一副没睡醒的样子,看起来精神还过得去,身上绷带也换了新的。他揉着头发从被子里坐起来,打着哈欠说枪对中也有用的话,全世界的黑道组织都不会这么头痛了。

「来的要不是我,」中原中也说,「你现在就死了。首领下的命令是不论生死,可我看柳川那老家伙没打算留你一命。」

「老家伙自身难保,比起费尽心思扣中也两天来找我,不如想想自己能不能逃过这一劫。」太宰治态度坦然,中原中也怀疑他比自己还清楚调查进度:「森先生真正动了杀心的是他又不是我,不然他怎么能拿到负责人的工作?所以,你看,中也,只有你一个人会找到我。」

「少自作多情,太宰治。」中原中也少有地叫了他的全名,一把攥住他的衬衣领口,将坐在被子堆里的太宰治往自己的方向扯了扯,表情冷漠:「我只是不会杀你,没说不会抓你回去。你要是不想被我找到,就不该留下那么显眼的线索。」

「只有你会觉得那是显眼的线索哦。中也。」太宰治保持这个难受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安静地看着中原中也蓝色的眼睛:「被炸毁的车子会混淆视听,能将怀疑的视线从炸毁的残骸转移到其他车辆上就已经不容易。即使找到你的那辆阿尔法罗密欧,上面的记录只会保持十五天,时间一到也会从服务器上自动删除。要在这十五天里排查我所有的行动路线,所有可疑的地点,首先他要对我的行动模式有一定了解……森先生巴不得我走得越远越好,而中也在海外呢,回来还要被急于将你也拉下来的柳川先生纠缠,美国那边的公司也在等着你回去继续谈合作。说不定中也会来不及看到导航上的历史记录,也说不定,中也会因为我不打招呼就走的事而生气,会和森先生一样,根本不想来找我。」

「……」中原中也松开了手,没好气地说:「你在做这么多事之前,有没有考虑过一件最基本的事?那就是无论宾利也好我的阿尔法宝贝也好,这他妈都是我的车!你计划起来、用起来会不会都太理直气壮一点了?」

太宰治终于露出一个很浅的笑,但很快又消失了。他垂下眼睛安静地说:「嗯,以后不会啦。」

他的嗓音听起来和他们刚见面那时一样了。中原中站在太宰治面前,看着他头顶的发旋,心想。他刚见到太宰治的时候,太宰就是这样的,没有感兴趣的目标,没有感兴趣的事情,无聊得像朵黑色的大蘑菇。他和自己解决兰波的事情,过程中对黑手党的工作开始感兴趣了,所以留了下来,但是过了这三年,看来那点兴趣也终于消磨殆尽了。

中原中也在这一刻终于明白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他不要从别人那里听说,横跨整个太平洋赶回来,是为了从太宰治这里亲自确定对方的心意。现在他知道了,太宰治的确不想再留在这里,森先生看起来也没有要必须带回他的意思,那么自己还能做什么呢?中原中也心想。

自己已经没有什么能做的了。自己和他的关系不能成为、也成为不了太宰治的束缚,搭档成为过去式,责任也都化为泡沫,太宰治想要追寻的、自己所为之停留的从来都不是一件事。

自己那些从未说出口的心意,根本不值一提。

中原中也没有再说别的。他留在在太宰治这里睡了一晚,搂着他的腰,将额头轻轻抵在他锁骨上,像他们过去两年夜里睡的每一天一样。第二天太宰治被腹内传来的饥饿感叫醒,中原中也已经离开了,屋内还是乱糟糟的维持那天发生惨剧时的样子,墙上满是干涸发黑的血迹,一切都维持原样。仿佛傍晚时发生的一切都是太宰治的错觉。

太宰治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指尖,上面好像还留存着中也的温度。正当他沉默的时候手机响起,太宰治回过神,爬起来慢吞吞地一件件穿好衣服,接起电话。

「您好,长泽先生。」他将手机夹在肩膀和耳朵间,一边扣着衬衣的纽扣一边说:「将出发时间延后了一天真是不好意思,稍后我会去约定好的地方取包裹。」

电话另一端的男人不知说了些什么,太宰治没什么兴趣地听着,记下时间和地点,然后将通话挂断了。太宰治穿好外套,动作轻巧走出这间凶宅一样的公寓,抬头眯起眼,迎着刺眼的日光看向天空。

这里距离羽田国际机场很近,不时能看到一架飞机拖着长长痕迹从这里的天空路过。太宰治目送一架不知道飞向哪里的飞机消失在视线中,低下头,将SIM卡从手机里抠出来掰成两段后,随手扔到了一旁的下水道里。

他做完这一切,伸了个懒腰,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中原中也从那天离开后飞向美国,在之后的几年里回横滨的次数其实寥寥无几。森鸥外让他全权负责港口黑手党在海外的势力和生意,而那个想把他拉下来的“柳川先生”,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查太宰治叛逃的线索,最后反而在他自己家中被发现了近期提取出现金的单据、制作假身份的人的联系方式以及去往北海道的船票票根,这些作为他协助叛逃的证据被送到森鸥外的办公桌上。当柳川隆一跪在森鸥外面前,惊恐抬头对上森鸥外含笑的双眼的同时,他忽然明白这一切都是怎么发生的——当然,他想明白的时间有点太迟了。柳川隆一死后第三天,中原中也接到森鸥外的任命,成为了港口黑手党新一任的最高干部。

他和太宰治也不算完全断了联系,虽然一开始两人都有点这个意思,但很显然他们都在这件事情上不太坚定。二十岁的时候中原中也偶然一次回国,听部下说起最近横滨发生的某起事件,里面对武装侦探社卷入事件中的新社员的描述,他怎么听怎么像太宰治。过了几天后他接到消息,自己部下中有人私下里偷偷碰了不该碰的生意,结果被警察抓到,现在乱作一团。中原中也皱着眉赶往现场,路上听说事情全貌,是有个女孩被抓走时突发急症,抓她的人发现人死了便抛尸荒野,结果尸体恰好被经过的侦探发现——抛尸的人以为就算尸体被发现,但急症死亡的女孩怎么也不会和他们扯上关系,谁知道路过的侦探一眼发现疑点,顺藤摸瓜,直接把躲在幕后的人抓了出来。

中原中也先前就听说了侦探社解决的事件,觉得描述中里面那个新社员挺像太宰治。这次他听说事情发生的经过后更加确信了自己的想法,以为是太宰治路过,才能一眼看出端倪,并且精准无比地从杂乱的那么多线索当中抓住了幕后真凶,确定对方身处港口黑手党,才能依靠便利与他人勾结,犯下这种罪行。因为想要做到这些不仅要靠聪明的脑子,还要对港口黑手党极为熟悉才可以。

黑手党对碰了不该碰的东西的部下从不姑息,中原中也本也不是为了捞人才去的。结果他到了现场一看,发现站在现场正和警察交谈的人是个不认识的眯眯眼青年,戴着顶侦探帽子,正在毫不客气地告诉警探他们应该从哪里搜查证据。中原中也脚步一停,旁边部下适时上前,低声说明那边的青年就是此次发现端倪、协助警察破了这起案子的人,隶属武装侦探社,名叫江户川乱步,据说是个在警察总署中颇有名望的名侦探。

中原中也花了两秒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好在两年过去,他也总算能不动声色将自己的情绪掩藏过去。紧接着对面的警探发现了他到场,一脸严肃走过来进行交涉:犯下罪行的部下必须由警察带走而不是由他们动用私刑,而港口黑手党也要整体接受警方调查,在调查结束前所有生意都要暂停。这些事情都是来之前就已经想到的,和首领沟通过后也得到了默许,整体来说和警方的交涉还算顺利。

事情告一段落后中原中也走到僻静处向森鸥外汇报结果,挂完电话后将手机捏在手里沉默片刻,想起自己来时以为会见到的人,不由嘲笑了下自己的自作多情。结果当他收拾好心情,转身一看,穿着一身浅色风衣的太宰治站在不远处的路灯下,听到动静后转过头,对他笑了下。

「嗨,中也。」太宰治笑得眉眼弯弯:「两年不见,我看你一点变化都没有嘛。」

自己有没有变化不知道,但是太宰治确实有了不少变化——当晚中原中也在某家小旅馆里的床上,面朝下趴在被褥里,一边死死咬着枕头不肯出声一边崩溃地想。是错觉吗?完全不是自己习惯的尺寸,到底是自己以前真的能吞下这么大的东西还是太宰治他娘的变化太大了!中原中也眼角发热发烫发潮,把脸紧紧埋在枕头里,紧绷的大腿颤颤巍巍,觉得太宰治动一动都是在搅动自己内脏。

「中也,放松一点。」他感觉到太宰治俯下身,含住了自己热烫的耳廓声音沙哑地喃喃:「你夹得我好痛。」

中原中也把脸埋在小旅馆质量廉价的枕头里,里头有一股发霉的味道。他沉默了几秒,侧过脸。

「太宰……」中原中也声音很小,太宰治却仿佛明白了他要什么。他们对彼此身体的熟悉回忆在今晚悉数重温。太宰治将嘴唇从他耳侧滑下来,含住了中原中也的嘴唇,然后趁机挺腰往深处顶了过去。

第二天早晨中原中也率先醒来,下床时候几乎站不稳,大腿内侧和屁股都疼得他想骂人,但也不妨碍他几乎是头也不回地抓起外套离开小旅馆,回家拿行李销假买机票。这几件事做得一气呵成,直到坐在飞往罗马的飞机的软椅上,中原中也直冲大脑一上午的血液才慢慢冷却下来,他弯下腰,把脸埋在了掌心里,隐隐作痛的屁股和布满咬痕的大腿都在提醒他昨晚发生了什么事。

我都干了些什么啊?中原中也心想。但紧跟着他又想到了合作方邀请他参加明晚的泳池派对,而自己在头一天搞了一身显眼暧昧的痕迹——于是痛苦的心情更甚,延续了一整个航程。

不过没多久他就不纠结了。中原中也为自己那天的行为找了个合理的解释——成年人有必要的生理需求,而太宰治虽然乍听上去不是个合适的人选,但鉴于他们过去有那么一段,且这么多年过去还是都很熟悉、满意对方的身体,所以如果只把对方当成是一个上床的对象,不再有那些不该有的、不成熟的情绪,抛开“他是叛徒”这个身份,其他的,好像也没有更多不合适的地方。

至于太宰治怎么想的,中原中也看着自己那天匆忙带走的外套衣兜里翻出的写着一串电话号码的纸条,心里估计了一下,觉得太宰治应该也是同样的想法。

不然还能怎么样呢?期望一下他们两个天长地久白头到老吗?收敛自己,不对多余的事情多加干涉,互相不给对方找麻烦,中原中也认为这是成年人应该留有的小小的体面。

他把纸条上的号码输入手机,当作太宰治也同意了他的观点。

中原中也还是不常呆在横滨,一年里可能回来两三次。每次回来的时间都安排很合理:一天留着对森鸥外述职,一天留着用来交际和应酬,一天留给太宰治。再加上来回往返,五天的假期总是一晃而过。

他认为他和太宰治就是这样了,保持着距离,偶尔回国时联系。不再想要更多的东西对双方来说都更好,也更符合成熟成年人的行事准则。他一度抱有这样的想法,直到他因为组织与武装侦探社的冲突回国,在地下室见了太宰治;直到他因为组合挑起的三社对立事件而把工作重心转移回来,四年里第一次长时间留在横滨;直到白麒麟引发了更严重的事件,太宰治在那片废墟里,眨眼问他“要不要交往试试看”。

中原中也有那么一瞬间的心绪不稳,差点以为太宰治知道了自己曾经——或许现在仍在——暗恋他的心情。但短短一瞬过后他又理直气壮起来,认为这只是太宰治的一时兴起,而自己经过这四年的沉淀,已经能够熟练整理自己面对太宰治时候的情绪。恋爱这种事,对他们两个而言,大概也就是名词上的定义有了改变而已。毕竟恋人会做的事情,他们不都做过了?太宰治不知道哪根神经搭错了想不开,自己当然奉陪到底,不然反而显得自己心虚了。

然而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中原中也慢慢地开始发现,自己可能把“恋爱”看得太轻描淡写了。

恋爱是什么样的?他们两个都没有过经验。但想来也不过就是工作之余尝试约会、恢复同居、相处时间增多,然后上床。听起来除了偶尔会出门约会,和以前的生活也什么不一样,这也导致中原中也一开始完全没想过那么多,一口就答应了下来。

中原中也敢保证,自己答应太宰治交往的时候,没有想过自己会因为一些他自己都难以置信的小事发火,而且这心情不算那么循序渐进。中原中也头痛地审视自己,发觉像是自己以为在四年里已经压抑妥帖的心情死灰复燃、并且一并复燃还有十六、七岁时幼稚说不清的独占欲。

听起来不太妙。他想。这听上去像是哥斯拉和灭霸联手了。中原中也对自己的这份心情避之不及,连热恋中的大脑也冷却下来,一连好几天都显得不太正常。正当他琢磨着要怎么办、自己是不是该学着古代剧去瀑布下面打坐时——他认为会变成这样,还是因为自己的内心不够坚定——那件事发生了。

太宰治因为侦探社的其他人都出差在忙的缘故,自己带着后辈接下了一个委托。对方身份显赫,希望委托内容绝对保密,因此要求接受委托的两位侦探呆在她那里,直到委托结束再离开。

委托人是内务省某个高级官员的漂亮遗孀,她的丈夫在半个月前因为一起不幸的事故去世。中原中也听说了委托人的名字就大抵明白了对方要调查什么。他从别的渠道听说过那起事故,也听到传言,说那起事故并非事故,而是谋杀。那位已经死去的高级官员和妻子至今没有子嗣,有风声说他接受了家族的安排,让另外一个女人来给自己生个孩子。

中原中也在听说这些事的时候唯一的想法,就是这些有钱有势的人大概有个通病,就是因为太有钱有权而闲得发慌。不过显然,比起搅合进这种家长里短,中原中也还是宁愿和另一个有钱富豪菲茨杰拉德打上一架来解决问题。

不过,在太宰治去解决委托的第三天,中原中也就完全不这么想了。

那天他开车下班回家,路过商店街停下来等红灯的时候看到前方挤着一堆人,看了一会儿发现好像是有个老奶奶的钱包被抢,还差点被抢匪推搡到车来车往的马路上。千钧一发的时刻,一个白发少年飞快出手,不仅把老奶奶带到了安全的地方,还追回了她的钱包。

中原中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但他正准备离开时,看到那个“白发少年”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一边对夸赞他的路人不好意思的笑一边说借过借过。中原中也若有所思停下了准备挂挡的动作——他知道那是中岛敦。

他还知道,太宰治这次带着去解决委托的后辈,好像就是这个中岛敦。

中原中也开车过去,漫不经心叫住了正准备回家的侦探社后辈。对方认出了他,不明白为什么黑手党的干部会出现在这里,还把自己叫住。不过不明白归不明白,中岛敦还是有些拘谨地向他问好。

「我听说太宰和你一起去解决了某件委托。」中原中也问他:「我对你们的委托没兴趣,不用紧张,我只是有点私人事情找太宰那家伙。」

「太宰先生的话,」中岛敦摸着头发回答,「还在委托人那里。那位夫、那位委托人对解决她问题的人很挑剔,见面第一天她觉得我靠不住,就把我撵回来了,只留下了太宰先生。」

「……是吗。」中原中也点点头:「谢了。」

中原中也开车回家,原本计划去超市买牛排回来煎的心情也没了。理智上,他当然不相信太宰治会和那位遗孀发生什么,他那前搭档、现男友还不至于这么没下限,和自己的委托人搅合在一起。

可道理归道理,只要“太宰治”“死了丈夫的女人”“单独共处”这三个词出现在一个句子里,中原中也发现自己心里的火就蹭蹭蹭冒了出来,完全无法控制。

更何况,中岛敦到那里第一天就被赶回去了这件事,太宰治这几天可完全没和他提!

中原中也面无表情做饭,因为没有去买牛排,只好把冰箱里剩下的一根牛腿骨片肉炖汤。他想着心事,听到“咔嚓”一声脆响才愣了下低头,发现手下的牛腿骨已经一分为二,刀口利落,砍断粗壮牛骨的菜刀还死死卡进了用来切肉的木质案板里。

这不对劲。中原中也看着手里的菜刀想。太宰治是在正常地工作,是侦探社的委托,要中岛敦离开的也是委托人。自己现在的怒气显然过界了,超过了“成年人理应保持的小小体面”的范畴。

——但,这么几年里,这种样子的委托肯定不是第一次吧。毕竟那个混蛋,只有脸是确实长得太好看了。

中原中也干脆把菜刀随手一扔,觉得自己简直不能再想下去了。

又过了两天,太宰治终于完成委托回到家里,嘟囔着好累想吃大餐。中原中也带他去了平时常去的酒店,太宰治拿着菜单点了一大堆杂七杂八的东西后把菜单还给侍应,抬头看见中原中也正托着腮看着窗外夜景。

「中也今天好像有点不对劲。在想什么?」太宰治伸手进兜里掏了掏,拿出个盒子来放到桌子上:「喏,伴手礼。」

「什么东西?」中原中也看了眼,没伸手去拿。

「罗杰杜彼Excalibur系列的‘钴蓝宝石’。」太宰治耸了下肩:「委托人挺高兴我解决了她的问题,于是送给我当礼物,不过我不喜欢戴这种大块头表啦。」

到底是对你慷慨,还是别有用心?这种委托本身费用就已经是一笔不菲的支出,并且是在一开始直接打给侦探社。那女人到底对你有多满意,才会送你七位数的表当小费?

大概就是这一点,让中原中也最后的理智之弦崩断了。

「哦,谢了。」他把盒子收起来,忍了四五天的火气终于在这一刻爆发。中原中也把玩着盒子,没抬头去看太宰治的眼睛。太宰治偏了偏头,中原中也在几秒的安静后,终于说出了自己事后都难以理解的恶毒话语:「一百多万的嫖资,五天就能拿到手。看来你这几年都过得不错。」

「……」

高档餐厅里的客人们都低声交谈,安静得很,只有餐厅请来的小提琴乐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演奏巴赫。可那一瞬间,属于他们两人的这个窗边位置还是一下子陷入了静谧,空气凝固了。

太宰治看着中原中也,沉默几秒后他忽然笑起来:「早就想和我吵架了,对不对?中也这段时间一直不对劲,我还在想你到底能忍到什么时候。」

中原中也没说话。

太宰治继续说了下去:「不过我很好奇中也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要想分手的话,是不是该挑个更好点的理由?」

「什么?」中原中也倏然抬眼,紧紧盯住太宰治:「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中也想分手的话,找个更好的理由不好吗。」太宰治笑了笑,向后一靠:「早后悔了吧,是不是一直在想,还不如像以前那样当个炮友?抱歉抱歉,我不知道中也原来这么喜欢免费被我操。」

「混蛋!」中原中也猛地站起来,碰倒了桌上的花瓶。价格高昂的野玫瑰和价格更加高昂的瓷瓶一起摔在地上,中原中也在周围客人惊诧的眼神中怒道:「太宰治!!!」

「怎么了?」太宰治的眼神毫无温度:「我还以为你就想让我说这个呢。」

他们大吵了一架,不过好歹维持了最后的体面,没有在那家只接受熟客预定的高档餐厅,而是去楼上酒店开了间房。吵着吵着忘记谁先开始的,可能是太宰治?哦,也可能是他。大约是不想再听另一方说出的刻薄话语,中原中也一拳揍到了太宰脸上,把他嘴角打出了血。而太宰治被那一拳打得偏过头,冷笑一声啐出口带血的唾液,一把扯过中原中也的领口骤然提膝,毫不留情撞在他小腹上——太宰治和中原中也打架从不留力,因为即使这样也只是让中原中也的动作稍停片刻。中原中也并不在乎太宰治的这一下,然而太宰治只是为了转移开一瞬他的注意力,因为下一刻他就按着中原中也的后颈狠狠吻了过去,在对方嘴唇上同样的位置咬得见了血。

显然,虽然一般人恐怕很难理解他们这种相处模式,但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他们总是重复着“争吵,吵得凶了就会动手,动手没几下就上了床”的扭曲循环,谁也不服输。

不过这一次,中原中也终于没有在第二天早晨离开:因为太宰治显然也气得不轻,记得刚才的事情,粗暴的一次做完后没打算放过他就这么睡觉。但中原中也却诡异地冷静下来,穿上太宰治的裤子,把过长的裤脚挽了两挽当成九分裤。准备离开前他从房门口的地毯上,捡起了那个让两人大吵一架的“伴手礼”。

几个小时后中原中也坐在飞往纽约的头班飞机上,手里把玩着那个盒子心想太奇怪了。他当然知道这次吵架,虽然太宰治说得话实在气人,但一开始是自己做得过分了,不是个好兆头。他没办法控制自己那些曾经收拾妥帖的心情了,没法做到去维持一个成年人应该有的小小体面。如果继续呆下去,这种无法收拾的心情迟早会吞噬掉自己,然后就是太宰治。

「恋爱」这个词,明明只是名词定义的变化,但是好像从那天开始,什么都变得不一样了。

好像精神系异能一样。

好像诅咒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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