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太宰治半真半假地摔了办公室的门,一路走出办公区域,踏入电梯。在写字楼里流言是比流感传递更快的东西,没等他的电梯厢从32楼下到1楼,大半个C栋办公区的人都知道了,太宰治——年仅十五岁就飞快上任、且上任后便立刻率领了一支队伍的太宰先生,又一次和中原中也吵架了。
听闻这个消息,大家多是感概一声,怎么又吵了,也就不再继续追问:毕竟这两个人吵架频率太高了,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时至今日他们还会将两人吵架的事情拿出来当八卦说一说,纯粹是因为这两人最近风头实在太盛了。年龄、长相、身世、手段、能力,他们两位身上无一不是谈资。
而在这股短暂流言的遮掩下,有人离开了自己的办公室,抽着烟,走到窗口打了一个电话。
没多久这件事也传到了A栋,森鸥外正在烦恼一份关于烟草走私的合约,听闻来递交材料的红叶所说内容,只愣了一下,随后便挑眉一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尾崎红叶躬身继续汇报:“另,如您所料,‘老鼠’在太宰离开大楼后,果然也跟着‘出洞’了。”
“真是让人省心。”森鸥外说。他的目光落在手中文件空白的一角,静了片刻,终于还是没忍住无奈笑着摇摇头:“这两个孩子……太聪明了。只一点端倪,就够他们迅速反应过来整件事情的全貌。”
尾崎红叶不以为然:“这种程度都没有的话,也不会叫我们放心就将重要的事情交给他们了。”
森鸥外撑起手说:“这点倒是没错。”
从一开始,他对“组织内有叛徒”这件事就心知肚明。他知道刚刚经历了首领交迭的港口黑手党本就在风口浪尖,再加上先前兰波的事件,更是让那些一直以来隐匿在角落的势力蠢蠢欲动。虽说该压的消息都压了下去,大部分人都没察觉到那件事与黑手党的牵扯,但有能力的人,想知道总有办法知道——这就像一张暗色的网,藏在黑暗中,无数的人对他们虎视眈眈,假如轻举妄动的话,压下一处,也许其他部分就会从他们没留意的角落里围拢过来。
到那种地步的话,已经“伤筋动骨”的黑手党……恐怕就真的再也恢复不过来了。
为了防止那种局面的出现,他推了太宰君和中也君出去,来做那个投石问路的“诱饵”,既打算“枪打出头鸟”、又打算借机震慑那些也有相同心思只不过不太敢出手的敌人。而现在看来,两个才刚刚十五岁的小孩果然没让他失望,红叶对他说,五分钟前太宰气咻咻地从自己的办公室里摔门而出,摔门之前还对屋内用力比了一个中指,声势浩大,起码吵架的消息已经迅速传开,长了腿一样地传到了那些有心人的耳中。
森鸥外想到这里,再次摇摇头,露出一个些微的苦笑:“太宰君那个中指,大概是比给我看的吧。”先前在自己这里做汇报时明显还在自己的圈套里,对他所隐瞒的信息并不知情;算算吵架出门的时间,应该是回到他们的办公室后,便立刻决定做出这样的举动给所有人看。反应如此迅捷……证明那间屋子里恐怕装了针孔之类的东西。那么就算一开始无知无觉,在意识到被监视了之后,那两个聪明的孩子大约也马上意识到他们是被当成诱饵利用了,并准确推测了这件事的缘由与经过。
港口黑手党的首领佯装无奈地长叹一口气,说道:“我猜他一定在计划如何暗杀我这个可怜的首领了——”
尾崎红叶轻轻笑了一声,对首领的抱怨视而不见,没有接这句感叹。她站在森鸥外面前,平静问道:“那么,我们接下来是要派部下跟踪那两个孩子么?”
“嗯……说得是啊,”森鸥外将双手轻轻搭在一起,漫不经心地说,“要怎么办呢?”
“既然那个叛徒意图监视他们,就意味着在首领您的推动下,他已经认定了太宰君和中原君对他产生了怀疑。”尾崎红叶说,“那两个孩子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会立刻闹出一些大动静,故意卖出这样一个破绽。恐怕在吵架的过程中,还‘不小心’透露了些对那叛徒来说不利的消息吧。此时因为吵架而分开,他们是在引诱叛徒对他们两个人出手。”
“的确,如果不派人跟着他们的话,他们会有危险也说不定。”森鸥外微笑着说,“但是会暴露的几率也非常大,我们的叛徒暂且不提,GSS的首领确实谨慎小心,稍有不注意的话,也许我们又要等下一个机会,才能将他们彻底从横滨这里赶出去了。”
“所以,您的意思是……?”
“那两个孩子,不是已经安排好了剧本了吗?由他们去吧。”森鸥外叹道。他的双眼盯着桌面上文件的内容,然后漫不经心地在下方签署自己的名字。这位刚刚上任不久的黑手党首领用轻柔的嗓音说出了冷漠的内容:“钻石的打磨过程可是非常辛苦的,轻柔的擦拭并不会让它们闪光。我们是黑手党,而不是什么幼稚园老师对吧?正如红叶君你所说,这种程度都做不到的话,证明他们也只有这种程度而已了。”
“真是坏心眼的首领啊。”尾崎红叶嗤笑了一声,却躬身行礼,微微垂头露出了雪白的脖颈,恭敬道,“如您所愿。”
森鸥外微微笑了笑,抬手将签好的文件放到一边,示意这个话题揭了过去:“不过这件事,说到底也只是和无趣的内斗博弈……比起这个,我更关注的是另一件事。”
尾崎红叶直起身,双手重新拢回宽大的袖口:“不知道您想说的是哪件?”
“是太宰君与中也君的问题……最近、不,准确说,是从上次的任务后,红叶君不觉得这两人之间的氛围发生了点变化吗?明明之前要让他们一起去办点什么事,非得按着头把他们两个凑到一起的程度才可以,但最近却不一样了。”
森鸥外抬头对尾崎红叶略一挑眉:“你没有这样的感觉吗?太宰君最近,对中也君的关注度好像高了不少……虽说他们两个刚认识时就不大对付,总是像小孩子一样吵吵闹闹,但是这段时间似乎有了可以安静呆在一处的时候了。”
“首领说的这点我也有发觉。也许是上次任务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吧。”尾崎红叶耸耸肩,“问了那两个孩子,一个个嘴巴都严得很——有了共同的秘密么?还是怎么样呢,仿佛是有了那样诡异的默契的感觉。不过我看不出这对他们的任务有什么影响,需要我去调查一下吗?”
“啊,不必了,我只是好奇而已。”森鸥外说,“教育嘛……自然要随时关注他们的心理变化了。你不觉得这很有趣吗?”
“哪里有趣?那两个人,太宰和中也,大体上我们是用‘孩子’这样的称呼,然而您和我都知道,他们并不是寻常的孩子。”尾崎红叶说完,想了想又紧跟着补充,“当然,随时随地顽劣这点倒是比一般孩子还要标准。”
“呼呼,小孩子就是会让大人头疼的存在嘛。”森鸥外说。
他们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无奈地一耸肩。森鸥外与尾崎红叶认识多年,在部下们面前如何不说,私下里的相处还是原先的样子,是黑手党的专属医生与优秀的女杀手。停了两三分钟后,森鸥外才撑着脸缓缓开口说道。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大概与太宰君的受伤脱不开关系吧。能感觉到太宰君对中也君的态度,自从上次的任务后有了微妙的变化——中也君倒还是一如既往。有趣,真的很有趣。”森鸥外笑了两声,然后偏过头,眼神向窗外阴沉的天空望去,“调查吗……也没有那个必要。”
“但是,对于这两个孩子之间的配合究竟能最终产生出什么样的结果,以及,那结果能对黑手党、对横滨产生多大的影响——”
阴沉的乌云压境,几乎肉眼可辨出空气中饱满溢出的水气。森鸥外看着这样风雨欲来的暗沉天色,已经带上一些细密纹路的眼角轻轻地弯了起来。
尾崎红叶垂下眼,再一次微微躬身。
“——关于这一点,不得不说,我的确非常、非常地……期待。”
……
然而也许是怀着对“森鸥外用大家心里都有数的方法上位”所得来的恐慌、也许是对太宰治和中原中也这两个年轻少年的深重忌惮,总之,内鬼——那位目前位列干部候补之一的柴崎先生的行动比首领办公室里两人所预料的更快。太宰治在出了大楼之后就叫司机将车开来后上车,用任何人都能看出不愉的表情与冰冷的嗓音吩咐说他要去港口督查这次的货,然后就没了下文,接着垂头掏出游戏机,一脸漠然地打起了游戏。
司机训练有素地将车子平缓开出了总部的大门,开出去十分钟左右后,在又一个需要左拐前往港口的岔路口选择了直行。
“在做什么?这好像不是去港口的路。”太宰治垂眼盯着游戏机的屏幕,打游戏打得专心致志,司机都能听到激烈的游戏技能音效,也不知道这个太过年轻的黑手党是怎么在第一时间就发现路途不对的。
司机从后视镜紧紧盯着坐在后排的太宰治,声音紧绷:“有一位先生……想见您,太宰先生。”
“是吗。”太宰治手指快速按着按键,躲过一波小怪的攻击,淡淡地继续说道,“我不知道我居然已经这么抢手了,一通电话提前通知拜访的事情,却非要采用这种方式……怎么,是我的电话打不通吗?”
“…………”开车的男人给太宰治当了两个星期的司机,因此并不相信太宰治真的看不出来这场改变目的地的路程的真实目的。他的额头开始冒出了冷汗,两手握紧了方向盘,强行镇定说道:“非常抱歉,太宰先生,但是我……”
“黑川。”太宰治并没有让司机说完这句辩白,而是抬起头看向后视镜,两人的目光在镜面上短暂相撞。太宰治安静了片刻,冷淡的表情忽然一变,眼角弯了起来,对一头冷汗的司机露出了一个少年会有的微笑。
十五岁少年的嗓音中有一种诡异的平淡:“我记得……你是不是有两个孩子?妻子在你家附近的一家便利店上班,没有兄弟姐妹,父亲已经去世,而母亲独自一人住在群马县老家的旧宅?”
这司机虽然是一个没有异能的普通人,但为黑手党工作这么多年,怎么会听不懂他的意思?当即惨白了一张脸,手里方向盘一抖,险些撞上旁边道上的一辆大货车。
太宰治在陡然的晃动中稳住身形,一点不惊慌,甚至还能懒洋洋指挥司机变道超车:“往旁边走,你进那货车的死角,货车司机只要不想杀人,就必定会减慢车速。”
停了停等车子重新在宽敞路面上行驶,他才继续刚才的话题,闲聊一般开口:“‘那位先生’——唉,真没意思,事到如今还不肯说自己是谁吗?双方底牌明明都摊开差不多了——柴崎先生说的是让你将‘我’带过去,还是将‘我的尸体’带过去?”
果然这个恶魔一样的少年什么都知道。面色一阵红一阵白的中年男人神情惊惧,声音隐隐发抖:“太宰先生,请原谅我,但、但我实在是——”
“实在是没有办法,因为他们给了你钱,还同样以你的家人作威胁了,是吗?”太宰治动作很缓慢地眨了一下眼。他收起了游戏机,又叹了口气,刚才走出大楼时的那股怒气冲冲的表情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
十五岁的小黑手党看向窗外,手肘斜斜支在车门上,掌心撑着下巴,轻声自言自语:“太天真了。”
司机:“?”
没等司机搞清楚他这句话的内涵,车子已经行驶到了吩咐他开到的地方,前方有拦截的警示牌,路被封了,司机下意识踩下了刹车。
一直站在旁边巷子口的黑衣部下看到目标车停下,立刻上前,敲了敲司机这一侧的窗玻璃。自己家人的性命在前,司机当即也顾不得细思太宰治究竟说的什么意思,按下车窗,迫不及待地对车外的人开口:“我按照吩咐,将人带过来了——”
太宰治抬手半掩住嘴,慢慢打了个哈欠。
“砰。”
非常细微的响动,消音器抹除了一条生命消逝时的绝大部分动静。司机的眉心中间出现了一个血洞,他的脸上甚至还带着那种下意识讨好的、十分勉强的微笑,都没能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就已经再也没有了开口说话的机会。
而太宰治平淡地看着这一切。那是把小口径的手枪,来自欧洲的高级货,作为最近已经在逐渐掌管组织里部分生意的负责人,太宰治扫了眼就能辨认出那绝对不会是港口黑手党的标准配备。而在横滨现今的几大势力中,只有GSS在装备一项最为精良。
看来为了拉拢黑手党内部高层反水,GSS已经提前预支了不少“定金”了啊。太宰治心里想着,他的双眼所看到的一切都化作信息与情报,在脑海中不断补全目前的形势拼图,并迅速对目前的计划进行细微修补。而他本人那张还带着一点稚嫩的面孔上却仍是一派平静,没有丝毫表情。
“咔哒。”正想着,这一侧的车门被人拉开了,黑衣的男人站在几步远外的位置,对车内恭敬垂下头颅,躬身行礼:“冒昧打乱了您原定的行程,太宰先生,多有得罪之处,还请您见谅。接下来请您跟我们走一趟吧。”
一边说敬语一边威胁人,而且两边都是出自真心实意,这种滑稽戏一样的场景大概是日本的特产吧。太宰治垂下眼弹了弹衣角,笔挺的西装裤沾上了一点司机死去时飞溅出来的血迹。
“太粗鲁了。”太宰治没有理会对方彬彬有礼的“邀请”,而是率先作出了如此评价。这个时候他便不是那个一刻钟前还在与中原中也吵得天昏地暗、恨不得让全世界知道他对中原中也生了好大气的十五岁少年了,坐在此地的是黑手党升职最快、年纪最轻的突击队负责人,全组织上下的人都在讨论,传言这个黑发的少年将会是港口黑手党历史上最年轻的“五大干部”。
那名秘书一样的手下将头垂得更低了些。“十分抱歉。但还请您不要反抗,乖乖跟我们走,这样双方都会得到便利。”对方这样说道,然而背着的手却轻轻摆了一个微小的幅度,站在他身后的部下们看见了示意,纷纷不动声色将手指压在了怀中手枪的板机上。
他们已经做好了武力将人带走的准备,但那样势必会耽误时间,也会引起不必要的骚动,而眼前这个年轻的黑手党又太难缠。如果可以的话当然速战速决是最好的办法——就像那个已经没命的司机一样。
“就这么带我走吗?”太宰治偏过头,脸上没什么笑意,却轻轻弯了一下那双浅色的眼睛。
“我知道你们为何而来。无非是不清楚我手中所查到的关于你们叛变的事情都查到了多少、又担心我将所有事直接捅到森先生那里去。但如果我提前做好了安排——”他故意拖长了嗓音,以此来观察对方的反应,果不其然,那来接他的秘书一样的男人的手指极为克制地抽搐了一下,太宰治满意眯起眼睛,这才不紧不慢地将话说完,“——比如说,一个设定好的电子邮箱,如果我没有按时登陆,就会将我查到的东西一股脑发给森先生。到时候的话,你们要怎么办呢?有考虑过吗?”
“那正是我们将您请去一叙的目的了。我的老板希望能与你好好聊一聊天。”秘书直起腰,脸上的表情也冷淡下来。
真丑。太宰治看清了他的样子,不知道怎么想起了中原中也,他的小狗,他的估计已经板上钉钉的搭档,他最近一段时间最宠爱的、“保温箱中的小虫”。
因为想到了中也,所以下一句说出的话也跟他有点关系。“吵架归吵架,可如果到傍晚我还没有音信的话,中也绝对会到处找我的——绝对。”太宰治仿佛很好心一样提醒。
“二位的关系似乎不如传闻中那样差。”那秘书细细观察太宰治脸上的表情,半晌无果,皱眉收回了目光,“不过,我们也不是没有考虑到这一点,所以在您跟我们走之前,请您将手机暂且交给我们吧。”
“只有手机吗?”太宰治嘴角弯起来一点,故意逗他。
“……如果您不介意,游戏机与PDA也请一并交给我们。”秘书开始有点不耐烦了,好歹勉强维持了面子上的恭敬。
大约从不知道“见好就收”这四个字怎么读怎么写的太宰治,不知道是另有安排还是单纯对这场对话失去了继续下去的兴趣,总之他在十几把枪口之下,耸耸肩并没有再说下去,拿出了手机和游戏机,又指了PDA的位置,然后就安静下了车。
他下车之后,立刻用有人上前去处理驾驶座上司机的尸体以及那几个电子产品的去处,想必会针对那上面的信号发射装置作出一些相应的安排,但太宰治满不在乎,随意地就扔给了他们,轻松上了他们准备好的另一辆车。
至此,那秘书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一半,纵使一直说服自己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还是在心里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跟着上了太宰治那辆车的副驾驶。太宰治坐在后座中间,两边各是一个用枪口对准他的黑衣部下,对此他看上去没什么异议,一副随遇而安、很好说话的淡定样子,只在车子发动之后才突然开口说了一句。
“坐在副驾上的那位秘书先生?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唉,多半是知道的吧,这件事也算是常识了——那就是,狗狗这种生物,追踪主人可不是凭借的机械,而是气味啊。”
刚准备联络老板汇报任务进度的秘书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太宰治这句话中的内涵:没办法,太宰治和中原中也刚加入黑手党的时候闹腾得实在是太厉害,总部几乎小管理层往上,人人都知道这两个少年打了一个关于“谁是谁的狗”的赌约。
“您是在提醒我们,中原君一定会追过来的事情吗?”他说,“请放心,我们并没有‘遗漏’掉他的存在。看在您全程都十分配合的份上,我也投桃报李,不妨对您多说那么一两句话,关于您那位同龄的小伙伴:听说远在海对岸的一个组织,也许你有听说,叫‘Guild’的那一个。他们新上任的首领听说了这边的情况后,对所谓的‘羊之王’很感兴趣,叫出了几十亿的价格来买他,活着的或者死掉的都可以。”
“GSS正不想两头对付敌人,又那么巧,中原中也毁了他们好几次的生意,新仇旧怨,所以打算拿他去换老朋友Guild 的一段新交情……拿他的尸体去换呢。”
所以,那个叫白濑的少年从牢房中不见了;巡逻的部下一声不吭尽数死在了偏僻的仓库,利落地好像对凶手压根没有防备。
因为从一开始这本就是一场双方互利的交易——GSS既然已经允诺给内鬼便利,那么这边自然也要做出一些表示,比如将一个好用的道具送出去。
以上这些内容来龙去脉、因果逻辑,太宰治不用听他细说就早已经推测得分毫不差,此刻静静坐在后排座椅中间,好奇倾听着秘书用略带嘲弄的语气叙说着中也即将迎来的凄惨下场,没一会儿就索然无味地移开了注意力,开始走神。
杀死……中也吗?太宰治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心里想。那是做不到的吧。
因为一开始,他也是这么想的呀。
人生来难逃一死。
一个人,从出生,到长大成人,再到暮年衰老,这之间又经历过人世间种种悲欢,酸甜苦辣咸通通尝过一遍,最后或不得善终、发生意外;或随波逐流、寿终正寝。一万个人有一万种人生,但归根究底,大家都是遵循了一个大致的套路,度过属于自己的一辈子,然后死去。
人活着有什么意义呢?
死亡,究竟又是什么样的呢?
如果说人类的死亡大多殊途同归。除去形式的不同,那些病死的人其实和那些死在混战中的黑手党没什么两样的话……
……那么,当所谓的“神明”死去的那一刻,又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会愤怒吗?
会回忆过往吗?
会心怀遗憾,也有想做却没能来及做的事吗?
被欧洲的一流异能者兰波、以及其本人所承认的神明“荒霸吐”——当中原中也死去的那一刻,究竟会呈现出怎样的景象,是否与普通人的生命逝去有所不同……半个月前的太宰治觉得,如果不搞清楚的话,他大概会吃不好睡不好,成天都会把这事挂在心上。
想想看——“神明”的死亡,这是多么有趣的研究命题啊。中也很讨厌,虽然也不是因为单纯的讨厌才想看到中也的“死”,不是那种浓烈程度的感情。硬要说的话,只是想要观察养在保温箱里的、从没见过的虫子的程度。
只是这样而已。
所以,在一次时机与地点都恰好的任务中,太宰治动了点手脚,这对他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他看着中也一路追着敌人,没有丝毫怀疑与戒备地闯进了那间被动过手脚的小仓库,轻轻翘了下嘴角后,他哼着歌,抬起双手捂住了耳朵。
轰——
小型爆炸、整块地面塌陷与仓库的倒塌,三者同时发生,本来埋伏在那边等着他们过去的敌人顿时一片人仰马翻。追击过来的黑手党成员晚到一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看到一片烟尘与持续小范围塌陷的地面,以为是敌人的陷阱,登时警惕地全体停了下来。小队长警惕而犹疑地拦住了部下们,抬手按住耳机,打算听从下一步指示;而趁着这个时间差,太宰治拿手巾掩住口鼻,漫步一般走进了烟尘中,轻巧地在塌陷后架住的石块与钢材间借力,没一会儿就下到了被人为制造出的坑底。
爆炸的烟尘、突然的塌陷与不知会从哪个方向砸来的断裂建材,这三者加在一起,以他对前任“羊之王”实力的了解,已经有七八分的把握——
血腥味在狭窄的坑底弥漫开。太宰治从一块断裂的钢板上跳下,嘴唇在手巾的遮掩下翘起了一个愉快的弧度,然后闲庭散步一般走到这股浓郁铁锈味的源头。
「嗨~中也。」
他在那里找到了他保温箱中的“小虫”。中原中也被两根钢筋左右牢牢钉穿在地面上,厚重的石块压住他的双腿,整个人面朝下一动不动地趴着,好似已经晕死过去。猩红血液在他身下逐渐蔓延开。
太宰治蹲下来抱住双腿,一边伸出手指戳了戳中也的沾了灰尘的赭色发丝,一边歪头微笑起来,小声打着招呼,笑着对他说:「真是狼狈的样子啊。」
猩红的血液蔓延到他的皮鞋尖前,眼前是大片的红色,口鼻间则充斥着浓重的铁锈味。
「中也,」太宰治心平气和地宣布,「你就要死啦。」
而和在敌人包围的车中发呆走神的太宰治不同,也和那秘书洋洋得意的预料不同,此时的中原中也刚打完一场酣畅淋漓且一边倒的架,周围横七竖八,倒了一圈装备和服饰都很眼熟的老对头,而先是据说“逃跑了”、后面又说是“被人抓走了”的白濑正在他手上,一动不敢动,由中原中也拿着匕首,利落一刀挑开了他脖颈上被做成项圈样子的遥控炸弹。
只不过是一个月没见。白濑的表情和内心都已经无法再做出什么反应,麻木地看着中原中也的动作,看着他依旧一派从容的眉眼,好像什么都没改变。
但有很多东西都变了。白濑知道。比如说中原中也刚才这场战斗,GSS那帮人拿他作饵作盾,料到以这位“羊之王”的性格,不管嘴上怎么说,但真要看到他带着炸弹出场,根本不可能不管不顾,所以本想以此借机牵制住中也,然后一并杀掉他们两个人的。
一起经历相处这么多年,白濑再清楚不过中原中也的实力:中也他很聪明,只是一向懒得动脑,比起那些细致的作战方针更喜欢大开大合直接上,以往也有羊的同伴被抓走当人质的先例,但那时候中原中也都是只负责打架,真正救援还是靠他们的。
但现在,中也不仅利落出手打败了那么多敌人,还精力分顾,把他完完整整地救下来了。
“哈……真是麻烦。”中原中也解开了白濑脖颈上的“小礼物”,三两下拆了外壳和内里的引线,确保彻底失效后直接扔进了旁边湍急的河流里。做完这一切后他拍拍手,也没去看白濑的表情,像是只是出手救下了一个陌生人一样冷淡,站在那摸着下巴自言自语:“这样看来,我这段时间的疯狂训练还是很有成果的嘛……那个阴险青鲭还说我没一点进步,我要告诉他这件事,看那混蛋这下要怎么说!”
白濑听到了他的话,垂着头,忽然开口了:“为什么?” 中原中也没听清,往他的方向偏了偏脑袋:“啊?你小子刚才说什么?”
“我问,为什么。中也。”白濑抬起头了,他的声带在这段时间的囚牢生涯里受了损,听起来沙哑难听,眼睛里也布满血丝,看起来憔悴又恐怖,隐隐带这样一股偏执,看起来又疯狂又悲哀,“为什么我们会走到今天这种境地啊!我们明明合作那么好不是吗?!你在前面打架,我们在后方料理其他一切琐碎事情,这种安排究竟有什么问题??为什么你要抛弃我们啊!”
中原中也不说话了。他轻轻皱起眉头,肩上还披着那件有点小贵的西装大衣,天蓝色的双眼静静看着白濑。
而白濑看到他的眼神就知道了他的态度。不,不对,中原中也的态度他早就知道了,只不过他与柚杏不一样,作为“成王败寇”最直接的受害者,他这段时间所遭遇的一切,让他事到如今仍然不肯释怀而已。
他摇着头,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惨笑着:“我们收留了来历不明的你,照顾了你那么多年。”
“这么多年,我从没让你们出过事。我也一直都会记得,和你们曾经在一起的那些快乐的日子。但这份恩情已经两清了。”中原中也将双手插在西装的裤兜里,终于说话了。他穿着那套绅士十足的西装,仿佛一下子凭空成熟了好几岁。
但有那么一瞬间,白濑眼中的他好像仍然是那套墨绿色机车服的“羊之王”,骑着用垃圾堆里捡来零件修修补补而成的机车,穿梭过镭钵街的大街小巷,守护着“羊”的每一个人。
“但你让那个太宰治杀了GSS的一整个小队,你故意看着我被他们抓走,看我又被GSS的人掳走,让我自生自灭。”白濑扯开一点衣领,让他看自己锁骨上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大家都不是小孩了,白濑。其他的孩子先不说,你既然牵头与GSS的人合作,就必定要先想到自己是否能承受失败的后果。”中原中也有点不耐烦了,他从来懒得搭理这种长篇大论,太宰治对他说多了这种大道理都得担着随时挨揍的风险。
“不过我有重力异能傍身,相对你们来说的确有些不公平。你们的弱小让你们没有选择的权利。”中原中也看着白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所以悬崖上你捅我的那一刀,算我补偿给你的。”
他不说这句话还好,一说这句反而刺激到了白濑的某根神经。白发脏乱成一团的少年手指抽搐,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地冲着中原中也嘶哑咆哮起来!
“我捅你这一刀,我捅你这一刀就这么算了,好!好!那么,那个叫太宰治的,他用钢筋把你定在地上,他要你去死,你和他两清了什么?!怎么也跟着这么算了?!?!”
“咦。”中原中也有些意外的一挑眉:“这些事你怎么知道的?”
白濑没有回答他的话,自顾自说了下去:“我要杀了你,你说和我们之间从此两清;那么他要杀了你,你怎么还和他在一起???”
“那个太宰治——那个太宰治究竟有什么魔法,有什么异能,你对他从一见面开始,就已经在偏心了!!!”
“……我有吗?”中原中也颇有些无辜的反思,脑海中接连闪过他揍太宰治、和太宰治互骂、掉进太宰治陷阱、倒吊太宰治等种种景象,最后皱着眉反问白濑:“……说得过于夸张了吧?”
白濑用手指着他,刚刚他情绪太激动,引发了咳嗽,一时没能接上话。
中原中也冷眼看着他弯下腰剧烈咳嗽,站在几步外无动于衷:“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听到这件事,也不是很清楚为什么你和柚杏都这么介意我对太宰那家伙的态度……好似我离开‘羊’,完全是因为他似的。”
白濑:“不……咳咳、不是吗?”
中原中也耸耸肩,显然对这个已经说过无数次的话题懒得又一次开口了。他上前一步,本想拎着白濑,叫这个被GSS一度抓回去过的小子带路,引着自己去GSS那帮家伙的老巢,然而手指碰到白濑领子的时候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手指的动作一顿后若无其事地向下,拍了拍白濑的肩膀。
“我说。”中原中也说,“你刚才问我,为什么太宰同样想杀了我,但是我和他的相处仍然和往常没什么区别。”
白濑的颤抖停止了,他看着中原中也冷漠的瞳孔,看着他一直是冷淡的面无表情,却在提及这个话题时,忽然翘起唇角,很嚣张地笑了一下。
“你知道太宰那家伙的血,是什么滋味吗?”
中原中也问。
“中也,你就要死啦。”
——这句话音落下不到五秒,太宰治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只感觉到肋下忽然一凉。
“诶?”他有点奇怪地目光向下看去,目光的尽头是一把匕首,死死捅进了他的身体里,而握把上纤细带着灰尘脏污的手指还在随着粗喘,有规律地打着颤。
刚刚还一副即将离世的中原中也、现在两根钢筋仍然洞穿了他的肚子的中原中也,此刻居然带着一头冷汗和一个硬生生挤出来的凶狠微笑,撑起了上半身,一点点、一点点地将匕首往太宰治的身体里送。
“很……痛……啊……!你这……混蛋!”中原中也咬着牙,粗喘着气,一字一顿地说。冷汗顺着额头落下,浸润了他又长又密的睫毛,滴到了他的眼睛里,看起来的确痛得要死要活的,但那双眼睛里光亮熠熠,很明显痛是痛,但也仅限于此了。
太宰治顺着他的力道仰后倒下,任凭匕首的刀口还在肋下、现在放血要死的人转瞬换了一位,并且丝毫没有抵抗的意思,只是声音平平板板地控诉:“这是犯规吧,中也?为什么你没有死啊,我可是很好奇的诶。”
他听见钢筋从肉体里拔出来的声音、异能挪开砸在中也身上石板的声音,他听到中原中也的脚步声,看到他走进自己的视线,衣服上已经破了两个沾着大量血迹的破洞,能直接看到下面的伤口和皮肤——
——而那两个本该让中原中也必死无疑的洞穿伤,现在正在太宰治的视线之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愈合。
中原中也哼了哼,伸脚轻轻踢了踢太宰治,这次换他蹲下来,蹲在了仰躺在地上的太宰治身边:“你害我流了好多血啊,混蛋。”
“为什么没死呢……难道说,啊。”太宰治没理他,喃喃着回忆,“我记起来了……之前在与兰波战斗的时候……”
那个时候,兰波在空中以空间拧断了圈在其中的中也的小腿,当时中也的痛叫货真价实,害他还分了几分注意力,但是之后落地,明显一开始还有点踉跄,也有注意将重心挪到了另一条腿上,但战斗结束后,中也的腿伤已经看不出大碍了。
除了那条被拧成螺旋状的裤子。
原来如此,是有着愈合的能力吗?这也是“荒霸吐”的能力,或者说副作用之一?
中原中也看懂了他的眼神,自嘲笑了笑,确认了他的想法:“是副作用。毕竟我身体里流着‘神’的血液啊,只要不是打碎心脏和头颅这种致命伤,基本都能恢复……但,这个副作用也在逐年衰减,几年前这种伤,都是一下子就好了。好像是定量一样,我每次受伤,‘神’的血液都会流走一些。”
“好惨……”谁知道太宰治听完了这个副作用,最先说出来的居然是真实的同情,“无法死去……不,很难死去的人生吗?无法享受死亡,和没有活着又有什么区别?这两者本就该是一体的。那么这样的中也,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明明肋下痛得要死,但太宰治说着说着,眼中的亮光越来越盛,那是一种比起先前单纯的探究、要更加赋予了个人情感的好奇。
“中也,你已经是‘荒霸吐’,是不死的神明了,那么究竟是为了什么才这么执着于‘活着’这件事?你到底……在追求什么呢?”太宰治因为疼痛的关系,嗓音都带着点虚弱,目光灼灼看着中原中也拔出他肋下的匕首,熟稔地临时止血包扎,“不能死的话,不是会非常寂寞吗?”
中原中也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太宰你啊,就这么想杀了我吗?”他的额发遮住了眼睛,声音很低沉地问。
太宰治躺在地上认真想了想,点了点头:“因为实在太好奇了——关于此前我所不知道的,中也的全部!”
“…………”
半晌,中原中也的头偏了偏,压低了上半身,凑到了太宰治的耳边。
“那么,这样是不行的啊,太宰。”他用仿佛叹息一般轻的诡异嗓音对太宰说。两人几乎额头碰上额头,在极近的距离下镇定对视。几秒后,中原中也对太宰治嚣张挑了下嘴角,露出一颗虎牙尖尖。
“你这样……是没办法杀死我的。”
“你现在,还没办法杀死我啊。”
“那么,”太宰治看着他,跟着露出一个小小的微笑,“那么,我什么时候才能杀掉中也呢?”
半个月前,太宰治设计用钢筋将他定在地上,在被他反击之后,问了他这个问题;
半个月后,白濑站在他的面前,咆哮问他太宰治为什么就不一样。
中原中也觉得,答案其实非常简单。不过白濑不知道“荒霸吐”的存在,他也不想对白濑解释过多,因此只好简洁有力地作出结论。
“因为即使是‘神明’,也确实会有自己的私心。”中原中也说。虽然他不是“神”,硬要说的话,只是神的代言人而已。
不过私心的确有。太宰治就像一株有毒的植株,他分明知道这是危险致命的,但冒险天性、好战本能,以及被太宰治那张无一不符合他喜好的漂亮皮囊所吸引,不由得一步一步,好奇想要知道更多——关于此前他所不知道的,太宰治的事情。
中原中也低低哼笑一声。
那个混蛋对他,大概,也是相同的心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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