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中、中原先生……”利亚姆局促不安地开口:“我坐在这里,真的不会被人发现吗?”
“短时间内。”中原中也说:“你也看到了,新闻上你的特征是黑发、日裔、身高在一百七十公分左右,而头发颜色和日裔面孔可以靠染发和画妆改变,刚才也在你的鞋里塞了两块内增高了。短时间内不会有人察觉。话说回来,一般人也不会想到通缉犯会在被通缉的第二天,大摇大摆来到这里。”
靠一次性染发膏和美瞳从黑发黑眼变成了金发蓝眼的利亚姆坐在一家咖啡店的临窗卡座上,听着内置无线耳机内中原中也平静的声音,但这次却怎么也没法镇定下来。
咖啡厅对面的建筑——“POLICE DEPARTMENT”的牌子端端正正挂着,穿着制服的警员进进出出,利亚姆眼睁睁看着不时有几个警员结伴走进这家咖啡厅——好在现在是上午,公职人员业务繁忙,大多只是匆匆进来买杯咖啡。
也正如中原中也所说,他们没想到会有被认清面孔的通缉犯大摇大摆来到警局门口的咖啡厅坐着等人,所以短时间内,不会有人注意到他。
“轻松一点,利亚姆。随便看点什么。”中原中也说:“不要不安地到处看,也不要紧张得浑身僵硬,否则那些老练的条子马上就会发现你的不对劲。”
“新闻上和网络上,到处都是我的脸。”利亚姆把脸埋在掌心里,喃喃:“我无法想象我祖母看到新闻的样子,那些无孔不入的记者会找上她的。”
“警察会比记者早到的。”中原中也淡定回答。
“您自己也请小心。”利亚姆不安地再次叮嘱。
“啊。”
经过昨晚的突围事件,针对利亚姆的通缉很快做出了调整:原本是“黑发、日裔、独身”,却在昨晚的旅馆围堵后,火速变成了“黑发、日裔、有一名同伴”,并在最下方还有一行加粗显眼的备注:“注:非常危险。发现两人踪迹后请务必不要惊动对方。”
不过比起糊里糊涂就落入圈套的学生仔,工作即为此道的年轻黑手党的行动显然更为专业而老道。和一群警察打了照面不到五分钟就将他们全部放倒,再加上那小旅馆设施老旧,只有楼下有一盏路灯,以上的冲突全部发生在黑暗里,导致中原中也虽然也在通缉上,却只有仅仅一个形容词的描述——“非常危险的共犯”。
不过利亚姆并不知道这一点,会为他们第二天就大摇大摆在警察局周围晃荡的活动担心到喘不过气来也情有可原。回答耳机里的问题时中原中也嘴里咬着一根皮筋,双手将稍长的发丝拢到脑后,将自己平时精心打理的头发扎了起来,并向上挽起,塞进了蓝色的工装帽里。
他一身清洁工的工作服,戴着橡皮手套还有口罩,就这么推着清洁用品车从后门进入警察局,胸前别着他的工牌:他调查后在凌晨潜入和警局签了合同的清洁公司,翻了他们的值班表和人员档案,恰好里面有个体型和他差不多……且在这里做临时工的贫困学生来供他假扮。
“帮我看着门口。”中原中也已经把警局的内部地图记熟了,此刻盯着电梯上升的数字,一边低声吩咐:“一旦昨晚那群人准备移交,就立刻告诉我。”
“是、是。”利亚姆说。半晌,他才小心地问:“那个,中原先生……为什么不用异能呢?”虽然不知道具体,但能让他们躲避爆炸的异能应该很厉害吧,为什么要这么曲折地潜入呢?
“因为各国机构都不傻,不想被强大的异能者单枪匹马掀了老巢,所以十多年前,欧美一些异能大国就推出了相应措施,重要设施的外墙和内部不是设有异能检测装置就是有异能干扰装置。”电梯到了六楼,门打开了。中原中也推着车子走出电梯,在人少下来且多变成文职人员的走廊上一边注意着两边门上的标识,一边小声嘀咕:“档案室、档案室……我希望档案室的门不是需要刷ID卡才能……啊,在这里。”
他站在一扇发旧的门前。
幸运的是,他要查的不是什么机密文件,装着案件存档的档案室用的是最普通的锁。中原中也立刻拔下卡在胸前口袋上的曲别针,盯着那枚回形针几秒,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冷笑了两声,然后才迅速左右看看没有人经过后,将回形针掰了掰,捅进了锁孔里。
人生地不熟,不是他的地盘,也没有好用的人,他当然知道自己的计划不够精细,但不这么做的话暂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不如走一步算一步,见机行事。
那个混蛋知道的话大概会嘲笑他吧。毕竟自己撬锁的本事还是从他那里学的皮毛。
想到那张可恶的笑脸,就想到了他们临行前的吵架,想到了事情仿佛在滑向失控的怪异感,想到了那个自己其实挺喜欢却无辜承受了怒火、但现在已经被炸成渣的礼物。中原中也闭了闭眼,捏着插在锁孔里的曲别针的手指捏紧了,重重捣鼓了两下。咔哒。
他面无表情收回曲别针,也一并收回了脑海里乱七八糟的各种想法。
趁着周围无人经过,中原中也迅速推开被撬开锁的档案室大门闪身进入。屋内一排排架子上贴着时间标签,以案件分类和时间顺序来整理,中原中也找到重案组的架子,又找到了三月份的箱子,打开从后往前迅速翻看着时间标签。
三月二十一日、库珀·约翰逊……
找到了。
中原中也垂下眼,将目标档案抽出来。他没开灯,档案室没有窗户,导致大白天关了门的屋内也是昏暗一片。中原中也将小手电筒咬在嘴里,一边翻开那份文件快速浏览一边用手机挨个拍照。
这份档案并不厚,凶手耐心十足地做好了调查和计划,动作干脆利落,警方在现场没能找到太多有用的线索。中原中也一页页翻过去:现场鉴定调查书、现场鉴定照片、公寓管理员及附近目击者的笔录……还有尸检报告。
文件报告说明,被害者库珀·约翰逊于3月22日清晨在自家浴缸中被人发现。因为打不通电话而来到公寓的秘书是第一发现人。警察到场后封锁现场,发现库珀·约翰逊已经死亡超过九小时,死亡时间初步推断是前一日,也就是3月21日晚22点到23点,这一点在随后的尸检结果中得到了证明。死亡原因是枪击,额头上清晰的弹孔表明库珀·约翰逊被干脆利落地夺去了生命。法医在尸体身上没有找到抵抗伤痕迹,并且凶手将遗体拖入浴缸后进行了冲洗破坏掉了其他线索,只能判断库珀·约翰逊是在毫无预料的情况下受到枪击,一击毙命。尸体和公寓,整个犯罪现场都被水和漂白剂清理得干干净净,痕检人员没有发现太多有价值的线索。
绝对不是新手。中原中也看到半途就已经下了结论,时间紧迫,他只来及大致看了眼调查结果,也没什么头绪,重点是将每页内容都挨个拍照。
手机“咔擦咔擦”按下快门的声音不停响起,除此之外静悄悄的,从凌晨第三通电话起就不再有动静了。
“中原先生。”拍完最后一张现场鉴定照片,恰好耳机里传来利亚姆小心的声音:“车子来了。”
“收到。”
中原中也飞快将档案草草一收,轻轻拉开门看了眼,立刻闪身出去下楼。
昨晚那群人,除了倒霉撞刀口上、被中原中也干脆扭断脖子的,剩下一共十二个。这伙人一看就不是第一次进来。警方笔录能做这么快以便将所有人移交,其实是不正常的。能想到的是,不光是一股势力搅合在里面。
电梯太慢,中原中也在楼梯间里,一边听着利亚姆在耳机里紧张地汇报进度,一边撑着栏杆直接翻身而下,动作轻巧敏捷地飞快下楼。
有多方势力搅合的事情多半麻烦,不过,这倒也方便了他在其中浑水摸鱼就是了。他只想找人算账,没那么多时间耗在这里——纽约警署要把十多人一起移交,那么不管时间长短,位于一楼的办公区一定有那么一刻是混乱的,大部分警员都会跟着出去把这伙暴徒按头塞进车里,确保不会出差错。
中原中也在短短半分钟内从档案室所在的六楼抵达一楼,就是为了抓住这一刻的混乱。清洁工低着头从各张办公桌旁神不知鬼不觉经过,趁大部分人都跟着出去、剩下寥寥几个警员,注意力也都在各自手中的工作上时,他伸手快速翻着桌上的文件,找到了昨晚的笔录。
如果说查库珀·约翰逊的案子是顺手帮利亚姆摆脱冤罪,那么此刻才是他的主要目的。中原中也想找人为昨晚的事负责,自然首先要确定那伙暴徒的身份,才好顺藤摸瓜,知道自己到底要去揍掉谁的大牙。
拍照是来不及了,连全部看一遍都勉强。中原中也手上的动作迅速隐蔽,只能飞快翻着页,双眼紧紧盯着上面大段大段的文字。很快,他在其中某一行找到了自己想要的讯息,旁边的警员端着杯速溶咖啡正好从茶水间回来,只要拐个弯就会直面这张办公桌。时间卡得刚刚好,中原中也不动声色将档案合上后准备离开,却在迈开脚步的前一刻忽然一顿,动作停了下来。
“……”
中原中也犹豫的时间只有一瞬。一瞬后,他伸出手,重新打开了刚才一瞬瞥过的那页。
看着上面的标志,中原中也皱起眉。
“中原先生,中原先生,他们要回去了。”利亚姆盯着警局大门,小声说着。护送用不了那么多警察,车上也坐不下。所以当车子开走后,剩下的大半人又陆续往回走,他们会正撞上在翻看办公桌的“可疑清洁工”。
耳机里没有声音。
眼看着那些警察都走进警局,利亚姆米勒语速加快了。
“中原先生、中——”
有人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
!!!
利亚姆浑身一震,脸色立刻吓白了,猛地扭过头。
“久等了。”和昨天一样,一身灰色冲锋衣的漂亮年轻人。中原中也垂眼看了看他,在他对面地位子坐下了,同时对服务员笑了一下:“一杯美式。”
利亚姆惊魂未定,半张着嘴,呆呆看了他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中原先生……”
他不由自主地停住了接下来要说的话,因为他看见紧跟在中原中也身后,刚刚把那伙暴徒押上车的警察们说笑着走进店内,两人在吧台点着他们平常吃的早餐和咖啡,剩下六七个警察说笑着,无意间堵住了门口。这时候从他们身边经过必定会引起他们的注意。
“什么啊,一脸傻样,以为被放鸽子了吗?”中原中也神色如常,就好像寻常赴约一样的年轻人一样,和他说着寻常赴约的话:“昨晚的球赛看了吗?”
“啊、不,还没……”
利亚姆眼睁睁看着两名警察一边说笑一边往这个方向走,看来是打算坐在店内吃完他们的早饭。其中一名中年警员出于职业习惯,下意识多看了这边几眼,毕竟在工作日上午出现在警察局门口咖啡厅里的年轻人可不太常见。迎着对方的目光,纵使知道在假发、美瞳的遮掩下一时之间不会被发现什么破绽,可利亚姆还是忍不住本能地垂了一下头。
利亚姆·米勒太紧张了,紧张到随便来一个路人都能发现他不对劲的程度。虽说这才是正常人被突然扣上杀人罪名、又在第二天真实成为“非法侵入警局”共犯的正常反应,但为了自己不用落到等下再次袭警才能将人带走的境地,中原中也想了想,开口。
“太宰治。”中原中也看着桌面上的花纹,平静说道:“昨天的电话,其实是我男友。”
“请问,什么?”利亚姆被这突兀的一句话吸引了注意力,抬头看向中原中也。
闲聊着的警察和他们擦肩而过。
——平安无事。就连那个注意到他们的警员,在擦肩时听到谈话内容的几个关键词后,也不再将注意力放在他们身上。
“不是想知道为什么我要帮你吗?”中原中也提了下嘴角:“那盒子里装着我男友工作回来带给我的伴手礼,说实话,他确实太了解我了。我喜欢那个。但他送给我的时候我在气头上,反而和他大吵一架,说了不少刻薄话……结果现在礼物真的没了,反而又在生气。哈。”
中原中也说这番话的目的是为了消除利亚姆的紧张感,好不引起这一咖啡厅警察的怀疑。然而在异国他乡,在和横滨相距一万公里、隔着一整个太平洋的纽约,面对眼前这个完全陌生、很有可能接下来一辈子都不会再有交集的的倒霉大学生,中原中也反而能将一些事低声说出来。
“我知道,问题出在我身上。”中原中也平静地承认:“是我自己出了问题。”
“啊,这个……”利亚姆如预期一样,单纯地被引开了全部注意力,桌下紧紧绞在一起的手指也松开了。他本就是普林斯顿神学院的在读生,去年还终于拿到了牧师的职业资格证书,倾听一直都是他工作中的一环。
服务生端来了先前点的美式,中原中也对那女服务生露出了个微笑,礼貌致谢。利亚姆等那脸颊微红的服务生走了之后才说道:“……也许,您不介意的话,我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中原中也却看向咖啡厅的门口。大约是将那伙人都送检后终于有了吃早饭的时间,数十名警员堵在门口,一边闲聊一边点他们的三明治咖啡。那店主动作很麻利,就是太健谈了,一边工作一边和熟悉的警察们朗声交谈。
中原中也不惧怕警察,哪怕还带着个脆弱的普通人,哪怕这里一屋子警察腰间都带着佩枪。他会避免冲突,完全是因为他不想引起更多人、比如当地更大黑帮和警局高层的注意。引起注意就意味着交际、应酬和警惕心十足的防范,里面不泛港口黑手党需要维持关系的生意方。可他这次出来没有工作的心情。
等他们端着餐盘走开还需要五分钟左右。中原中也在心中默默估算。
“您帮了我……要知道,不管最后能否脱罪,我都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这份谢意。”中原中也不说话,利亚姆误会了他的停顿。年轻的牧师不安地低声说:“当然,我也不知道我能帮您什么,所以很可能只能倾听……您想谈谈吗?”
“唔,这可就说来话长了。”中原中也的视线从不远处的警察身上移开,落在眼前变了装的大学生身上:“我和他,和太宰吵架的原因……这中间有些复杂。简单来说,就是我自己有了不该有的想法。”
“不该有的想法?”利亚姆问:“是哪一方面呢?”
“我想让他属于我。”中原中也想了想,用最健康的话语概括描述。
但太健康简洁的后果,就是利亚姆被他搞糊涂了。他看看中原中也又看看放在桌面上的那部手机,小心翼翼询问:“可您之前说,他是您的男友……你们是情侣关系。想让恋人属于自己,这是正常的想法,不是吗?”
“你说得对。”中原中也承认:“但对我们不是这样。我不知道他当时脑袋抽的哪门子风,提出要交往,但我们不可能成为正常的情侣。即使扮得再像,总有一天也会露出破绽,比如现在。我想要他属于我,是想要他给不了我的东西,不是约会同居这种花里胡哨的哄小姑娘的事情。”
中原中也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所以才清楚太宰治给不了他。这心情好不容易在太宰治离开后的四年里被他收拾得妥妥帖帖,盒中盒打包了十八个铁箱子塞进了内心最角落里,以为谈个恋爱不会有影响,谁知道连三个月都没撑过去。
平心而论他当然也知道,他和太宰治对彼此而言已经足够特殊。他们不会和其他人保持七年的肉体关系,也不会完全放任把性命交给自己之外的另一个人。如果不是太宰治提出那个什么见鬼的恋爱邀请,他中原中也当然可以当一个好炮友、好搭档,可惜没有如果,太宰治先迈出了那一步。
约会、同居算什么?即使两人已经足够像热恋情侣,一起买生活用品一起买晚餐材料,等彼此下班,周末一起赖床,即使太宰治已经“只有他这样”地给了他以上种种,可是不够,中原中也想要的还要更多更多——他要太宰治绝不可能给出去的独一无二,要的是只要他开口,太宰治就会为他留下。
“当然,我要他留下做什么?他对这里不再感兴趣,投身另一边寻找新的可能性,没什么不好。他曾经尊重我,给我选择的自由,让我决定我是否要放弃发现真相的机会,那么当年我自然也会尊重他的选择,我没有纠结过这个,会提起来,只是来举个例子。重点不在这里。”
中原中也三言两语,避开了大部分不用讲的,将他们两人的过去叙述了一遍,然后讲到最近的变化。说到这里时他的语气中带上些微嘲讽:“重点不在‘他留下’这个结果上。”
利亚姆听明白了:“重点在‘他会为你改变决定’的特殊对待上。”
“就是这样。”中原中也轻轻叹了口气,终于不可避免地烦躁起来:“我想要的是‘只要我开口,他就会答应’的仅此一份的独占。但我知道那不可能。太宰治可以被影响,可以接受建议,但他不会被束缚。某天心血来潮喜欢了,他就暂时停留,第二天没兴趣了,他就走掉。要走要留,全凭他当天心情。这些我都清楚。”
“这些事我都一清二楚。”中原中也看着咖啡杯里深褐色的液体,低声说:“因为这么多年下来……我喜欢的就是这样的太宰治啊。”
利亚姆安静地倾听着。中原中也实际上已经不算是诉说而是自言自语,他扮演的角色是一个无需说话的树洞。
“中原先生……”利亚姆看到中原中也又陷入沉默当中后,开口了。他轻声说道:“也许这些话不太合适。但我想,您想要的恐怕也不是‘只要您开口,他就会答应’之类的特殊许可。”
中原中也停了停,抬起眼。
“您会如此,是因为知道那位太宰治先生不会给别人的是这个吧。您在话中无意识地多次提到‘独一无二’‘仅此一份’‘独占’等类似的字眼,所以我想,假如太宰先生仅仅把您当成搭档,对恋爱毫无兴趣,也不和任何人谈恋爱的话,说不定您想要的就是与他谈一次恋爱了。”
中原中也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利亚姆在他的注视下继续道:“您理解并尊重对方的离开,也知道对方只是在工作,并不会因为和委托人单独共处就出轨。所以问题不在于究竟想要什么,问题是您克制不住自己对他一步更甚一步的索取。导致这种局面的原因通常只有一个,那就是追根究底,是您在对这段感情感到不安。”
“即使在谈恋爱。您从中也没有得到任何安全感。”利亚姆说:“所以才本能地不断索取,甚至索要最不可能的,对吧?”
利亚姆·米勒说得其实很直接,而直接的话通常都不会好听。
中原中也看着他的眼睛,倒谈不上恼羞成怒什么的,他只是有点疑惑。
“利亚姆·米勒。”
“是的,中原先生。”利亚姆回答。
“你知道和昨晚那些人比起来,我只会更危险,也更专业。”中原中也缓慢道:“我不喜欢杀人,但我很擅长。我还拿捏着你背负的命案,如果我一时不爽,现在就把你扔在这里,然后离开纽约也不会有任何心理负担。”
“您说得完全正确。”利亚姆说。但这两天一直为各种事提心吊胆、惴惴不安的年轻牧师,即使在倾听的时候听到了很多好像是犯罪行为的内容,每一件都会让人心里惊慌是不是应该离眼前这个不好惹又危险年轻人远点再远点,又在此时此刻听到了的确是明明白白的性命威胁的话语,利亚姆·米勒却在此时出乎意料地没有瑟瑟发抖,而是镇定开口道:“倾听、帮助,这是我应做之事。我不能因为害怕就对您的事情视而不见,我不能对自己的内心说谎。何况我完全明白,您现在也是对我不计回报的帮助,又怎么能将‘您必须帮我解决这件事’视作理所当然呢?”
“…………”
中原中也歪了下头:“利亚姆,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想要成为牧师的?”
“大概……从小时候起?”利亚姆·米勒似乎没料到他一下子转开话题,愣了一下才回答:“小时候,母亲每周都会带我去教堂。那里的牧师迪蒙斯先生是个好人,一直尽自己所能帮助着教堂旁边的福利院,帮助了很多很多孩子。我一直想成为迪蒙斯先生那样正直、乐于助人的人。几年前迪蒙斯先生去世后,我便也开始在自己能及的范围内,时不时帮助一下那家福利院。我很喜欢那里的孩子们,除了我和母亲的捐赠外,偶尔还会带过去一些其他孩子们喜欢的东西。”
“……”
“中原先生?”利亚姆·米勒又恢复了那副有些不安的样子。
“……没什么。”再次的沉默后,中原中也没再说什么。他从桌边站起来,示意利亚姆跟上:“时间到,该离开了。”
“啊、好的!”利亚姆立刻慌慌张张地跟着站起来。
一切如预料那样发展,中原中也带着被诬陷的大学生顺利离开警局的范围,一路上一言不发,只是闷头赶路。利亚姆跟着他穿街走巷,心里胡思乱想了一堆,最后觉得他应该是刚刚在警局发现了什么,不然不会是现在这样,有明确目的性地去往某个地方。
这样走了大概半小时,就在利亚姆觉得自己实在要走不动的时候,中原中也终于停下了。
“在这等着。”他对利亚姆说。说完中原中也便穿过马路,向街对面走去。利亚姆藏在巷子的阴影处,探头看到那个穿着冲锋衣的背影推开了一家书店的门,走了进去。
“丁零、丁零。”
随着门被推开,黄铜铃铛晃动发出脆响,中原中也走进店里后,在门口站定。
这是一家旧书店,在这个时间点,店里除了店主外并没有其他人——不过依中原中也的记忆看,这店里什么时候都没客人。戴着老花镜的老头永远一副“别来光顾这家店”的臭脸,抱着本书坐在柜台后面翻看,无论谁来都懒得招呼,只有真正懂行的人才会让他站起来,接下一笔生意。
“Prometheus Second-hand Bookstores(普罗米修斯二手书店).”店主头也不抬地翻过一页书,声音像树皮一样干裂粗哑,没说什么好话:“Guests are not welcome here(本店不欢迎客人).”
“Morning,Mr.Brown.”中原中也摘下帽子——不是那顶清洁工的蓝色工装帽,也不是平时的黑色帽子,他今天戴了顶不知道从哪里买的棕色鸭舌帽,把那张站在人群里也十分显眼的脸遮了一半。对老店主的出言不逊也不怎么介意,因为他轻轻一颔首,说出的话更加不驯:“还没死真是帮了忙了。你应该还没老到做不成生意的地步吧?”
皱巴得像老树成了精的梅森·布朗这才终于撩起眼皮,看了过去。中原中也任他透过镜片打量着,片刻后,“桀桀”的笑声传来,梅森·布朗放下书——连同一把伯莱塔——站了起来。
“稀客,好几年不见了,来自大洋另一端岛国的年轻黑手党。”他说:“我记得老怀特在几个月前的派对上还提起,他六十岁前最恨的是俄国佬,而六十岁后,那些大洋彼岸的岛国猴子便后来居上,落到他手上的亚洲面孔没一个能留下完整尸体——所有人都知道他四年前因为一个‘森氏’打头的公司伤筋动骨,在两个甚至没有成年的小黑手党手里吃了大亏,损失了一整个航运船队和整个季度的生意,恨得牙痒痒,发誓再见到绝对要让那两个小混蛋不得好死。”
“那他这次可保不住肩上的那颗填满垃圾的脑袋了。当年出于各种考量留了对方一命的又不是他,而是我们。”中原中也连眉稍都没动一下,完全不在意话中轻松讨论生死的对象是当年整个美国西海岸最大的军火商,虽然这几年生意和势力范围大不如前了。
不过他不是来这里叙旧的,中原中也把一张纸条扔到桌子上:“来生意了,布朗先生。我要这个名字背后的一切情报,‘世界上一切信息都有着相应价位’这句话,我希望如今仍然有效。”
梅森·布朗——纽约市最大的情报贩子接过那张纸条,却没急着低头看,而是依旧看着中原中也,探究和打量的目光在他身上转来转去:“另一位呢?当时和你一起来这里、让我第一次输得心服口服那位?”他的目光移开了,透过店门不算洁净的玻璃看向街对面,在巷口的阴影里,一个怎么看怎么普通的金发蓝眼的年轻人正怯生生往这个方向看。
“在纽约市地下世界也大名鼎鼎的中原先生,今天怎么带了个小鹌鹑过来?”
“谁知道呢,不知道你在说谁。”中原中也不动声色,一句话两个意思,回答了两个问题。前一个他懒得回应,至于后一个,他的神经还没粗到把利亚姆的位置信息暴露给一个情报商也无所谓的地步。
梅森布朗再度“桀桀”笑起来。他不再追问,走过去将店门上“OPEN”的牌子翻过去,然后带着中原中也走向店后面的部分。
纸条上是一个名字和一个寥寥几笔画出的刺青图案,正是中原中也从警视厅办公桌上翻到的昨晚那帮人的信息。匆匆之间他没来及看到太多,笔录上也没有更详细的内容,他只来及记下了那伙人属于哪个帮派,以及他们身上刺青的样子。
The Wheel of Infernal(地狱之轮),笔录上如此记录。中原中也翻到的时候,即使时间紧张也仍然忍不住在心里感慨,这些美国街头帮派的名字真是从过去到现在都没什么长进,打架时候究竟是怎么拍着胸口大声自报家门的?
店外,马路对面,利亚姆正不安地等待着。书店内的情况,在那店主带着中原先生向后走去时就什么都看不到了。然而当他再一次探头看向对面时,从后面伸出来的一只手,轻轻握住了他的肩膀。
“Hello,Mr.Miller .”
年轻男人令人不安的嗓音,在利亚姆背后响起。
“‘The Wheel of Infernal’,这是这几个月新兴起来的一个街头帮派。”梅森·布朗在架子上找了一会儿,拿着一本文件夹走回来:“行事野蛮,也不怎么懂规矩。他们迅速扩张了地盘和人手,这段时间闹得人心惶惶。”
中原中也翻开文件夹,第一页就是那个刺青的图案,似乎是原版,也不知道老东西是怎么搞到手的。他一边翻看着,一边听梅森布朗慢悠悠说道。
“一般来说,这种街头帮派都是小打小闹,成不了什么气候。但是这个不一样,他们最大的特点就一个。”梅森枯树枝一样的手指点了点中原中也翻开的其中一页:“有钱。”
这一页说的是加入“The Wheel of Infernal”的话能得到什么,要做什么,遵守什么规矩,详细得好像梅森·布朗本人去里面呆过两个月。中原中也大致扫了一眼,发现这里面武器、药、吃的,应有尽有,看到这个就知道为什么一个新兴起的街头帮派也能迅速扩充人数和抢到更多地盘。
这里面每个人甚至每个月都能拿到50美元。加入就能拿钱的帮派,怪不得街头混混们疯了一样争先恐后地加入,哪怕他们每个月因为各种纷争而死的人数同样令人侧目。
中原中也轻轻眯起眼,记起自己昨晚看到的那把枪——Glock 19,他当时就疑惑现在纽约出来混这么容易么,一群臭虫都能拿着格洛克耀武扬威,怪不得各个那么嚣张。
“背后站着的是哪家?”中原中也继续翻页。这种情况倒也不少见,很多黑道家族或者大公司都会像这样,圈养狼狗一样私下养着一批人,既能干掉竞争对手也能推出去顶事,死一批就再养一批,为了钱前仆后继的混混那么多,好用得很。
“Hubble Lines.一家搞航运的,现在手里掌握着纽约州三分之一的海运生意。”梅森说:“Hubble Lines的董事长是伦纳德·汤普森,他最宠爱的小女儿,蕾切尔·汤普森如今的丈夫是加文·佩雷斯,你知道那是谁吗?”他说起这些名字的时候如数家珍,纽约市上层社交社会里有名的人物在他的话中轻易构起了一张详尽的关系网。
中原中也心说我干什么要知道一个美国佬,但Hubble Lines这家公司他却知道,不因为别的,这个名字多次出现在去年港口黑手党和美洲所谈生意的合同上。
“伦纳德·汤普森我知道……但他的小女儿,那个蕾切尔,我记得她的丈夫不是华尔街某家投行的公子吗?好像不姓佩雷斯吧。”中原中也回忆着,也没想到在纽约碰到的麻烦事里还卷进了自家生意伙伴。这说明他的谨慎行事果然十分必要,否则一旦暴露,他大摇大摆到对方的地盘上打了对方的狗倒不算什么事,但原因要怎么说?——他们炸了我男朋友送给我的礼物?还是一个导致他们大吵一架的礼物?
开什么玩笑。他还要脸。
梅森·布朗没注意到中原中也的复杂心情,只是在听到他的问题后耸耸肩:“死啦。那小少爷,去年死在一场车祸里了。丈夫死后不到三个月,蕾切尔迅速改嫁,嫁给了如今这个加文·佩雷斯——”
他拿起一旁的遥控器,打开了放在书架中间空格里的小电视。年代久远的电视反应缓慢,画面终于跳出后显示播放的是一场半个月前的竞选演说,拿着麦克风的青年身材高大,屏幕下方的字幕显示他正是加文·佩雷斯。
中原中也看着不断滑过的字幕,终于皱起眉:“他是本届纽约州联邦参议员的竞选人?”
美利坚合众国,联邦制国家。国会分参议院和众议院,每个州的州参议院里只有两个幸运儿能进入国会,在华盛顿特区的议会大厦里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办公室——并且没有任期限制,只要有能力连选连任,干到进入坟墓前都不成问题。
运气好了就是一辈子数不尽的荣华富贵,这导致每届换选时都状况频出,惊心动魄程度堪比竞选总统。
梅森·布朗一摊手:“纽约变天啦。国会里属于纽约的两个参议员名额,其中一位是迪兰·洛佩兹,不出意外会继续连任。而加文·佩雷斯在和另一个竞选人——奥斯汀·琼斯——争空出来的那个位置。”
梅森说:“说到这个,他们能有机会竞选,和中原先生也多少有些关系。”
“我两年没来过纽约了,和美国的生意现在也不经我的手。”中原中也莫名其妙,却忽然反应过来什么:“等等。你说‘空出来的位置’……”
中原中也看向梅森:“之前的那个国会议员,该不会是……”
“弗朗西斯·斯科特·基·菲茨杰拉德,华尔街最有名的投资家之一,国会议员,传闻还是秘密异能社团‘Guild’的首领。”梅森·布朗说:“听说之前带着人去了趟日本,然后便下落不明,生死未卜。风声传过来后的当天股市大地震,所有和菲茨杰拉德沾边的集团公司子公司的股票都在跌,成千上万的人一夜破产。随后国会半数以上投票同意因此事向日方施压,要他们交出一个答复。但在此之前,ICPO[1]先找上了门,桑德鲁警探在国会内公开了菲茨杰拉德包含绑架、谋杀、危害公共安全等一系列罪名在内的证据。事关两国关系和本国形象,国会不得不以‘不予以追究’为条件压下这个丑闻,同时将菲茨杰拉德从国会中除名并宣布通缉。”
搜集证据,联系ICPO,应该是异能特务科的手笔。中原中也心想。之前三社对立,搜集另外两家情报的时候就有听说这件事,「Guild」的组员不是在商界或政界身负要职、就是军队高官[2]。不过即使没有这份情报,只看菲茨杰拉德那副欠揍样子,用脚趾也能想到他背景深厚,可谁知道居然是国会议员。那他的确有如此嚣张的本钱。
不过据他所知,菲茨杰拉德被两个后辈联手打败后消失了一阵子不假,却并没有死。在不久前的共喰事件中不知道太宰治从哪得到的消息,利用名为“天眼”的监控系统找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下落。而持有“天眼”的那家公司,先前的董事长现在正卷入一起谋杀案的纠纷,如今那家公司的掌权者正是菲茨杰拉德。
果然,梅森·布朗“嘿嘿”一笑,接着说道:“不过那些想趁机将菲茨杰拉德拉下水的人可要算盘落空了,这位传奇资本家没能死在大洋对岸的岛国。半个月前菲茨杰拉德从奥克兰秘密入境,而一听说他回归的消息,那些原本作乱的大小组织又乱了套,短短半个月内菲茨杰拉德就已经在逐一收回属于他的权柄——说真的,中原先生怎么没有杀掉那个男人呢?他一回来大家又没得玩啦,没有乱子的世道,情报商要去和谁做生意?”
“这可不好说。把他打败、让菲茨杰拉德从几百米的高空坠入大海的也不是我,是年轻人的手笔啊。”中原中也用手指敲了敲文件夹的外壳:“扯得太远了。别废话,继续说‘The Wheel of Infernal’。”
“实际上,我正是在和你说这件事,中原先生。”梅森·布朗摇头,同时对他轻轻一搓手指:“但接下来我要对你说的事情,三百万可就不够了。得加钱。”
“老规矩。”中原中也合上文件夹,从旁边的便签纸上撕下一张,在上面“刷刷”写下一行地址,然后盖上自己的私章:“等下去这个地方敲门,有人会带你去从我账户上提现金。”
“哎,我就喜欢和中原先生这样的爽快人做生意。”梅森·布朗将纸条收起来,放在自己眼镜盒的夹层中,一边抱怨:“现在的人,没规矩得很!这几年我上年纪了,对年轻人很宽容,允许手头紧张的新手先付三分之一的定金。要知道,中原先生,几年前你和你那位搭档来纽约的时候,我这里可不是这个规矩!”
“怎么,梅森,有人能逃你的帐?”中原中也问。这老头子干的买卖见不得光,长久以来都是现金一口价,现在说得轻描淡写,几十上百万的钱也敢来“定金尾款”那套,全仗着他门路广信息多,只要人不是原地蒸发,就没人能逃得出他的消息网。
“最后的消息是买了逃往北部的车票……但人却没有上那趟列车。不说也罢。”梅森·布朗摆摆手,不愿多谈,转身在架子上按标签翻找一番后,找出了另一份文件夹,放在了中原中也眼前:“‘The Wheel of Infernal’的成立是前几个月的事,但行事变得如此激进却也只是最近。有意思的是,养着他们的航运公司HubbleLines把女儿嫁给了州议员加文·佩雷斯,而加文·佩雷斯宣布参与竞选联邦议员的时间也是最近。行事激进、参与竞选,以及菲茨杰拉德的回国,这三件事的发生时间几乎发生在同时,前后相差不过一星期。”
“有什么联系?”中原中也皱着眉,目光落在梅森新拿下来的那本文件夹上。
梅森不紧不慢地开口说道:“菲茨杰拉德回国之后做了不少事,国会议员是不可能做了,CIA[3]和NSA[4]现在还在秘密追杀他。但他也没打算把议员位置让给其他人,和加文·佩雷斯竞争的这个奥斯汀·琼斯——他的父亲名叫克尔顿·琼斯。”
“克尔顿·琼斯……”中原中也脸上的疑惑加重了,这个名字总感觉在哪里听说过,而且就是最近。
“他们父子二人明面上和菲茨杰拉德没有关系,但是,有一点。”梅森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伸手指了指那文件夹:“琼斯家一儿一女,奥斯汀有个妹妹,三十二岁的阿米莉娅,她的丈夫于上个月不幸逝世——”
中原中也忽然伸手扶住额头。在这一连串陌生绕口的美国佬名字中,他终于想起来了。
“——于上个月二十一日在自家公寓中被谋杀的库珀·约翰逊。他是克尔顿的女婿,奥斯汀的妹夫。”梅森·布朗说:“而库珀·约翰逊生前供职的金融巨头PWG,这家金融企业的前身公司于1937年由一对姓Poe的兄弟成立,之后七年间经过两次改组合并,最终变成如今众所周知的PWG——Poe-Wright-Gonzalez,在1943年成功上市。至今小一百年间,PWG的最大持股人一直都是这个家族的精英子弟。然而到了这一代他们家族中出了个怪胎,极度内向,几乎没在社交界中露过面,听说不想继承家业而是沉迷写小说,最后跑去和一个白手起家的穷小子鬼混了。”
中原中也:“…………”
Poe。内向不喜社交。沉迷写小说。白手起家的穷小子。
中原中也面无表情,额角青筋乱跳:“冒昧问一句,那个白手起家的穷小子,现在应该不穷了吧?”
梅森·布朗哈哈大笑,知道他已经明白过来了:“富可敌国!”
“坊间传闻,PWG的小少爷埃德加·埃伦·坡是秘密社团Guild的首席策划,菲茨杰拉德长久以来和PWG一直都保持着非常密切的关系。奥斯汀能有竞选联邦议员的实力,全靠PWG、准确来说,是菲茨杰拉德在背后支持。他把奥斯汀推到前台,当他的发言人。”梅森·布朗咧开嘴:“库珀·约翰逊的谋杀案,至今没有任何人知道详情。那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唯一能确定的,就是他的死亡和这次的联邦议员竞选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说白了,是加文·佩雷斯和奥斯汀·琼斯之间、也就是航运大佬HubbleLines和金融巨头PWG之间博弈导致的惨案,而追根究底,是针对菲茨杰拉德的一次狙击。有人不想看他东山再起。”
“现在,”梅森·布朗缓缓说道,“您知道您究竟被卷入什么样的事情中了吗?中原先生。”
店内一片寂静。
中原中也没有说话。他听出了梅森·布朗隐晦的弦外之音,也知道瞒不过这老家伙的眼睛,自己带在身边的就是利亚姆·米勒,而昨晚帮助他从警察追捕中逃脱的就是自己。但梅森干这行这么多年,对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的界限再清楚不过,他只会隐晦地如此建议:太麻烦了,何必呢?和你这个外国黑手党又没关系。不要搅进这潭浑水。
说实话,刚刚听完所有详情和内幕后,有一瞬间中原中也确实在考虑自己是否要继续插手这件事了。事情已经完全脱轨,本以为只是一个小阴谋,自己也正好要去找那个街头帮派算账,顺手帮一把也不费什么事。可谁知道现在扯出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自己再搅合在这种事端里都百害而无一利,牵扯进了竞选内幕和两大企业,麻烦透顶不说,万一这其中自己行事一个不小心,让人撞破自己的身份,那么自家今后在北美的生意必定会受到极严重的影响。
航运和金融。好巧不巧,是做他们这种“跨国生意”都必须要打点好关系的两方。
中原中也叹了口气。
他再度敲敲桌面,收起那两份文件夹,同时从旁边的便签纸上再次扯下了一张:“最后一个问题,是谁要搞菲茨杰拉德?HubbleLines一家航运公司没事和金融企业打什么擂台,未来往后的融资都不想要了吗?这听上去像是有私人恩怨。”
这就算是表明态度了。梅森·布朗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和印象中比起来锋芒已经收敛许多,但梅森知道这对其他人来讲不算什么好的讯号,因为这只能说明眼前这个年轻黑手党过了行事处处张扬的阶段,变得更加危险了。
但“已经插手的事情不管过程如何、结果如何,都不会因为胆怯退缩”这点倒是和当年一样,一点都没变。梅森一边想着一边抬起手,制止了中原中也再次写下提款便条的动作:“很遗憾,中原先生,在这个世界上有些秘密,即使是我也不知道。不过您说得没错,HubbleLines的确还有秘密掌控人,出现时间不长、又非常神秘且注意隐私,所以现在我这里还没有确切的消息,只有一个可能性比较大的猜测。”
中原中也挑起眉梢,将钢笔放在一旁。
“因为是猜测,所以这条算赠送老顾客,不收钱了。”梅森·布朗“嘿嘿”笑了两声,顿了顿,才再次开口:“不知道您最近一段时间,有没有听说一个传言。”
“……说是,北美秘密结社‘Guild’起了内讧。如今,分裂成两部分了。”
…………
中原中也在一家二手书店里花了六百万美金,听了一耳朵充斥各种陌生夹杂着熟悉的美国名字的秘密。他抱着两个文件夹走出店门时深深吸了一口气,不由反思起自己昨晚为什么要去那家便利店买饮料,前几天到底是怎么选中的目的地为纽约的机票。
麻烦。不过虽然还没想到什么太好的办法,但也不是不能解决。只是恐怕要比之前想的再多费点周折……可恶,通常这种事都是扔给太宰那混蛋来想办法的,脑袋里坏主意那么多,来折腾“坏人”再合适不过。
想到太宰,中原中也才从这一堆仿佛美剧般的情节中回过神,想起来这边还有个大麻烦。但下一刻,中原中也看向街对面,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凝固了。
巷子口的阴影处,原本站在那里的倒霉大学生不知道什么时候没了踪迹,取而代之站在那里的年轻男人穿着件看上去就很柔软的白T恤和休闲裤,肩上披着件浅灰色的风衣,正靠在墙上漫不经心地打着手机游戏。
中原中也错愕地看着对面。
——这混蛋怎么现在就到了?!
昨晚最后一通电话是凌晨三点四十,就算太宰治在打完最后一通电话后神通广大地在凌晨四点借到了可以立刻起飞的私人飞机飞过来,到达纽约也该是这边的下午四点了。一开始没想到这件事会这么麻烦,想着等他到这里时自己肯定已经把事情解决好了,不知道去了其他哪座城市,任他追着跑来跑去……
中原中也猛地反应过来。
电话!所以那几通电话根本不是为了吵架,而是太宰治为了让自己以为他还在横滨才打的,就是防着自己在这十几个小时里跑到其他地方去!照现在他已经出现在这里的时间推算,昨晚在打电话的那个时候,太宰治就已经在飞机上了!
教授眼镜!年轻的黑手党咬牙切齿。凌晨的私人飞机和借出的卫星电话,能短时间内凑齐这些的必定只能是坂口安吾。
中原中也几乎要破口大骂,阴沉着脸穿过马路走过去。如果梅森·布朗看到他这幅样子,立刻就会发现没有什么“成熟后的锋芒内敛”,和太宰治相处时的中原中也同几年前一模一样。几年前他们第一次来纽约,在梅森·布朗的店里吵了一架,但紧接着就无比默契地联手狠狠坑了他一把。
太宰治站在阴影里,听到脚步声到自己面前停下也没抬头,仍然在打自己的音游。而他不说话,中原中也同样也不肯先开口,两人的沉默持续到太宰治打的这盘游戏结束。
“所以……”
太宰治表情淡淡地收起手机,终于看向自己负气之下一溜烟跑到纽约的男朋友。
“中也想好要和我说什么了吗?”
知道是自己做得过分、知道是自己出了问题、知道他们如果还想谈这个该死的恋爱,就确实需要好好谈一次……可这些“知道”在面对太宰治的时候总是不太管用。
实际上,他们两人对彼此一直都是如此,否则也不会吵吵闹闹七八年,从十五岁认识第一天起就吵到现在。太宰治和中原中也,曾经让无数人闻风丧胆的“双黑”,总是在面对彼此时会变得不太像平时的自己。
中原中也冷笑一声。
“消息灵通这方面,我不如你,太宰。你把利亚姆·米勒藏哪里去了?”
“……”
太宰治嘴角一挑,看不出任何情绪地笑起来。
“杀了。”太宰治温柔地说:“尸体还温热呢。怎么,中也想看看吗?”
[1] ICPO:国际刑警组织
[2] “商界或政界……高官”:出自《文豪野犬》第十五话
[3]CIA:美国中央情报局
[4]NSA:美国国家安全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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