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那么,我先走了,太宰先生。」中岛敦对太宰治说完,又对坐在另一张沙发中的中年女性拘谨地微微躬身:「很抱歉没能帮上您的忙,石仓夫人。」
一星期前,太宰治和中岛敦来到委托人的宅邸,结果只是短短一个照面,委托人就以“年轻的孩子想必日后会变得非常优秀吧”这种委婉的说辞将中岛敦请了出去。
「不,是我这边失礼了。」已到花甲之年的女性声音和缓地说道。她的眼角已经无可避免地堆起了细纹,举手投足间却愈显岁月沉淀后的沉稳和优雅。她对站在自己身侧的管家微微颔首:「矢代先生,麻烦你去送一下客人,然后为我们倒杯咖啡好吗?」
「当然,夫人。」为石仓家服务超过四十年的老管家低声说道,然后走到中岛敦身边:「这边请,中岛先生。」
石仓家的老宅是座坐落在郊区的传统日式宅院,占地面积极大不说,里面各种小庭院一个套一个,长长的走廊弯弯绕绕,不靠管家带领的话,中岛敦恐怕只能跳上围墙、然后一路翻墙头走直线出去了。所以他什么都没说,感激地看了老管家一眼,随后便跟在他身后走出了房门。
门被拉上了。于是屋内重新安静下来,只有庭院内醒竹的「梆——梆——」声透过纸门,传进屋内,但那清脆的声音经过铺满室内的地毯的吸收,也变得沉闷起来。石仓家老宅虽然整体是座极传统的日式庭院,但因为主人的喜好,有几间屋子被改成了西式,比如石仓夫人今天用来招待武装侦探社的会客室,西面整整一面墙都被改成了展示柜,用来展示石仓夫人心爱的各类收藏。太宰治背着手站在展示柜前看了不少时间,就连敦离开时他都只是“嗯”了声示意自己知道了。
石仓夫人坐在太宰治身后的沙发上,出神盯着自己脚尖前方的地毯花纹,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过了大概三四分钟后,见太宰治实在没有先开口的意思,石仓夫人才轻轻叹了口气,心平气和地开口道:「我知道,这不符合我同侦探社当初签下合同中的某些条款——但,既然我已经先将一千万的全款委托金都打到了侦探社提供的账户上,我想,关于这些无足轻重的细节侦探社也许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是的,侦探社竭诚为您服务,石仓夫人。」太宰治的目光仍然放在面前展示柜的某块腕表上,一边想中也现在在家里做什么,一边彬彬有礼地回答:「您是委托人,您说了算。调查您丈夫死因这件事,我想我大约也用不了五天那么久。」
石仓夫人斟酌着开口:「客套话……就免了吧。这间屋子没有旁人,所以,我也就不再绕圈子了。」
「你那么聪明,一定明白我的意思。」她看向太宰治的背影:「太宰先生。」
说到这里,太宰治终于回过身。
「事先准备了其他社员的工作,让唯一没有安排的我接下这笔委托,又一见面就以随便一个理由遣了我的后辈回去。为了有个合适、合理、不引任何人注意的理由单独见我一面,您确实费了一番周折。」他穿着中原中也昨天从干洗店给他带回来的浅色风衣,走到石仓夫人对面的沙发上坐下,然后说道:「没什么必要,夫人。我只是侦探社里再普通不过的一名小小社员罢了。」
眼前年轻英俊的青年这样说,石仓夫人却只是面不改色地微微一笑:「政客、银行家、富商……当我们这些人想做点不为人知的事情时,最先会想到用什么人?罪犯,当然。因为他们有经验、有技巧、有门路,最重要的是,不用闹得人尽皆知,也能够解决那些我们无法亲自出面解决的麻烦。」
「那您找错人了,夫人应该找的是港口黑手党。利用您的人脉给黑手党的生意一些便利,我想港口黑手党会愿意解决您的所谓『麻烦』。」太宰治无所谓地笑了笑:「而不是我。」
「我说过了,我只想要低调地解决,并不想第三个人知道这件事。何况罪证能够被掩藏,记忆却不会被修改。」石仓夫人低声道:「我知道你,太宰先生。只要你能帮我这个忙,条件、报酬……随便你开。」
「唔。」太宰治想了想,最后一指展览柜:「那么,我想要您那块蓝色表盘的腕表。」
石仓夫人似乎没想到他这么轻易就能答应,反而迟疑了一下:「……当然。当然可以。」
「交易成立。五天内给您消息。」太宰治起身,连什么事情都没问就打算开始工作,仿佛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个结果。
显然石仓夫人也因为这一点而心怀疑虑,甚至下意识换上了敬语:「您……您不用问我想委托您去做什么事吗?」
「已经过世的石仓先生唯一的子嗣将在四个月后出生。」太宰治看了她一眼:「虽说是私生子。不过这仍然会威胁到您在石仓先生所留遗产分配上的占比。」
石仓夫人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处。
「既然目的在我,那我在来之前做些小小的调查应该是您需要早有预料的事情。」太宰治说:「稍有失礼之处请见谅。不过我调查的时候很隐秘,这件事情我想目前除了孩子母亲,就只有我与夫人是知情人了,暂时还没有第四个人知道。」
石仓夫人沉默片刻,才微微一哂,僵硬的双肩轻轻松懈下来:「您说得对。」
说罢她移开目光,视线落到了对面墙上挂着的油画上。画上是一站一坐的年轻男女,而画像中女子的模样与石仓夫人的面容相仿。那是四十年前她与丈夫刚结婚后不久后,专门请人来家中画的。
如今四十年过去,画中两人年轻相爱,仍然是对美满的新婚夫妻,而画外的自己已经生出了白发,丈夫也去世了。
石仓夫人看着那幅油画像,嗓音低缓地再次开口:「那么,既然做了调查。那您也一定知道,我目前的情况。」
太宰治没说话。
「还请您在事发前保守秘密。」石仓夫人笑了笑:「当作封口费,我可以再额外支付一笔丰厚的报酬。」
她的态度坦然,显然自小到大都一直非常有教养,对待钱财完全是当作身外物,平平淡淡的,而且几百万、几百万地花出去一点不手软,怎么也看不出是为了丈夫的遗产而殚精竭虑到这个地步的样子。
「即使夫人不去管这件事,也没有人敢亏待您。」太宰治开口说道,嗓音听上去一派淡漠:「骨髓癌晚期,还剩不到一年的时间。反正也没有继承人,石仓家的家业与您无关了,不如找个山好水好的地方住下,好好度过最后的日子。」
「是啊。」石仓夫人看着与丈夫的肖像画,出神地喃喃:「正常人来说,应该都会这么做吧。」
太宰治一耸肩。他对委托人的事情毫无兴趣,随口一提也完全是因为对方是位经过了岁月的非常美丽的女性,既然对方执意如此,他也就没有再说下去的必要了,早点完工拿钱回家才是正经事。
于是太宰治踱步到窗边,拿着手机思考应该给哪几位相关人士打电话来处理这件事,然而在他思考的时候,石仓夫人的声音再次在背后响起了。
「太宰先生,应该是有恋人的吧?」
太宰治头也没回:「陪聊不在我的工作范围内哦,夫人。」
「这么说就是有了。」石仓夫人有些怀念似的轻笑起来:「您刚刚指着那块表时的样子……给我的感觉,就像是您有一个喜欢的人,而那块表不知某处,让您忽然想起了对方一样。」
「我想您应该一开始没打算答应我,」石仓夫人看着他的背影,「是来到这里,看到那块让您想起对方的表才一时起意,临时改了主意,对吗?」
「……」太宰治在编辑短信,已经在着手处理这件事了。不过既然石仓夫人说到这个,他和中原中也的恋爱本也没有特意瞒着——当然,也没有到处宣扬就是了。他一边编辑短信一边礼貌回答道:「表盘上钴蓝色的宝石像他的眼睛。而且,我觉得他会喜欢这个小礼物的。我男朋友的换衣间里专门有一个抽屉来放他的罗杰杜彼。」
石仓夫人见多识广,同性之爱听在她耳中也不过是微微笑了笑:「看来您和对方的感情很好。」
「大概吧。」太宰治发完了消息,要等对方的回复才好确定下一个操作步骤,因此又走回来,坐在了对面的沙发中:「我们认识了七八年,到现在还没有和对方老死不相往来,反而成为了情侣,感情大概是好的。」
「我和我的丈夫也是这样。」石仓夫人垂下眼:「我们是青梅竹马,七岁的时候就认识了对方,吵吵闹闹的,到了高中时不知怎么,反而成了情侣。后来他去MIT深造,而我则去了牛津继续学我的哲学。等我们都回国后,我们就结了婚。」
「我们谈了十三年恋爱,结婚四十年,算上不懂事的孩童时期,我们已经陪伴对方五十多年,百年人生,一多半都过去了。中间也经常吵架,天各一方的异地恋持续了六七年,期末两人课业都繁忙的时候,甚至两三个月都没有联系过对方。这样居然都没有分开。」石仓夫人低声说:「于是我想,这样都没有分开的话,大概以后也会一直如此。所以在回国后,我接受了他的求婚——我们两方的家族旗鼓相当,双方老人对我们的结合也乐见其成,认为这是再美满不过的一桩好姻缘。」
她说到这里时声音愈加低下去,慢慢地听不见了,停住了话音。不过她不说下去,太宰治从调查里也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步入婚姻后的四十年中,不知道是如何发生的、也不在两人任何一方的预料之中,他们慢慢从相爱走到形同陌路。而这么多年中的这么多问题里,「一直没有继承人」的问题无疑是横亘在两人、或者说是横亘在两个家族间最大的问题。来自家族的压力、在内阁府工作的压力,让他们之间的争吵和摩擦一日多过一日。最后到了婚姻的第四十年,石仓先生选择用试管技术和另一个女人拥有了一个孩子,接着在不久前因为一起不幸的车祸死去。
「您问我为什么不在最后的日子里找个漂亮的地方住下,享受人生短暂的最后时光。」石仓夫人讽刺地笑起来,优雅如常地说道:「这就是理由,太宰先生。我不知道我们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但我无法接受这份背叛。和对方在一起的时光足足占据了各自的大半人生,我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
「遗产什么的,无所谓。反正将来到了三途川,花的也不是俗世的钱。」石仓夫人说:「但那个男人不行——他应该属于、也只能属于我。」
太宰治坐在沙发里,用两根手指摆弄着自己的手机。片刻后,他将手机放在小桌上。
「相爱和结婚,本就是不同的两件事。」太宰治说:「和挚爱走进教堂,本就需要极大的勇气。当新人在婚礼上说出『I do』的那一刻,很多事情就已经发生了改变。」
石仓夫人露出赞同的表情。
「听上去,太宰先生对这件事有颇多见解。」她说道:「那请您多加小心了……不要最后,和您所爱之人也走到我们这个下场。」
「听上去就像是我们会有的下场。」太宰治露出今天踏入这座宅邸的第一个微笑。他低低笑了两声,说道:「说不定还要更过分。也许到了四十多年后,我和他都成了老头子的时候,不仅会坐在轮椅上冲对方大声嚷嚷,还会举着左轮威胁要杀了对方一了百了呢。」
「不过,那是爱吗?」他歪头说道:「我也不知道我和中也之间算什么。虽然现在姑且算是在恋爱中,但是……」
「但是?」石仓夫人问。
「……但是,我最近在想,他有没有在后悔这件事。」太宰治想了想,说道:「我们之间曾经保持过相当长一段时间的……不算正常的关系。但因为那种状态对我们两人来说才是轻松舒服的,所以谁都没有说过什么。说实话,我们成为恋人这件事,是这几个月才发生的事情。」
石仓夫人安静地听着。
「中也一直都很受欢迎,总是能很快得到许多人的信赖。他工作认真、重情重义,是好兄弟、好骨干,这些是我从一开始就知道的事情。和如今懒散过日子、偶尔救救人的我完全不一样。」太宰治懒洋洋看着桌面上的手机:「但我是想将他从人群中带走的那个人。」
再多属于我一点。他在心中默念。再多属于我一点吧,中也。用那双漂亮的蓝眼睛看着我,只看着我,没有枪林弹雨和鲜血淋漓,没有最强的力量和恐怖的头脑,像普通人一样属于彼此,我们可以走遍这个世界。
「但我是无法带走他的。中也就是这样的人。」太宰治自言自语:「总是像一团燃烧的火焰那样,无时无刻不展现着蓬勃的生命力……唔,喝得烂醉如泥的时候不算。我讨厌他、又被他所吸引的就是这一点。如果离开了这里,来到我身边,中也就不会像现在这个样子了,所以我曾经想着,像之前那样就不错。」
像之前那样子就不错,只要中也不会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死去。可谁能让黑手党的最高干部、谁能让这样的中也死掉?再说,他身边还有那么多人呢。当个炮友也不错,即使他离开,他们也依旧有着最亲密的关系。
但是这样就够了吗?
但是这样还不够啊。
在发现新来的后辈和港口黑手党扯上了关系后,他几乎是怀揣着满心期待从他们对自己设下的陷阱旁走过去,一边任由年幼的少女杀手将自己抓住,一边心想四年过去了,这还是自己第一次在黑手党众人面前现身。算算时间,中也应该最近也在国内,如果他听说自己被抓住的话?一定会来找自己的。话说回来,那孩子是魏尔伦训练出来的吧?和小银一样的动作习惯,更可怕的是,她还那么年轻。
比他和中也当时加入时还要年轻。
他在地牢里哼着小调等着熟悉的皮鞋声音响起,本意真的只是如字面意思,觉得四年没有以这种非炮友的关系见面非常有趣,来找中也的茬。所有人都以为他们真的四年不见,还是清白纯洁的前搭档关系,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之间关系早就污浊不堪。他甚至还记得他们上次见面是四个月前,中也带着一身疲惫不爽,回国来找他做爱。中也心情不好的时候做爱就很没有节制,做起来的时候又凶又敏感,会放任自己仅仅一日地沉溺到这段关系里去。
他和中也会一直像现在这样保持着不远不近的亲密关系。太宰治本来以为,单纯一次见面不会有什么改变,完全没想到他以为的进退有度和游刃有余根本不堪一击。中原中也因为港口黑手党和侦探社以及北美秘密结社的摩擦,在这几年里第一次长时间留在国内。他们在酒店开房、私下里见面、战场上合作。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然后联系愈发频繁起来。
慢慢的,太宰治开始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只是这样的关系还不够。自己出了什么问题,开始想要中也给自己更多。那么,要怎么解决呢?
对了,来交往试试看吧。中也会答应我吗?这种小事,中也一定会答应我的。
白麒麟所引发的事件变成了最好的试探,太宰治坐在以前和两位朋友常去的酒吧里,一边将解毒剂胶囊放在嘴巴里,一边心想如果中也真的来了,如果他们两个都活下来,那他就去告白。中也的表情会是什么样呢?总之,一定会很有趣吧。
中也会答应他吗?
中也一定会答应他的。因为从以前开始他就知道,只有中也是会和他一起做坏事的坏小孩。
结局顺理成章,一切都如他预料中发展,过去的「双黑」成为了情侣。有了新身份——黑手党干部的男朋友——他便理直气壮住到中也家里去,理所当然连中也平时工作日的时间也占据了。他们开始去水族馆约会,在海崖边看日出,一起买生活用品,一起在周末的上午赖床到十一点。这段崭新的、他们从未尝试过的关系填补了他心中由欲望啃噬出的空洞,于是他再一次觉得,一直这样下去,说不定也不错。
但是,他早该吸取教训。没有这么简单的事情。
恋爱给人带来的影响完全出乎意料,好像在那天中也躺在他大腿上说出「好啊」的时候,就有什么发生了改变。恋爱套在双方身上的耐心BUFF只持续了短短一段时间,热恋期一过,那些因为琐碎小事而引起的矛盾和争吵又多起来——但这一次的吵架和他们不是恋人时的吵架又不一样了。
在他们还是搭档、前搭档、炮友的那些时候……虽然也时常吵架,但总体保持着微妙的克制。即使很清楚是自己对对方的占有欲在作怪,也能在适当的时候妥帖按下去。可是自从成为恋人,那些占有欲便像怪物拿到了复活药水再度复苏,身为得体懂分寸的成年人,明明知道那些都是不合理的,却还是无法控制自己的心情。
不要因为不得不去的应酬而无法和我吃晚饭,不要因为出差而单独和你的部下去别的地方住上整整三天,不要因为忙于工作而一整天忘记和我联系。
他察觉出了中也最近的不对劲:坐在露台上沉默地抽烟,吵架时偶尔也会像反应过来什么忽然皱起眉,然后过于明显地克制了自己的情绪。
中也是在后悔了吗?后悔把他们的关系变成现在这种复杂的样子,明明像以前那样单纯地谈身不谈心更加轻松。
那么对仅仅只是有一定可能性的“中也在后悔”这件事而感到愤怒的自己,现在的心情又应该被称作什么呢?
「人的欲望总是无穷无尽的。」横滨郊区的日式庭院里,太宰治坐在沙发里微微挑了下嘴角,笑意却没有抵达眼底。
「啊,对方回复我了。」他拿起桌上震动了几下的手机:「一不小心说得有些多了,夫人忘掉刚才的话吧。」
…………
美国纽约,67大街,“胡卡瀑布”酒吧。
门上的黄铜把手已经被磨得发亮,中原中也推开酒吧的玻璃门走进去。明明现在还是白天,聚堆喝酒玩骰子的人仍然把店里位置坐了大半。酒吧老板站在吧台后擦着一个玻璃杯,眼也不抬地招呼:“欢迎。喝什么?”
“找人。”中原中也站在店门口,帽檐下的蓝色双眼四下一扫:“谁是布雷迪·沃克?”
太宰治跟在他身后进来,困倦地打了个没能倒过来时差的哈欠,顺便抬手将背后店门上“OPEN”的牌子反挂了。
“中也,”太宰治小声说,“动静弄小一点。我没睡够,太吵的话会头疼。”
中原中也给他比了个OK的手势。
店内因为中原中也刚才的问题而有一瞬安静。距离他们最近的一个青年梳着脏辫、打着鼻环,语气不善地问:“你小子谁?找布雷迪什么事?”
中原中也完全没有分一丝一毫的注意力和目光在小鱼小虾身上,他的视线在扫视了整个酒吧后,落在了坐在最里面靠墙那张桌子边上喝酒的男人身上,抬腿迈步过去:“是你啊。”
那脏辫青年因为被人完全无视脸都涨红了,旁边桌上的人看好戏一样哄笑。他猛一拍桌面轰然站起来,手上传来咔哒一声脆响。
“……”
中原中也停住了动作。他缓缓抬眼,帽檐下的目光从不远处的布雷迪身上转移过来,落在了身旁。
黑洞洞的枪口顶在他额头上。
脏辫青年示威般用枪管敲了敲面前亚裔青年的帽檐:“嘿、嘿!小鬼,你搞清楚,这里可不是你这种小孩能随便进来的地方。这里可不卖牛奶!”
他旁边的同伴看到这一幕,会意地跟着笑起来,端起啤酒杯喝了一大口,咧开嘴说道:“喂小鬼,给你一句忠告,不管你因为什么而知道了布雷迪,不想屁股开花的话就赶紧离开这里,布雷迪这几天心情正不好呢!”
周围顿时哄堂大笑,充满恶意和下流的目光纷纷聚集过来。
“……”
中原中也听到这话没什么反应,眼珠转了转,目光又落到那个还觉得自己说了什么威风话的男人身上。
“心情不好……巧得很,我最近的心情也不太好。”中原中也语速缓慢,甚至冲对方笑了一下:“冒昧问一句,他是因为什么原因心情不爽来的?嗯?因为没有抓到利亚姆·米勒吗?”
周围人的笑声戛然而止,拿枪指着他的脏辫和同伴面面相觑,而坐在不远处角落里的东欧男人终于“砰”一声放下了他的啤酒杯。
“你从哪里听到的这个名字?”布雷迪·沃克站起来,眉眼阴鸷:“小鬼,你是谁?警察?纽约警察局什么时候也开始招亚裔童工了?”
“让我猜猜,布雷迪。抓到人的话不会是你现在这个反应。”中原中也发出一声叹息:“看来我今天没什么运气。”
“的确,你今天倒霉透顶。”布雷迪一扬下巴,周围的手下们便纷纷掏出枪对准了眼前的不速之客:“我们来聊聊吧。你知道我,知道那个杀人犯小鬼……你来这里有什么目的?”
“找人。”中原中也微微一笑:“一开始我不就说了吗?但我确实需要和你聊聊。为什么你和你们勾结的警官、以及站在你们背后的人,还有你们的对手,都这么想要利亚姆的命?说明这一点,我保证你还能坐下喝完你的酒。”
“如果我说‘不’呢?”布雷迪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问。
“布雷迪,”中原中也礼貌地说,“我看起来像是在征询你的意见吗?
“哼……哈哈哈哈!”布雷迪摆摆手,吩咐那个拿枪的脏辫:“废了他的手脚,留着一张嘴等我问话。”
“OK。”那脏辫青年得了命令,手中的枪口往下动了动瞄准:“喂,听到了没?不想死的话我劝你还是……咦、咦?”
他的神情从疑惑变成惊恐,一开始是手上的点四五变得仿佛有千钧重,让他扣着板机的手指无法动弹分毫,紧接着那沉重感转移到了他自身。看不见的巨人压在他肩上,那脏辫一声惨叫,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看来还是我友善些是不是?”中原中也垂下眼睑瞥他一眼:“起码我没有废了你的手脚。”
“异能力者。”布雷迪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一把砸碎了自己手上的杯子,狞笑起来:“原来如此……我听说那个杀人犯小鬼请了一个厉害的异能者保护他的安全,看来就是你了。”
“好提议。”中原中也的身上泛起一层暗红的光,说道:“等我找到人会记得向他要报酬的。”
布雷迪·沃克深吸了一口气。
“开——火!!”他突然咆哮出声,粗壮手臂狠狠向旁一挥,和他声音同时咆哮出来的是十几声枪响:“上上上!不用顾及子弹和影响!拿枪的人给异能者打掩护!对方也是能力者——直接杀了他!!!”
“说实话。”
在那极其短促的百分之一秒间,中原中也看着密不透风扑过来的弹幕,挑了下眉:“我就喜欢这样的谈话方式。”
说罢他一拧身,平静地视枪林弹雨为无物,狠狠一拳砸在了旁边逼过来的高壮男人脸上!那男人不受控制地踉跄后退,中原中也却紧跟着一步逼上,劈手夺过他手中枪的同时,旋身抬膝、当胸踹向了从另一侧咆哮着朝他挥拳的男人,直接将差不多有两百磅重的男人胸口踹凹了进去!
通常来说,挥出拳头的力道和其体型成正比。和这样重的拳和踢击一比,这不速之客的身形显然过于纤细了,纵然已经对他提起了警惕,对方的外形还是让他们有了错误的下意识判断。一时间他们纷纷后退,却又在被砸场的羞耻和恼怒中喊叫着冲上去!纽约本地黑手党的异能者手上冒着噼里啪啦的火光,闷头一言不发从中原中也背后扑出来,想趁其不备将掌心的火焰按在他脸上——
“嗷!!!!!!”
“妈的,这是什么怪物!!!”
“啊啊啊——!!!”
眼见已经乱作一团,穿着灰色冲锋衣的身影和对方的人完全混战在一起。太宰治见状叹口气,双手从风衣外兜里拿出来,抬腿走了两步到吧台前,坐在高脚椅上:“一杯加冰威士忌。麻烦快一点。”
然而迎接他的却并不是琥珀色的烈酒。老板从吧台下抽出了自己的勃朗宁:“来‘Bianchi Crime Family’的地盘找茬真是错误的一步棋,小子,你和你的同伴,别想活着走出这家店。”
“你看,我只是想喝一杯。”太宰治让自己的表情看上去十分诚恳:“我坐了十三个的小时飞机过来,到现在还没来得及倒时差。做个交易如何?你给我倒杯威士忌,我可以让你用枪抵着我,这样你就可以拿我来威胁那个暴力小子啦。”
“你在和我开玩笑吗?”那店主拇指一推,将子弹上了膛:“我现在难道不是在用枪顶着你这小白脸?凭什么还要浪费我一杯好酒给死人喝?”
“哎。”太宰治叹息,自言自语:“因为我真的不想打架。”
这句话的话音还没落,他已经闪电般出手,以掌侧拍向那店主持枪的左手。太宰治用的力气并不大,但下手非常精准。昏暗的环境、一触即发的危机和对方已经扣在扳机上的手指都没有影响到他的判断,拍去的一掌准确击打中那店主右手的麻筋。对方不受控制地手指一抽,手枪掉下,而太宰早有准备地一把抄起,看也不看地“砰砰”两枪,隔着吧台薄薄的木板,准确地一枪一边打中了那倒霉店主的右手和左腿!
对方立刻发出杀猪一样的惨叫,夹杂着一连串各种本地骂人的话和家乡俚语骂人用语。不过这时候店里一片嘈杂,玻璃和木质桌椅碎裂的声音、惨叫和枪声不绝于耳,而且注意力都在中原中也身上,大家都在挨揍,自然注意不到店主已经倒下了。太宰治乐得轻松地撑着吧台翻进里侧,落地时还不小心踩到了那店主的伤腿,打断了他骂人的话,换来一声哀嚎。
“唔,抱歉?这里太暗了。”太宰治懒洋洋倚在吧台上,从酒架上拿下来一瓶威士忌,扫了眼标签就直接拿过一个杯子,给自己倒了半杯后仰头喝了。
“……酒不错。”太宰治喝了半杯,又倒了一杯,觉得自己头疼稍缓,咽下的烈酒从舌尖一路烧到胃里。他弯下腰,本来是想给自己在吧台后面找个能坐的地方,谁知道往后退了一步,皮鞋跟却撞上了一个硬邦邦的金属物件。
太宰治眨眨眼:“嗯?这是什么……让我看看。”
他从吧台下方拖出了一个足有两米长的金属箱,一看到那箱子,本来就在各种哀嚎惨叫的店主顿时声音都劈了,尖声叫起来:“把它放下!那不是——”
“不是什么?既然不想让人发现,那就不要放在这么显眼的位置。”太宰治耸耸肩,手指灵活地挨个起开便携保管箱上的锁,将箱盖推起来:“……啊,真是漂亮。我想中也会喜欢这个的。”
金属箱里静静躺着一把乌黑发亮的狙击步枪,四十六英寸长,25毫米大口径,用“凶器”来形容它都略显单薄。这是一台轻型炮。从那店主魂飞魄散的态度和这箱子所放的位置看,这玩具不是他们所有,应该是把样枪,是用来做生意的。太宰治把杯中剩下的酒一口喝了,把酒瓶放到一边,将这把配置了五发高爆破性H.E.子弹的“肩射炮”从箱子里拖出来,在吧台上架好。
那店主看着他把枪组装好,急得眼都红了,恨不得拿头撞开他:“那是老大要的东西!你、你……你这个疯子!在这种地方用巴雷特?!你想连你的同伙一起杀了吗?!”
“是啊。”太宰治喃喃:“所以不要让我分心,否则万一我手一抖,就会在你那些同伙身上开个大洞。不过我一直觉得——”
他打了声呼哨。
太宰治的声音并不大,按理说这声呼哨应该淹没在这场嘈杂的群架中,但中原中也一偏头,敏锐地看了回去,然后高高挑起眉梢。
“从哪找到的玩具?”他弯腰闪过一个人的拳头,又以重如鞭笞的踢击还了回去:“我警告你,太宰,不许在这里——”
可惜他说晚了。中原中也话还没说完就看见了他的小动作,重重一咋舌,忙不迭弯腰堵住耳朵。说时迟那时快,火光迸发,炮击般巨大的声响在中原中也耳边轰然炸开!通往酒吧后门的墙上顿时开出了一个人头般大的洞,木屑和水泥块四处迸溅。
所有人都被这一枪震住了,条件反射地蹲下抱头,而布雷迪·沃克动作僵硬,一动不动地停在原地。
那一枪开出来的洞就距他不足十公分。泥土灰尘溅了他一头一脸,挂在墙上的相框跟着碎裂,蹦出的碎玻璃划破了他的脸。
“咳咳,混蛋太宰……”中原中也呛咳着站起来,这才放下一直紧紧堵住耳朵的手:“说不许闹出太大动静的人是谁啊?”
“看见好玩的玩具总想试试看嘛。顺利结束了一场争执,中也应该夸我不是吗?”太宰治从枪后直起身:“而且我一直觉得,被我装在瞄准镜的十字准星里的中也才是最性感的。”
“是吗?这话听起来有点耳熟。”中原中也扫了一圈周围,不得不承认太宰那一枪的确直接粗暴地结束了这场无谓的争端,起码这些人热血上头的大脑都冷静下来了,不再嗷嗷叫着不管不顾往前冲。他迈过地上一地狼藉,走向脸色格外难看的布雷迪·沃克,一边端详他的神色一边随口继续道:“你上次说这句话时候的前置词好像是‘穿着西装在办公室里被你上的样子’,怎么,这么快就变心了吗。”
“啊。”太宰治记起来了,是有这么一回事。不过没关系,反正中也小小的,却总是有非常性感的样子。
他把枪收回箱子里。中原中也则干脆地卸掉布雷迪的两个臂关节,动作熟练地把人拖向后门:“快点,趁警察来之前……等等,你怎么还喝酒了?我在打架的时候你就在偷懒喝酒吗?”
“知道啦,知道啦。酒也拿上。”太宰治一手拎着那个近两米长的金属箱,另只手拿着那个酒瓶,走向他们。中原中也在他靠近后看清了威士忌上的标签,是他喜欢的牌子,这才从鼻子里哼了声算是满意。
“在这里杀了我。”布雷迪嘶声说:“反正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是吗?”太宰治无所谓地回答:“我还没有审讯失败过呢,沃克先生看起来不像是要让我破例的样子。”
“和他废话什么。”中原中也一脚踹开后门:“从哪离开?”
“我想,好心的沃克先生应该会给我们提供他的车钥匙。”太宰治跟在他身后,甚至在走出去后,礼貌地回身关上了后门。
店里因为群架而被砸得破破烂烂,到处都躺着黑帮成员,捂着自己被拧断的手腕或脚踝发出凄惨丢人的呻吟声;而酒吧挂着“CLOSE”的店门外,蓝白色的灯光呼啸而至。
事发十三分钟后,纽约警察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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