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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不是一个好日子。远离城市的深山老林、阴云蔽空、临近午夜抬头却看不到星星、甚至隐约从远处传来阵阵雷声。

这对坂口安吾来说绝不是好讯号。

他背着双手笔直地站在原地,眉头紧紧皱起。十盏高能探照灯将这片地方照得形同白昼。特务异能科的鉴识组在这里进进出出,然而几个小时过去了,他们仍然没有找到任何能称得上是线索的痕迹。指纹、脚印、血迹、弹壳……什么都没有,这里干净得连特务异能科都无从下手。对方做过非常熟练且彻底的清理是一个原因,昨天的那场暴雨则是另一个原因。六月本就雨水充沛,大雨冲刷掉了本应留在这山林里的轮胎印,抹消了最后一丝痕迹。

“气象台说,预计半小时后这片地区会有一场强降雨。”

穿着黑色西装的男子收起手机,开口说道。他戴着黑色的骑士手套,身材高大,是一直以来负责保护坂口安吾的两名部下之一。

“这个不用听他们说,看现在的天色也能看出来吧。”站在旁边的一位将西装穿得很随便的女子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漫不经心地接话。她是负责保护坂口安吾的另外一名部下。在与同僚讲话的同时,她的手一直轻轻搭在腰间挂着的黑刀刀柄上,那是只有政府人员才有资格佩带的黑色长刀。

这两人都是在特务异能科里也极为强大优秀的武斗派,平日主要负责的工作只有一件:保证坂口安吾的安全。因此,坂口安吾出现在哪里,他们往往也会跟着出现在那里;坂口安吾需要加班到凌晨,他们两人就要一起熬通宵,并不能提早下班、然后回家睡觉。

现在他们两个同时看向坂口安吾,等待他的决定:他们已经在这里搜查了将近五个小时却一无所获,雪上加霜的是这里即将迎来一场新的暴雨。暴雨不仅会妨碍他们的搜查工作,还会进一步破坏周边环境,将搜查难度再次翻倍。

而且大部分人手都被派到了另一边,在茫茫大海上作业,进行字面意义上的“大海捞针”。跟着他们来到深山搜查的人本就不多,短时间内无法彻查这整片山区。

怎么办?是继续现在的搜查,还是改变他们的搜查重心?

或者再次去向侦探求助?

“……”

在阴沉的夜幕下,坂口安吾脸上的表情晦暗不清。他沉默许久,最后开口:“……继续推进现在的搜查工作,无论是这里,还是海上。”

女子吹了个泡泡,直到它“啪”的一声破掉。她点点头,没说什么,拿出手机走到了一边。高大男子同样对这条命令没有什么想法,只是需要提醒长官一点:“人手不够,可能会来不及。”

坂口安吾叹了口气,然后伸手揉了揉眉头。他有些疲惫地说:“天亮后我会向上级打报告,申请从别的部门借调一些异能者来帮忙。”

“海上的搜查不变,仍然顺着分析出的洋流走向,在划定海域内进行打捞。”坂口安吾说:“至于这里……工厂内的痕检结束后,把所有人编成六个小队,以工厂为中心、对周边森林进行地毯式搜查,也许能找到我们想找的那两样东西。”

高大男子想了想:“隔壁科有一个人,他的异能好像是操控金属,在搜索金属制品时应该能帮得上忙。”

坂口安吾点了点头,看着眼前不知道废弃了多少年的工厂厂房。卷帘门和玻璃窗早就不知所踪,潮湿发霉的气息从内部卷出来,如果不是探照灯将这里照得不留一点死角,夜晚路过这里的人只能看到墙壁张着黑洞洞大口,配合山林风刮过时的空洞响声——绝对是各种都市传说或者鬼故事的好素材。

不过,这里之后真的会开始闹鬼也说不定。一夜之间死了二十三个人的地方,就算位于热闹的都市中心,也会变成人人避之不及的凶宅吧,更别说是在这种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里了。

坂口安吾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找到了第一案发现场,也没能找到任何证据……到了这种地步,这个案子已经和名侦探没有关系了,因为剩下的只有枯燥又漫长的搜证。即使人死了,要查的案子也还是得继续查下去。这件事不会因为嫌疑人的死亡结束。

想到这里,特务异能科的参事官辅佐在隐隐传来的雷声中再度叹了口气。


“就算掘地三尺,我们也要把消失的凶器找出来。”




01、


六月十五日,星期四,上午十点。太宰治在迟到一小时后推开侦探社的门,哼着愉快的小调走进办公室。

“早上好,太宰先生。”

侦探社的办事员们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工作,此刻纷纷对他打招呼。太宰治笑眯眯地一一回应,然后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

“咦?”他发现周围几张桌子收拾得整整齐齐,这个时间应该早就埋头在各种案件调查和报告里的同事们并不像是有来上班的样子。

“啊、太宰先生。”谷崎兄妹从里面的办公室推门走出来,哥哥手里还拿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看来是刚刚从社长那里接到了一起新委托,正准备去调查。

谷崎直美站在哥哥身边,弯起眼睛笑着对太宰摆摆手:“早上好呀,太宰先生。”

“早上好~”太宰治说:“其他人呢?”

“大家今天都有外出调查的工作哦。”谷崎直美一边说着,一边利落地泡好了三人份的茶,然后将看起来就很美味的曲奇放进碟子里:“上次案子的委托人送来了两盒抹茶曲奇作为答谢,是那家很有名店铺的招牌产品,太宰先生要吃吗?”

“谢谢啦,正好我还没有吃早饭呢。”太宰治接过热气腾腾的茶水和香甜的烘烤曲奇,两者混合在一起的清淡香气让闻到的人不由得心情好起来。

“又是这样?这样不行哦。饮食习惯太糟糕的话身体会垮掉的。”谷崎直美说。

“太宰先生,这是前天那起案子的调查报告。”谷崎润一郎在这时走过来,将另一个牛皮纸袋放在他桌上:“后续调查没有发现其他问题。和情报一样,曾收留了敦的那家孤儿院的院长的确是意外遭遇车祸才死亡的。国木田先生今天一整天都不在,需要你看过后我才能把报告归档。”

“辛苦了,我等下就看。”太宰治将袋子推到一边,似乎对上面写了什么心中有数。不过,他清楚这件事也是当然的,因为那起案子的情报提供者是芥川。而帮助找不到院长死亡原因的敦君找到情报提供人、负责在中间牵线搭桥的正是自己。

两天前,侦探社接受了警方的委托,调查一起无法查明被害者身份的案子。在谷崎润一郎先一步前往港口之后,本应一同前去的江户川乱步却把案件资料交给了中岛敦,让刚加入不久的新人后辈代替自己去了现场。不知道乱步先生是否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中岛敦抵达现场后,发现被撞得面目全非的被害人正是自己的噩梦和心魔、是收留了他十八年的孤儿院的院长先生。这位曾非法拘禁过敦的中年男人在凌晨四点被一辆货车撞击身亡,没有监控录像,也没能找到目击者。警方无法查明被害者究竟死于意外还是谋杀,于是太宰治联络了芥川,辗转查到黑手党麾下一个小小的走私商贩,才令敦得知了院长来到横滨的目的以及死因。

而之所以能够借助黑手党的关系和情报网,是因为他们与港口黑手党、以及「组合」三社之间的混战终于在上周落下帷幕。敦和芥川曾在公海上大打出手,但又在白鲸上联手打败了「组合」的首领菲茨杰拉德。这件事最终以“港口黑手党与武装侦探社联手保护了横滨”的结局收尾。森鸥外和福泽谕吉恐怕都从这次的事件中意识到了什么,又或是出于“今后不想再徒增损失”的考量,在斗争结束后各自对成员们发布指令:除非出现极端情况,否则接下来要避免与武装侦探社/港口黑手党发生冲突。

不如说,如果不是菲茨杰拉德的悬赏让他们直接对上、结下仇怨,港口黑手党和武装侦探社在平日里几乎不会有什么交集。

想到这一连串事件的中心人物,太宰治咬着一块抹茶曲奇问道:“说起来,敦君今天去做什么了?”

“敦吗?他和国木田先生一起出门了。”谷崎润一郎知道这件事。早晨那两人准备离开时他和直美来上班,四个人在楼下正巧碰上:“是之前和‘组合’抗争事件的后续调查。社长让国木田先生查清楚当时是谁在远程操纵‘白鲸’的控制终端,企图让它直接撞上横滨。所以国木田先生带着敦一起去找了田山先生。”

“田山……啊、侦探社的原社员,听说是很厉害黑客的那位?”太宰治眨了下眼。在他加入侦探社时,这位黑客就已经从侦探社离开了,所以他只是从其他人口中听说过这个人的事情。

“是的,毕竟是和网络、数据之类有关的事情,所以国木田先生想请他帮忙。”谷崎润一郎抓了抓头发:“不过似乎不是很顺利。刚才敦打电话回来,说是还没有线索。现在他和国木田先生正准备帮助田山先生表白。”

“欸,表白?”

“我也不是很清楚,好像是田山先生在几天前遇到了一位‘黑发抚子’什么的,现在一直想着那位漂亮的女性、导致完全没办法集中精神……”

“听起来好像很有趣。”太宰治一手托着下巴,说道:“早知道的话,今天我就和他们两人一起去拜访那位花袋先生的家了。”

很显然大家都觉得比起和血淋淋的现场打交道,还是帮别人找到一见钟情的对象更有意思、也更加和平。不过既然说到这里,谷崎润一郎想起了什么似的,和妹妹直美对视了一眼。谷崎直美当然明白哥哥的想法,忍不住看向太宰治,发现对方因为刚才听到的消息挑了下眉梢,不过仍然笑眯眯的。这几天社员们其实或多或少都发现,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太宰先生这几天似乎心情很不错。同样都是笑,但和平时那种稍有些懒散、偶尔会让人觉得他其实在放空的微笑完全不同。

谷崎兄妹知道一点点,不过不清楚那是否就是面前英俊男人心情好的原因。五天前侦探社正式给小镜花举办了一场欢迎会,一并庆祝事件终于顺利结束、大家都平平安安、生活可以回到正轨。大概是从黑手党追杀敦时起就一直神经紧绷,现在事情终于结束放松下来,其实都是年轻人的社员们一直玩闹到了后半夜。凌晨四点多的时候谷崎兄妹才踏着夜色回家,然后偶遇了缺席欢迎会、一整晚都没出现的太宰治。

准确来说,他们当时并没有打招呼,只是远远地看到了对方的身影。太宰治靠坐在路边的围栏上,两条大长腿无聊地支在那里;接着一辆黑车从街道另一头开过来,车窗贴着颜色很深的镀膜,阻隔了兄妹二人好奇的视线。他们看到副驾这一侧的车窗落下,神秘的司机不知道对太宰先生说了什么,紧接着太宰先生站起来,一边笑着回答一边拍了拍衣摆上的尘土,然后拉开了副驾的门坐了进去。随后黑车直接掉头,驶离了谷崎兄妹的视线。

——偶然目睹了这一切的谷崎润一郎和谷崎直美,其实好奇心满溢得都快压不住了。这可是那个太宰先生!没来参加欢迎会,大家一开始还以为他是窝在侦探社的宿舍里偷懒睡觉,结果是在这种深夜上了不知道谁的车子、不知道去了哪里!尤其谷崎直美信誓旦旦她看得非常清楚,当时太宰先生脸上的神情和平时一点也不一样,车里的人对他来说一定十分特殊。

然而,“深夜和谁去了哪里”这种事属于个人隐私,哪怕关系很好的人之间都不一定能问出口。这导致他们两人憋了几天,在看到太宰先生这几天的好心情之后,想打听那天晚上后续的心情更加按捺不住……倒也不是说兄妹两人有多么八卦,只是和这种事扯上关系的可是那个太宰先生……侦探社的其他人如果知道这件事,大概都会充满了好奇。


太宰治有点好笑地看着两个年轻人脸上的纠结表情,不用猜就能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即使被看到了,他也没打算对两人说明——和几年不见的搭档因为上周的再次联手恢复了联系,并且直接联系到床上去了什么的,怎么看都不像是能随便对比自己年纪小的同事讲的事情。所以他在吃完了当作早餐的美味曲奇后,便拍拍手打开牛皮纸袋,拿出里面的调查报告。看到这一幕的谷崎兄妹自然明白太宰治的意思,只好遗憾地收回目光,寄希望于未来某天太宰先生会改变想法,愿意和他们分享一下那晚的经历。


“对了,还有一件事,太宰先生。”谷崎润一郎说着,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翻找起来:“今早线人那边传来了另一个消息……有些奇怪,我有点在意。”

谷崎说的这个线人其实是曾经受过侦探社帮助的混混,偶尔会在街头帮派之间帮他们打听一些事情,有时能给出一些意想不到的线索。

“仍然和‘组合’有关。”谷崎润一郎找到了自己做记录的便签纸,对太宰治说:“菲茨杰拉德被敦君和芥川打败之后,掉进海里现在还没有找到下落。他带领的‘组合’也因此变得四分五裂,内讧、哄抢财产拿去换钱或者加入其他组织之类的事情在这几天一直都有发生。但是其中一支人数较多的残党忽然消失了。”

“线人说他所属的帮派本来和那群人谈好了,要在前天进行武器交易。‘组合残党’打算从他们那里购入一批武器,定金按规矩交了一半,结果交易当晚那些人一个都没有出现。他们老大派人去打听了一下,结果发现这伙人失踪了,哪里都找不到踪影。”谷崎润一郎说:“我有点担心是不是发生了新的事件……还在犹豫要不要跟社长报告。”

“唔,这件事的话,我知道一点。”太宰治接过他记录的便签纸看了一眼,然后说道:“没关系,只是‘清洁工’在工作而已。”

调查过不少案子了,谷崎润一郎多少听懂了这句话的含义:“有人……不,是港口黑手党出手处理了他们吗?”

“大概吧。”太宰治漫不经心地说。


事情要追溯到五天前的晚上。那晚他其实一直在消磨时间,因为知道要等的人还有别的工作,所以前半夜一直在美术馆,等到闭馆之后才出来。等待的时间里他顺便和广津先生见了一面。此前帮他透露消息给芥川、促成两个后辈合作的人正是广津。他们坐在一条画像前的长椅两端简单聊了几句,广津明白了他想要让两个年轻人合作的意图,临走前对他说「组合」的残党里,其他的家伙们大多认命了,但有一伙人似乎并没有自己是“被放过一马”的自觉,所以他们的首领已经派人处理了这件事。广津柳浪会说这个,是在委婉提醒太宰治,如果之后听到相关消息也不要插手,知道发生什么事就好,两方的老大现在都不想多生事端。太宰治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没说自己现在等在这里是因为接下来要和中也约会;而中也虽然没告诉他今晚的工作内容,但他大概能猜出来是什么情况。


“根据我得到的信息,那群人想要利用这批买到手的武器做些什么,但被人提前知道了。所以对方按照另一边世界的规则处理了他们,不是什么大事。”太宰治说完,看到谷崎润一郎松了口气。很明显对方是担心事情刚结束就又生事端、像之前一样将完全没有异能的妹妹直美卷入什么危险之中。

“那就好。”谷崎润一郎挠了挠脸颊,有些腼腆地笑了一下,回到了自己的办公桌前收拾东西,准备和谷崎直美一起出发去调查今天的委托。

太宰治则在工作同时给中原中也发了一条短信,问他晚上要约在哪里见面——跳过了“要不要见面”,而是直接询问地点,一点没想过约会邀请可能会被拒绝这件事。

太宰治轻轻哼着小调,快速将手上的文件过了一遍,签上名字,放到谷崎直美出门前归档的最后一摞文件上:“小直美,这份也拜托你了。”

“好的,太宰先生。”谷崎直美确认了一下报告日期:“只有这一份吗?我记得坂口先生前两天上门拜访时好像还有一件案子?”

“就这一份哦。”太宰治伸了个懒腰:“那件事已经解决了,不过不是能够放进侦探社档案柜里的东西,不会留档的。”

“咦,是这样吗?”谷崎直美点点头:“我知道了。”

在这时,太宰治的手机收到了回复。他看了一眼,发现中也让自己下班后直接去找他。信息里附上了地址,是一家位于吉野町四丁目的酒吧——中原中也大概今天是去下面查账了。

Line上接着跳出消息,问晚上要不要去他家。上次在酒店退房时差点碰到熟人的事情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太宰治没忍住笑了一下,拿起手机回复。


太宰治:好喔。我会买好东西过去的~


中原中也很快回复。


中原中也:买什么?简单的食材我家还是有的,你买的话总感觉有阴谋还是算了吧。

太宰治:咦,那中也家也有准备好套套和润滑剂吗?

中原中也:……

太宰治:咦,约我去家里不就是为了那种事吗?

中原中也:……说得好像我们约在酒店就不是为了那种事似的。


太宰治:气氛不一样嘛。

太宰治:还有,上次的那件事。

太宰治:今天中也打算回答我吗?


消息显示已读,但是等了一会儿也没有下文,不知道对面是不是正在忙。太宰治拿起之前买的小说,看了两章后才等到中原中也回复的信息。不过中也并没有回答他最后一句话,只是简单回复了他一句“啰嗦”。又过了半小时,中也发过来另一条信息,让他傍晚六点前到酒吧不准迟到,不然就扔下他自己开车回去了。

感觉到中也的避而不谈,太宰治笑了笑,收起手机。

港口黑手党总部早晨九点上班、下午五点下班,然而那是针对坐办公室的事务员的。经常需要出外勤的“行动部门”虽然会在黑手党成立的公司里挂职,但实际上班时间全看任务安排。至于像中原中也这样两边都要兼顾的干部,工作时间就更加不固定了:忙起来白天谈完生意晚上还要去镇压敌对势力,还得经常出差。正是因为太宰治自己有过同样繁忙的日程,所以才肯定中也绝对想不到,其实侦探社下午四点半就可以打卡下班了——而且今天没什么工作安排,他打算下午再提前一小时,在三点半就愉快地翘班离开。

不知道中也看到他出现时会是什么表情……会把他赶到车上去等也说不定。虽然自己离开之后就不再和黑手党的工作有什么牵扯,但是想象下中也可能会有的反应就觉得很有趣。

对了,还要去趟便利店。

太宰治停下手上翻动书页的动作,默默想道。

那就三点走好了。



今天其他人都不在,以至于没有人能够稍微阻止一下太宰治翘班的行为。于是在下午四点的时候,太宰治就站在了中原中也给出的地址门外,并且遇到了另一个意料外的熟人。

坂口安吾从车上下来,身后一如既往跟着负责保护他的两位直属部下。太宰治站在这家名叫“Honey Hush”的酒吧门前,对他微微笑了下:“呀,安吾。已经能出院了吗?”

三社争斗期间,太宰曾与坂口安吾秘密会面,然而「组合」一直盯着特务异能科的动向,袭击了他们乘坐的车,让他们两人遭遇了车祸——这是明面上的说法。

“托你的福。”透过圆形镜片,能看到坂口安吾眼下有着浅浅的黑眼圈。他推了推眼镜,没有再谈起那场两人心知肚明真相是什么的车祸,而是问:“太宰君怎么会在这里?”

“这是我要问的问题哦。”太宰治说:“带着伤就不要来喝酒了吧,安吾。”

这里是黑手党的酒吧,因此在这几人出现在门口时,就有人进去通报了。

坂口安吾身侧,那名将西装穿得很随便的女子轻轻将口香糖吹出一个泡泡,眼神却一直盯着太宰治没有移开。她低声询问:“需要我清场吗?”

她说得小声,但并没有避开太宰治的意思。太宰治将这句话听得一清二楚,然而他嘴角的弧度不变,仍然平淡地看着坂口安吾。

“……”

坂口安吾沉默了几秒。他站得笔直,如同往常那样将手轻轻背在身后。

“……不,不用了。”坂口安吾说。

短短一句话已经足够太宰治对眼下情况进行相当多的推测。他皱起眉。

坂口安吾却不再看他,而是迈步向酒吧内走去。

“一起来吧,太宰君。”坂口安吾的声音很平静:“毕竟从某种程度上说,你也是关系者。”


“这家店今天真是热闹。”

他们走进酒吧,听到一个熟悉的嗓音漫不经心地说道。

现在还不是酒吧营业的时间,但店内所有的灯都打开了,正中间卡座的桌上还摆着一只酒杯,里面有浅浅一个杯底的红酒。赭色发丝的青年坐在卡座里,显然已经得到了通知。那些账簿之类的东西都被收起来了,桌子上只留下了店长出于尊敬、为招待下来查账的干部而倒上的酒。

“嗨~中也。”太宰治双手插在兜里,笑眯眯走过去:“好香,在喝什么?给我也倒一杯嘛。”

中原中也瞥了他一眼:“你不是六点才来吗?现在怎么看都才四点吧!”

“中也说的是‘下班后来找你’,”太宰治摊开手,“所以我现在来了。”

“侦探社三点下班?”中原中也说完后顿了顿,明白过来,于是嫌弃地瞥他一眼。他咂舌说道:“……侦探社也没能改掉你随心情翘班的毛病吗?饲养你这个绷带缠绕装置真是辛苦他们了。”

“好过分,明明是因为今天没有什么工作。”

中原中也“哼”了一声,随后眼神不善地扫向他身后:“那么,这些人又是怎么回事?”

“我听说你前段时间出车祸住院了,教授眼镜。”中原中也懒洋洋地靠在身后的沙发上,对坂口安吾抬了抬下巴:“养伤期间最好就不要来喝酒了吧。”

太宰治“噗嗤”笑出了声。

坂口安吾陷入沉默,没想到他们两人、不,应该是没想到时隔四年,还能听到眼前这两人在这种方面诡异的默契发言。

话说回来,这二位又是从什么时候有了联系的?但总感觉毫不意外就是了。如果之后有机会,也许他会想问一下。

不过不是今天。


“你们两个在门外等我一下吧。”坂口安吾低声对身侧说。

两人没有皱眉,显然在来时的路上坂口安吾就有过同样的指示。那位女性转身向外走去,身材高大的男性部下则开口说道:“请您注意安全。”然后便同样离开了。

这是在表态。

中原中也没有说话。坂口安吾明显是冲着自己来的,但是他对坂口安吾此行的理由完全没有头绪。而且对方的态度如此谨慎,让他多少生出一点不妙的预感。中原中也微微偏头看向太宰治,和太宰治对上视线。不用额外的动作、甚至不需要什么默契,在这种情况下中原中也的疑惑非常清楚明了:教授眼镜来做什么的?

太宰治和他无声对视了片刻。几秒后,中原中也看到不久前才与自己重新有了联系的前搭档缓缓地摇了摇头。

他有点意外地一挑眉。

太宰治不知道?还是不能确定?这居然是一件太宰治意料外的事情,反而让他在疑惑之余对坂口安吾的目的产生了两分好奇,想知道什么事情是那个充满无数小聪明和坏主意的青鲭混蛋都没预料到的。

想到这里,中原中也对身边表情警惕的部下略一点头:“这里清场,让我们单独聊聊。”

“中原先生……”很显然部下对来人充满戒备,但他同样信任中原中也的实力。因此他的话锋顿了顿就一转:“我明白了。”

于是,很快的,港口黑手党的人也离开了这间酒吧。


本就不在营业时间的酒吧恢复了寂静。中原中也把玩着刚才用来点烟的打火机,常年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指轻轻启开打火机的盖子,然后又慢慢合上。

“所以,”他对坂口安吾说,“找我什么事?”

坂口安吾轻轻吐出一口气。

他低头打开了自己一直随身携带的公文包,拿出两张照片,将其中一张放在桌上推过去。自刚才起太宰治脸上的微笑就不是很真心,是他平日里那种让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的笑。此刻他看了一眼桌上的照片,目光又移到了坂口安吾身上。

“中也君,这个人你认识吗?”坂口安吾说。

中原中也瞄了一眼被推来的五寸照片,是一张中年男人身着西装的正面半身照。单凭一张照片看不出什么,但男人冷冷看向镜头的神态不是一般打工白领能够拥有的。

他端详了几秒,确认自己记忆中没有这个人:“不认识。这是谁?”

“这个人名叫横见寿史郎。四天前,也就是六月十二日上午十点,他的尸体在千叶县鸭川市附近的白渚海岸被人发现,涨潮流将他冲上了岸。”坂口安吾的声音没有波澜,像是在做报告。接着他在桌子上放下了第二张照片:身着西装的中年男人面朝下趴在浅浅一层海水里,显然警察赶到现场时还未退潮。

中原中也看了看第二张照片,没说什么。

坂口安吾继续说了下去:“尸体被发现时,身上除了一部手机外,钱夹、驾照、钥匙……什么都没有;死因是心脏破裂导致的失血过多,背后一刀干净利落,法医通过被害者伤口的形状、状态、残留物等进行综合判断,认为凶器可能是一柄长度10公分以上、宽约3公分、厚度约3毫米、单刃、另一侧为锯齿的碳钢利器。但是现场哪里都没有发现这样的东西,我们没有找到凶器。”

“你的异能也没能查出什么来吗?”中原中也说:“即使没有凶器,但是现场的物品、死者衣物……诸如此类的。”

“很遗憾。”坂口安吾回答:“我的异能虽然在一些情况下十分好用,但也有现在这种束手无策的时候。无论是我还是我们的鉴识组,当时都没能找到和这个男人的死亡有关的线索。”

中原中也没什么表情地听完了他的叙述,心里有点疑惑,但并没有表现出来。关于这个男人的身份、曾做过什么、以及为什么来找他——单纯的凶杀不会麻烦到特务异能科亲自下场来调查,这个保密部门负责的是和异能有关的犯罪。

他想了想,还是开口问道:“所以,这个男人到底是谁?”

坂口安吾推了推眼镜。



“这个男人是谁?”太宰治百无聊赖地翻了翻面前的现场调查报告:“我需要除了现场调查和尸检报告之外的信息。”

这是六月十三日上午。自横见寿史郎的尸体被发现已经超过二十四小时,案件调查毫无进展,也找不到任何突破口。于是坂口安吾带着这起案子的资料亲自拜访了武装侦探社。

他来得不太巧,侦探社内大部分社员都不在。国木田独步一早就有工作,现在外出调查不在社里;中岛敦则与谷崎润一郎去调查了发生在港口的一起交通事故,因为无法查出尸体的身份、无法断定他究竟是死于意外还是谋杀,警方不得不委托了侦探社来调查;名侦探江户川乱步让敦君代替自己去了现场、并且给了他“花店”的提示,在这之后就带着镜花出门去买有名店铺的现烤点心了,现在也处在联络不上的状态。坂口安吾进入社长办公室,和福泽谕吉谈了半刻钟,知晓了事情经过的福泽谕吉将这件事交给了太宰治。

应坂口安吾“此事要绝对保密”的要求,太宰治将人带进了安静的会议室。在翻看安吾带来的案件资料的同时,他问了上面的问题,理由很明显:如果不是特殊情况,出现在这里、委托他们进行案件调查的人不会是隶属特务异能科的坂口安吾。

接下来要说的内容需要高度保密,只是现在人都死了,也顾不上那么多了。这一点坂口安吾在决定将这件事委托给侦探社时就有心理准备,所以在桌子另一边坐下后,直接开口:“横见寿史郎,五十三岁,是总务省内局的政策立案审议官。有传言说他明年会升职出任内局大臣官房的官房长。”

太宰治漫不经心地将这位政策立案审议官的死亡照片翻过去。

总务省内局政策立案审议官,如果明年能够出任大臣官房的官房长,那么接下来很可能就是去内阁任职。在这期间没有把柄被人抓住的话,不出意外,等官房长的任职到期,下一步等着他的就是内阁副总理或者总理的职位,那就是站在这个国家金字塔顶尖的大人物的位置了——可是这样的人现在却突然死于非命:背后一刀、正中心脏,没有被任何新闻报道,看起来死得无声无息。而看安吾的样子,他会负责调查这起案子,应该不全是因为对方高官要员的身份。


坂口安吾接下来的话证实了太宰治的猜测:“平成十九年[1],横见寿史郎审议提交了《异能通信技术发展政策》案,并获通过。该法案通过后,政府向包括异能技术应用研究局在内的五家机构拨款共计638.5亿日元。然而,该案提交的内容、数据涉嫌伪造,通过流程疑似违规。横见寿史郎涉嫌利用职务之便,通过不正当手段和流程干涉数家国立研究所异能技术应用相关孵化项目的立项、审核、研发;涉嫌干扰异能技术应用相关政策的制定、审议。因其涉嫌滥用职权、渎职、受贿的项目与异能力应用有关,特务异能科从半个月前开始对他进行秘密调查。”

说到这里,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了另一个厚厚的文件夹,是特务异能科的特工在这半个月里对横见寿史郎的二十四小时跟踪监视记录。

太宰治对此一点也不意外。他轻轻笑了声,接过那本如同字典一样厚的记录翻看起来。这种同时涉及了谋杀和政治丑闻的重大刑事案件,以特务异能科的作风,要不是没有任何线索是不会拜托外部人员来调查的;同样的道理,事到如今,安吾在说明这件事时都还是用“涉嫌”这类字眼,证明他手上并没有确凿的证据。而特务异能科开始调查这个人已经是半个月前的事情了,经过半个月的跟踪监视都没能拿到证据的这个节骨眼上、在重重监视之下,这个人莫名其妙地死在了距离他家两个多小时车程的隔壁县市——显而易见,如果不是这起谋杀案和这个人涉及的受贿案更重要,特务异能科所有和这件事有关的人都会立刻吃处分。

当下最重要的是用最快速度查清楚这起谋杀案的真相,查清楚横见寿史郎究竟是为什么而死,他的死是否和他在审议并提交了《异能通信技术发展政策》案时收受的大额贿赂有关。这将影响到正在进行中的受贿案调查的方向。

“在正式开始调查这个人之前,我从另外的渠道秘密收到一条消息:横见寿史郎很可能和这件案子中提到的几家国立研究所出现了利益冲突。”坂口安吾对太宰治说明一些没有写进报告中的内容:“这几家国立研究所在这几年里相关的立项和研究经费都少不了分给横见寿史郎的那份,但很显然,过大的利益吸引了过多的目光,现在有人想要从中分一杯羹。”

他拿出另一份表格,放在桌子上。那是一份名单,记录着调查到的所有嫌疑人的姓名及个人信息。坂口安吾解释道:“其实一直有人在试图和横见寿史郎接触,有两家企业以及他们的研究所是其中最有‘实力’的。如果他们买通了横见,在立项上得到了方便,那么前面提到的几家研究所能拿到的国家拨款就会减少,很简单的道理。假如横见是因为这个而死,那么杀他的人很可能就是……”那几家国立研究所就有重大嫌疑,一定脱不开关系。

这表示坂口安吾倾向于认为两案相关。同时,也表示他在有这方面的怀疑的情况下,仍然没查出什么有用的东西,起码这份嫌疑人名单上的人在事发当晚都有比较有力的不在场证明。

“凶手的杀人动机,那种事怎么都好吧。”太宰治说。他将记录翻过一页,开口说道:“比起那个,我更好奇这个人是怎么在你们的重重监视之下被杀的。毕竟被害者虽然是高官,但他也不会让保镖半夜还守在他的卧室门外;可是你们的特工却一定半夜也在盯着他的卧室窗户,确保他处在你们的监视中。”

“然而现在的情况是,他死了。”太宰治抬起头,对坂口安吾轻轻挑了下眉梢:“而安吾不知道谁是凶手、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甚至不知道第一现场是哪。从这一点来说——”

“——你们这本跟监记录基本上和一叠废纸没什么区别。”太宰治把翻完的文件夹合上推回去,嗓音懒散地如此评价道。

坂口安吾的嘴角紧绷,脸上颇有些焦头烂额之后的疲惫。但他知道太宰治说得没错。


特务异能科属于保密部门,行动时比起流程上的合规、会更注重行动的结果。他们对横见寿史郎的调查开始于五月二十八日,横见寿史郎本人对此毫不知情,并不知道在五月二十八日到五月三十一日这三天里,特工已经乔装成维修工和保姆分别混进了他的办公室和住处,彻底地检查过他的手机通话记录、短信、邮箱、电子文件和纸质文件,企图找到他收受贿赂的证据——但并没有这样的东西。正是因为没有结果,所以在这之后他们才会无奈之下改变策略,采取二十四小时跟踪对方的方法,想要起码搞清楚横见寿史郎在收受贿赂时是如何与对方联系的。于是被害者横见寿史郎,这个人在从六月一日起、到他死去的六月十一日的十天内,全天二十四小时都处在特务异能科那些特工的秘密跟踪和监视之下。横见寿史郎每天九点从家里出发上班,晚上五点下班,其中三、四、六、七、九日,以及案发当天六月十一日的晚上都有应酬,当然,参与应酬的人员名单特务异能科都已经调查清楚了,并没有可疑之处。

六月十一日晚上十点,当司机将横见寿史郎送回家时,他的妻子和孩子都已经入睡。横见寿史郎回家后进行了洗漱,换了衣服,然后进入书房办公,到这里为止都和之前几天的行为一致。一个小时后,横见寿史郎在离开书房后却并没有如平时那样回到卧室就寝,而是毫无预兆地换上平时穿的西装后从家中离开。跟踪他的特工当即跟了上去,但是这一次,他们在跟踪半小时后失去了横见寿史郎的踪迹——事情从这里开始彻底脱轨。两位特工立刻将情况上报了坂口安吾,然而横见寿史郎消失得十分彻底,两个特工甚至讲不出来这个无异能者是用什么手段甩脱自己的。坂口安吾直觉不妙,当即动用了所有人手去调查这个人的行踪,可还是晚了一步。当他们再次得到横见寿史郎的消息时,这个消失了整整一夜的人已经变成了一具冰冷僵硬的尸体,面朝下趴在隔壁千叶县的海滩上。


“这么轻易就能从你们的监视下彻底消失,如果不是安吾手下特工的业务水平过于低下,就是他从一开始就对你们所谓的‘暗中监视’心知肚明。那句‘横见寿史郎对此毫不知情’中的主语很显然要换成‘特务异能科’。”太宰治用一种事不关己的口吻说道:“之前所有的调查都是他特意展示给你们看的。在安吾你们找不到证据团团转的时候,他大概正在看你们的笑话,用这个当作助眠素材呢。”

很显然坂口安吾明白这一点,不如说,他的上峰已经用差不多的话来挖苦过他和他的部下们了。当然,对方的本意并不是要挖苦他们,但“陈述事情经过”本身已经足够刺耳了。

坂口安吾摘下眼镜,疲惫地擦了擦镜片:“横见这个人……硬要说的话,算是我的前辈。几年前他是特务异能科的行动课课长,后来才调到总务省内局,做了政策审议官。从职位上来说算是升迁,但实际上被剥夺了实权,具体怎么回事,知道这件事的人心里都清楚。”

毕竟政策审议官只是听起来好听,真正做的差不多是和秘书类似的工作。他负责审议下面各部门递上来的政策提案,按流程将符合规定的提案提交,其他的事情和他都没有关系。他无法影响各部门提交上来什么,也无法决定自己提交上去的政策是否能通过,是一个非常尴尬的中间位置。

当然,从他们的调查来看,很显然尴尬的职位并没能阻止横见寿史郎的贪婪和野心。他们估计在这不到十年的时间里,横见寿史郎收了也许有三百亿的巨额贿赂,甚至直接影响到了一整个行业的兴起。单从这方面来说,他确实是一个非常有能力的人,只可惜这份能力并没有被用在该用的地方。


“尸体的第一发现人是住在附近的渔民,所幸他不认得这张脸。”坂口安吾缓缓说道:“被害人被发现时穿着平时上班穿的西装套装,身上只发现了他的手机;现场除了第一发现者外,没有其他人、包括被害者自己进出的痕迹。当然,考虑到尸体被发现时正值涨潮,脚印可能被海水冲刷掉,我们查了这片海滩旁边公路上的监控,同样没有发现任何有用的线索。我也对周围环境使用了异能,结果证实了这一点。”

“所以你们判断这里不是第一现场,”太宰治垂眼看着手上白纸黑字的报告与现场照片,“被害者是在别处被抛尸、然后被洋流卷到了鸭川。”

坂口安吾点点头:“现场没有找到凶器,我们怀疑凶器很大可能是在抛尸时被一同扔进了海里。”

“看来安吾用异能检查过尸体后,也没有什么有用的发现。”太宰治瞥了他一眼:“那么以安吾的性格,如果找不到其他线索,应该会在调查过千叶附近这个季节的洋流走向后,将人派去海上打捞凶器吧。”

“……”坂口安吾没有说话,显然知道在茫茫大海上寻找一把法医根据伤口状况推断长度在十公分以上的碳钢利器实在是字面意义上的“大海捞针”。放在平时这举动几乎显得有几分可笑,但也从侧面表明他真的没有其他选择了。

坂口安吾叹了口气:“……没有别的办法了。我们从基站调取了他的手机信号,但是横见离开家后没多久就关机了,没有办法靠这点来查出来他当晚的行动路线,也就不知道哪里是案发的第一现场。我们还检查了尸体身上的手机,但是这部手机非常干净,没有发现任何不正常的联络,也没有发现删除过什么数据的痕迹,所以我们猜测也许有第二部手机。但是我们找不到那样的东西,很可能和失踪的凶器一样,不是被凶手拿走了、就是也在大海里。

“他的社会关系目前还在排查,但是最有嫌疑的那些人已经调查清楚了,就是我刚才递给你的那张名单。名单上的四十五人里,二十三个人当晚有确凿的不在场证明,剩下二十二个人则不具备这样的行凶能力——尸体上没有抵抗的痕迹,解剖结果也显示没有药物残留。想将一个成年男子从背后一刀毙命,这种事不是谁都能做到的。买凶杀人也在我们的怀疑范围内,但是这些人的通讯记录和近期账单支出并没有不正常的地方。

“推测死亡时间是6月11日凌晨3点到4点之间,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任何有用的线索。”坂口安吾一口气说完他们在过去二十四小时里所做的一切努力,说完后顿了顿,叹了口气,最后缓缓开口:“……所以我才会在这里,请求侦探社的帮助。”

假如横见寿史郎横死或者正在被特务异能科秘密调查的消息走漏,影响的将是整个异能技术应用行业的发展走向。不说其他人,这几年在这方面赚了不少钱的大财团和跨国集团就会率先想方设法阻挠他们的调查。这也是坂口安吾如此急迫,案发二十四小时后毫无线索就当机立断选择拜访侦探社的原因。因为他很清楚,调查过程多拖一秒,事情走漏的可能性就会跟着增加一分。

太宰治耸耸肩,没有回答他这句话。坂口安吾则看着他,非常清楚太宰从一开始就对这件案子不感兴趣、浑身上下都写满了“不想工作”四个大字。紧接着他看到太宰从位子上站起来,在会议室旁边的书架上翻找片刻,最后拿出一张纸在桌子上铺开。

“凶手非常熟练。从你们的描述判断,这个凶手绝不会是第一次杀人。很显然,不管是特务异能科还是横见寿史郎,你们的所有行动都在凶手的预料之中。我觉得比起考虑横见寿史郎招惹了什么人,你们更应该想想是谁有这个能力、能不把特务异能科放在眼里。这样的人不会太多。”太宰治嗓音淡淡的,一边拿马克笔在地图上画了个圈一边说道:“安吾带来的线索太少。没去现场看过,只从纸面信息推断的话,我也不知道谁是凶手。”

听到最后一句话,坂口安吾的心直接沉了下去。然而没等他开口,太宰治已经将马克笔的笔帽盖回去,把随手摸来用的笔又放回原位。

坂口安吾这才发现,太宰铺在桌面上的是一张关东地区的地图。太宰治画的圆圈圈住了静冈西侧的那片山区,是一个半径十公里左右的圆形。

坂口安吾皱起眉:“这是……?”

太宰治并不在意案子的进展,他现在已经换上了一副工作结束、准备下班回家的表情。他示意了一下地图:“第一现场。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地方,但是已经帮你们缩小到半径十公里内了。安吾现在提出的很多疑问都是因为不知道人死在哪里,如果知道了地点的话,那么剩下的事情即使没有侦探,你们也可以自己解决。”

坂口安吾:“……”

坂口安吾头疼地扶额说道:“等等、等等太宰君……但你刚才说不知道犯人……”

太宰治说:“我不知道犯人是谁。刚才不是说了吗?有用的线索太少了,起码要去过现场才能进一步推测。”

“那这个现场范围是……?”

“从安吾给我的信息、还有那几份报告和跟监记录推测出来的一点东西。”太宰治歪了下头,觉得自己已经把事情说得足够清晰明了了:“不是没有任何线索,只是你们并没发现存在于那里的线索而已。这不就是安吾来的目的吗?让侦探来找到你们没有找到的事情。”

坂口安吾示意自己正是没有理解这部分内容,需要他进一步详细说明。他十分疑惑地开口询问道:“我需要在写报告时解释……为什么我们在静冈找到了第一现场。我们的报告中没有任何一处提到和这有关的地方。”

太宰治没有说话。他打了个哈欠,伸手懒散地点了点面前文件夹中的某一页,是六月七日的报告。上面事无巨细地记录了横见寿史郎的在那一天的行动:他在下午三点参加了一场私人沙龙,举办者是内阁某位高官,地点则是位于静冈市西北部山林某处的高级会所。能够参与这场沙龙的只有寥寥数人,非常私密。负责安保的人是那位内阁高官特意聘请的异能者,能够辨认出从眼前经过的人的真实信息。特务异能科的特工无法像平时那样混进去,这导致横见寿史郎从他们的视线中离开了差不多一个小时。

“他并不是完全离开了特工的视线,对方有异能者,我们也有异能者。在发现这个情况时,我派了一位异能类似热成像的异能者过去帮忙,确保房间内的情况不会脱离我们的掌控。”坂口安吾皱起眉说道:“这个问题我也考虑过,但是看不出和他被害这件事有什么联系。”

“因为安吾的思考方向不对。我说过了吧,这个凶手非常熟练。”太宰治淡淡说道:“无论是特务异能科的反应、还是被害者的想法,他都非常清楚。”

坂口安吾沉默地听着太宰治进行说明。


“这个案子最大的问题是,你们不知道被害者是在哪里被杀害,甚至不知道是在哪里被抛尸的。从尸体和现场能找到的线索数量约等于零。”太宰治说道:“在现场调查毫无进展的时候,只能从已有的信息进行推测——比如说,死者没有抵抗的痕迹,但是解剖结果显示血液中并没有药物残留。那么,什么人才能以这种方式杀死一位特务异能科的优秀特工出身的高级官员?”

没有给坂口安吾反应的时间,太宰治就直接回答:“一、熟人作案;二、使用了某种可以远程控制凶器的异能或者机关,出其不意地完成刺杀;三、凶手十分强大,双方实力差距过大,被害者毫无反击之力,在一瞬间被夺走了性命。”

这部分是特务异能科已经考虑过的,所以坂口安吾点了点头:“熟人作案的可能性我们暂时排除了。有可能的是第二或者第三种情况……或者是这两种情况同时出现。”

“没错,所以接下来要做的是通过已知信息将范围进一步缩小,判断出凶手的大概形象。”太宰治嗓音平淡,觉得解释这种事非常无聊:“第二种情况能够解释为什么他身上没有贴身搏斗的痕迹,同时能够说明凶手或许没有能力直接近距离杀人,也不方便在不使用凶器的前提下杀人。如果他的死状是使用了某种异能的结果,那么我们可以得知犯人在行凶时利用自己的异能无法或不方便隔空杀人,以至于必须要借助某种工具。”

“至于第三种情况,则只有一个问题。”太宰治说。

“我们确定不是熟人作案,”坂口安吾接上他的话,“那么为什么被害者会在半夜独自去见一个陌生人?”

太宰治轻轻一耸肩。


横见寿史郎涉嫌收受巨额贿赂,几年里的受贿总额接近三百亿日元。如此庞大的数字,再加上其他一连串罪名,他相当清楚如果事情败露自己会是什么下场。特务异能科调查这件事已经半个月,而他却没有露出一丝破绽。除了横见寿史郎曾经是特务异能科的特工、十分清楚他们的行为模式和工作流程这一点原因外,也能再次说明他是一个行事非常谨慎小心的人。而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在十一日凌晨忽然暴露自己?抛开被杀害这件事不谈,他甩开特工跟踪的行为完全暴露了他对这场秘密调查的知情程度,而一旦特务异能科发觉到这一点,就会立刻明白之前一切表明“无异常”的调查结果都要打上一个问号,他这半个月的努力伪装都将前功尽弃。

坂口安吾这么困扰,这个问题在其中占了很大的比例。他不知道横见寿史郎当晚出门的理由。被害者在案发当晚自己离开家、堂而皇之甩脱了特工的跟踪,而且监视他的特工们在此前完全没有发现他有过任何不对劲的地方。如果不是最后发现了他的尸体,坂口安吾其实会怀疑他是畏罪潜逃了——但结果是,横见寿史郎以这种方式死去了。一位经受过训练的、优秀且谨慎的、犯下了很多隐秘罪行的特工,对他而言,保障自身的生命安全永远是第一位的。他明知道如果事情败露、特务异能科发现那一连串罪行的确凿证据,他拼命积攒了大半辈子的财产、地位、权力都将在一夜间消失,等待他的将是长达百年的牢狱之灾或者死刑,还有什么理由能让他在明知道这一点的前提下冒险在深夜单独赴约?


“比财产和地位还要重要的,只有他的性命了。”坂口安吾说。他的眉头从刚才起就没有松开过:“有人拿到了他受贿的证据来威胁他、或者干脆是想杀掉他,而他提前不知道从何处得知了这一信息,十一日晚上行动是迫不得已?”

他顿了顿,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可是没有证据。事情还是绕回到那个问题上——我们没有证据。特务异能科没有发现他有任何不正常的联络,案发后检查横见的所有物时我们也查了他的手机,恢复了被删除的一些数据,但仍然什么都没有发现,所以我们才猜测他有第二部手机,而那部手机可能是被凶手拿走了、也可能是丢在了大海里。但是这不能解释他为什么在那个时间出门。就算有第二部手机,也总要有联络的过程吧,可监视他的特工并没有发现这一点。”

“有第二部手机的可能性很高。至于隐秘联络的方法……”太宰治竖起一根手指:“文件中提到的那几家研究所之一,异能技术应用研究局在五年前有一项技术:利用某种异能能够改变光线反射的物理特性,将这种异能植入在特殊玻璃上,可以应用在特效制作、广告宣传等多个领域。但是这种特殊玻璃受限于技术水平无法大量生产,导致‘玻璃成像’的成本十分高昂,后续还有一些其他方面的问题……总之,最后结果是这个项目被搁置了,一直没有真正投入商用。”

坂口安吾快速在脑海中回忆,发现自己确实没注意过研究所那些琳琅满目的项目具体都是什么内容。他不明白为什么太宰君突然提起了一件似乎毫不相关的事情,然而紧接着意识到另一件事:“太宰君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你难道不是今天才知道这件事吗?

太宰治轻轻一耸肩:“巧合。”

坂口安吾并不相信这句敷衍了事的说辞。他思索几秒,忽然想起一条没有确定过其真实性的情报——和横见寿史郎进行“合作”的国立研究所一共有五家,而横见审议提交的政策通过后的六年里得到最多国家经费拨款的就是太宰刚才提到的异能技术应用研究局。异能技术应用研究局在这几年里孵化了数十个项目,而有传言,研究所的每一次项目招标、原料采购等等,那些大小公司背后延伸出的其实是同一个庞大阴影。

港口黑手党。

政策通过是在六年前,算上接触和运作的时间,那么这些研究所向横见寿史郎提出合作的时间,最晚也得在七年前。

所有对横滨另一侧世界稍微有些了解的人都知道,几年前的港口黑手党有一个非常可怕的年轻人,在十八岁时被提拔为港口黑手党历史上最年轻的五大干部之一,而在此之前,他的名字就已经被人知晓。所有人都知道,港口黑手党在首领更迭后不仅迅速稳定下来,并且扩大了版图,而那些用鲜血书写下的账本里有一大半是太宰治的功劳。

那些钱都是哪里来的?坂口安吾知道黑手党的宝石走私是太宰治一手扶持起来的产业,但那条线在运转起来之后就不在他手上了;同时他也知道,宝石线仅仅是太宰治做的事情的冰山一角。走私宝石的利润远远无法让黑手党迅速成为如今的庞然大物。

“太宰君。”坂口安吾盯着眼前懒散的黑发青年,嘴角微微抽搐:“该不会……”在太宰君离开黑手党后的最初两年,自己动用了一些手段帮他洗白了所有的过往履历。但那只是有确凿证据的部分,坂口安吾很清楚。他从来不敢说自己知道太宰治过去所做的所有事——有一个人可能会知道,但那个人的情况和太宰君相差无几。那张鲜血名单里的大部分事情都是这两人共同完成的。

“安吾在说什么?我只是告诉你有这件事而已。”太宰治露出一个无辜的神情:“经济不景气,想要赚大钱就要从国家身上赚,这不是那些经常进行内幕交易的官员或者大企业们约定俗成的小常识吗?”

坂口安吾说不出话。他对上太宰治稍显懒散的微笑,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找错了委托对象。

但很显然,不管怎么说现在已经晚了,而且事情确实已经过去了很多年。就算他知道了太宰治也许就是促成他们调查的这起涉及金额高达三百亿的受贿案的元凶,但那又如何呢?会受到调查的影响、也许会因为行业震动而头痛的是港口黑手党,和太宰治也没有关系了。

“……你说得对,太宰君。”坂口安吾听到自己低声说:“那么你的意思是,横见寿史郎使用了这项技术。”

太宰治像是没注意到他的隐晦的表态,不如说,他根本不在意,这只是他用来打发无聊时间的一个小插曲。太宰治点了点桌上的跟监记录,说道:“特务异能科的特工业务水平虽然有待提高,但是总归工作态度还算认真。我在看过你们的记录之后发现,他没有直接出现在特工监视的视野当中的只有两段时间,一段是刚才我说的那个私人沙龙;另一段则是他每天晚上睡前在书房办公的时间。你们找不到他的隐蔽联络方式,只能是没有发现他用的手段。那么能做手脚的地方只有这两处。”

横见寿史郎两年前在家中遭遇过袭击,有人从书房外狙击了他。他在重新装修被打坏的玻璃时改变了书房格局,将书桌从巨大的窗户前挪开,搬到了书房的死角。

特工们在监视第一天就发现了这一点,不过他们同时发现,横见寿史郎大多时候喜欢打开窗户通风。特工们借助异能和工具分析了屋内灯光投在窗玻璃上的极其模糊、微弱的反射,发现窗户打开的角度正好能让他们从玻璃的反射中看到位于死角的横见寿史郎。如果他没有打开窗户,就仍然借助热成像或者雷达扫描,总之确保横见在特工们的监视中。

坂口安吾明白了太宰治的意思。如果横见拿到了研究所那项没有投入生产的技术,那么他们透过玻璃上的光影所看到的画面很可能是伪造的。他们利用这一点来确认横见每天在书房办公时阅读的文件内容,但这一点被利用了,那些“正常”的文件很可能就是他在用第二部手机与研究所的人、或者其他什么人联络的邮件。而且横见寿史郎最狡猾的一点就是他并没有将画面做得多么清楚,而是特意把玻璃上的反光做得极其模糊、几乎没有人能注意到。横见寿史郎相信的是前同事们的实力和手段,并且反过来利用了这一点——因为对于特工来说,怀疑其他人给出的信息是条件反射,他们只会相信自己找到的线索。

只是,坂口安吾虽然明白了这一点,但他的疑问并没有减少,反而更多了。

“我没明白,太宰君。”连续几日不眠不休的工作,有些迟钝的大脑已经疲惫到无法处理这么多的信息。而这些耗费了如此多口舌的事情,是太宰治在看完他带来的文件后的那几分钟内就推测出来的,仿佛这是一件极其简单的事。

坂口安吾放弃了。他叹了口气,举手投降:“还是麻烦你直接告诉我,我要在报告上怎么写吧。”

太宰治也叹了口气。

“被害者是自己离开家的。排除了熟人作案的可能,也就是说,他冒着暴露的风险、半夜去见了一个陌生人。他有很大可能是受到了威胁才会如此冒险,而联络方式如之前所说,这是我们刚才讨论的内容。”太宰治说:“他们见面的目的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进行某种勒索交易,一种是将另一方约出来杀害——如果是前一种情况,安吾应该很清楚,完美的交易时间和地点绝不是在深更半夜某个没有人的地方,而是在白天某个人声嘈杂的、不容易被监视的混乱场所。横见寿史郎出身特务异能科,他肯定也十分清楚这一点,‘半夜约在某地见面’这种事,可不像是要和平进行一场交易的样子啊。

“所以,我在看到被害者在半夜自己离开家的时候就在想了……”


太宰治笑了笑:“横见寿史郎被杀的那一晚,究竟是有人约他去某个地方碰面,还是他出于不知名的理由、约了某个人出来呢?”


坂口安吾愣了愣,然后悚然一惊。

横见寿史郎是主动提出这场半夜幽会的那一方?但是、刚刚又说他是被胁迫的……为什么被胁迫的、同时非常清楚自己正在被监视的人会将某人半夜约出来?

难道是——

“太宰君的意思是,”他难以置信地开口,“横见寿史郎、这个被害者才是想要杀人的那一方?”

“安吾对他有先入为主的判断,所以忽略了这一点,但这个可能本身并不是什么特别难想到的事情。”太宰治说:“暂且不说想杀人的人最后为什么反而被杀害:可能是对方早看穿了他的想法、也可能是对方的实力过于强大,超出了他的预料。只是,如果横见寿史郎是在威胁之下率先起了杀心的那一方,他的很多行动就都能说得通了。”

坂口安吾下意识地蜷起手指,抵住嘴唇陷入沉思。他在心里飞快地将整起事件从头理过一遍,不得不承认太宰治的这个推测十分有道理。

“所以……太宰君才会确定,第一现场很可能是在静冈的山区。”坂口安吾紧紧皱着眉头,一边回忆一边喃喃自语:“所以你才会说,凶手十分狡猾,因为特务异能科和横见寿史郎的所有反应都在他的计算之中。”

太宰治摊开手。


被害者是优秀的前特工,哪怕几年办公室生涯让他的体能已经不再是年轻时的巅峰,但他也仍然正值壮年、十分擅长贴身搏斗。但这样的人却毫无反抗地被一把利器杀死了,说明凶手使用了某种可以远程控制凶器的异能或机关,出其不意地完成行凶过程;或者凶手十分强大,双方之间有着相当程度的实力差距,被害者毫无反击之力,在一瞬间被夺走了性命。

然而无论是以上情况的哪一种,都有一个前提,就是他们排除了熟人作案的可能。也就是说,被害者去见的是一个陌生人。但像被害者这样性格谨慎、被特务异能科调查十多天都没有露出丁点破绽的人,为什么会在半夜暴露自己、冒险去见一个很可能实力强大到自己毫无反抗之力的陌生人?比他多年来的贪婪和野心更加重要的是他的性命,他很可能察觉到危机在即,导致即使知道特务异能科在监视自己也不得不行动。

但即使是被迫的,出门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会选在这个时间和地点?被害者在出门时一定没有想到自己此行有去无回,那么他为什么会在这么可疑的时间离开住宅?他甩开跟踪的那一刻就暴露了自己知情的事实,那么他原本打算之后要怎么应付过特务异能科的重新调查?这个时间出门的目的绝不会是为了交易,受到监视的人不会选择这么敏感的时间点,那么又是为了什么?

如果不是别人约的他,而是他约了别人呢?

如果他真正的打算是去杀一个对自己有威胁的人,并且打算将这件事的经过伪装成对方动手之后、自己只是“正当防卫”的样子呢?

这样就能解释为什么是半夜、为什么不选择人多的地方、为什么对方是陌生人他还同意见面,因为他才是想杀人的那一方。地点是他自己定下的,他认为对方的实力也好、地点环境也好,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中。

横见寿史郎为什么不买凶杀人这件事不得而知。也许他生性多疑,比起自己的能力,更加不信任其他人的水平;也许他很清楚自己所做的事情,在自己有能力办到的情况下,绝不能让有可能抓住他把柄的人再增加一个。就像不久前三社混战时期,「组合」首领菲茨杰拉德曾说过的:有的人会是那种“不会把工作中最重要的部分交给其他人”的人。

所以,如果横见寿史郎要杀人的话,一定会做两件事:做好在某处如何杀人、如何善后的计划;避开特务异能科的监视,联络对方,约定见面时间与地点。

所以,太宰明知道特工们跟踪时记录的都是对方所特意表现出来的东西、也还是将记录看过一遍,因为他找的不是横见寿史郎的“疏漏”,而是特工们的疏漏。

能做手脚的地方只有两处,两个他离开特工们视线的地方,一处是每天晚上办公的书房,一个是位于静冈山区的高级会所。横见在书房可能用到的遮掩手法,将他的关系网全部都想一遍,就可以得出很可能是玻璃有问题的结论,那么他想要在动手前对行凶地点提前踩点,就只有在那个沙龙里了。这家高级会所位于静冈西北部的山区,而将深山老林选作杀人地点再合适不过,无论是动手还是事后处理都十分方便。再考虑到事发当晚那些特工跟丢横见寿史郎的位置、以及横见寿史郎的死亡时间,结合这两点来看,静冈西北部的山区也位于一个横见失踪后、到推测他死亡的时间前可以轻松赶到的地点范围里,被选作第一现场的可能性非常高。

横见寿史郎在那家高级会所里参加私人沙龙,没有直接出现在那些特工眼前的时间是一个小时。如果他在这一个小时内对自己杀人计划中的行凶地点进行了侦查,那么这个地方就是在可以在一小时内来回的极限距离范围内,于是最终将范围缩小在以那家高级会所为中心、半径十公里之内。至于他是如何逃过热成像的监视……方法太多了,不如说,太宰治比较奇怪的是为什么特务异能科的特工们会觉得有了热成像就万无一失。


这样重新想一遍,就会发现事情的确如太宰所说,非常简单就能推导出答案——


……开玩笑。普通人才不可能在看完那几份文件的两、三分钟内就仿佛理所当然一般想到上面这些所有的事情。坂口安吾疲惫地想。

但不管怎么说,现在的确有了线索。虽然太宰并没有提供决定性的证据,但鉴于自己带来的信息和废纸没什么区别,坂口安吾能得到这张地图就已经十分感激了。他并不觉得太宰的推理会出错。

“非常感谢,太宰君。”坂口安吾快速将文件收拾好、重新放进公文包内后站起来,发自真心地对对方点了点头:“希望侦探社对此事保密。那么事不宜迟,我先离开去安排人手进行搜查了。”

太宰治非常敷衍地挥了挥手。他看也没看匆匆离开的坂口安吾一眼,顺势趴在了会议室的桌子上。临近夏天,会议室内开着空调,相较于外面的燥热,还是这里比较好,既安静又凉爽。太宰治认为自己今天的工作已经结束了,于是在盯着外面的天空发了一会儿呆后,保持着这个姿势睡着了。



“事情就是这样。”坂口安吾说:“后来我带人去搜查了那片山区,当天傍晚就在距离那家高级会所七公里外的地方找到了一间隐藏在树林里的废弃厂房。”

时间回到六月十五日下午四点,名为“Honey Hush”的酒吧内只有太宰治、中原中也与坂口安吾三人。坂口安吾一反常态,平静地、并且非常详细地讲述了案件的经过,最后在桌子上摊开了那张地图,那个由太宰治圈出的圈内被点上了一个红点,标识着废弃厂房的位置。

中原中也并没有看那张地图,不如说,在坂口安吾讲到“位于静冈的山区”时他就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也终于明白了坂口安吾今天来这里的用意。

“原来如此。”他微微向后,靠在卡座沙发的靠背上。中原中也此刻的神情看不出一丝异常,他仍然如坂口安吾进门时那样放松,甚至在坂口安吾的叙述告一段落后对他微微挑起嘴角笑了一下。但坂口安吾十分清楚中原中也已经能够猜到自己的来意,这不是平时那种无关紧要的小打闹、小损失,甚至不在可以“交易”的范围之内。所以他很明白,现在坐在自己面前的不再是“中原中也”,而是名震整个地下世界的、港口黑手党的五大干部。

“好无聊的工作。”中原中也把玩着那枚打火机,看了太宰治一眼:“怪不得你每天都会翘班。”

“……上次就告诉中也了,是中也自己不相信我讲的话。”太宰治停顿了几秒才开口说道。他坐在另一侧的沙发上,手肘支在一边,头则偏过去、以指关节懒散地撑着脸侧。他用一种有点幼稚的抱怨口吻说道:“平时的工作也很无聊,但安吾讲的这件事是这段时间最无聊的一个。”

中原中也低低笑了两声。

他们两人讲话的声音并不大,有一搭没一搭的,都有点懒洋洋的敷衍成分在里面。但坂口安吾站在他们两人对面,却忽然微妙察觉到了当年那些站在“双黑”对立面的敌人是什么心情。


完全无害的外表、轻松和平的对话、散发着香气的美酒。

但是,冷汗却慢慢从背后渗出。


这不是坂口安吾第一次站在太宰治或者中原中也的对立面,虽然每次都很煎熬,但这绝对是难度最大的一次。他十分清楚,自己今天死在这里都是有可能的。然而正如嫌疑人的死亡不会让案子结束一样,自己只是这庞大国家机器中的一颗螺丝。“坂口安吾的死亡”不会带来任何改变。这一点,对面两人一定也十分清楚。

“所以,”中原中也拿着打火机,在“咔哒咔哒”的声音中漫不经心地问,“你在那家厂房里找到第一现场了吗?”

“我只能说,”坂口安吾回答,“那里疑似横见寿史郎被杀案的第一现场。当时鉴识组还没有来,但我踏进厂房内就知道,那里一定发生过什么,因为太干净了。一间废弃多年的厂房,内部甚至干净得连尘土都没有,有人在近期出于不知名的理由,对那里进行了非常彻底的打扫。脚印、血迹、指纹、弹壳、撕破布料的碎屑……什么都没有。在我们到达前一天,那片山区刚刚下过一场暴雨,这让我们连轮胎印都没能发现。除了‘厂房太过干净’这件事之外,我们只发现了一点:厂房的一侧墙壁上有一个大约五公分的洞,从边缘的新旧程度判断,这应该是近期才被人留在墙壁上的。”

“看来对方不在乎有人发现这里发生过某事,只是打扫掉所有留下的痕迹。”中原中也挑起眉稍,语气平淡地评价道:“什么都没能发现,对方善后相当熟练嘛。”


“毕竟是受过专业系统训练的。”坂口安吾的语气也很平静:“港口黑手党对于要如何打扫善后这种事情有自己一套要求和标准,能做到这种程度是理所当然的。”

中原中也嗤笑一声。他耸耸肩。


这间屋子里的三个人都不是需要解释这句话的对象,坂口安吾因此直戳了当地开口说道:“那座厂房没有监控,所以我们调阅了进出山区的公路上的监控录像,发现六月十一日夜间到六月十二日凌晨这段时间里,进入过那片山区的一共有两组人,其中一方是港口黑手党,另一方则是‘组合’的残党。那伙‘残党’也在我们的关注名单中,能确认的人数一共有二十三人,他们最后能被确认到的行踪是六月十一日晚上十点,监控拍到他们进入了静冈西北部的山区,就此失去了踪迹。几个小时后,监控上拍到了港口黑手党离开时的黑色车队,然而那二十三个人再没有出来过。”

“所以,中也君。”在事无巨细地将事情叙述过一遍之后,坂口安吾终于说出了他今天来此拜访的目的:“能请你告诉我……六月十一日晚上十点到六月十二日凌晨四点这段时间里,你在哪里、又做了什么吗?”

“……”

中原中也和坂口安吾对视,并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片刻后,他忽然笑起来。

“别浪费彼此的时间在这里和我绕圈子了,教授眼镜。”中原中也弹了下拇指,那枚昂贵的手工打造的打火机被高高抛上去、落下后被他接在掌心。中原中也轻轻眯起眼,挑起嘴角笑起来的样子嚣张又邪性:“黑手党的行动没有特意遮掩,你们早就查清楚的事情就不用再问了。‘组合’残党的二十三个人打算利用走私武器做些不太聪明的事情,黑手党按规矩处理了他们,这没什么好说的,你想问我的根本不是这个。但你真正想问的事情,你我都清楚我不可能回答你。所以比起多费口舌,不如大家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证据呢?”中原中也平静地开口:“你有证据证明横见寿史郎的死和我有关吗?”


没有营业的酒吧,在这一句话的话音落下后变得极为安静,空气仿佛变成了凝胶状的固体,密不透风地填充、堵塞住了这个窄小的密闭空间。

正如中原中也所说,在讲了这么多之后,就算再傻的人也能反应过来坂口安吾的意思。横见寿史郎死在了静冈的山区,而当晚同一时间地点,那里发生了一场黑道组织间的火并——或者说,只是一方对另一方的碾压。横见寿史郎被抛尸、被发现时尸体上连丁点线索都没有、历经一番周折总算找到的第一现场却干净得能立刻挂牌出售……以上种种结合在一起,让人想不怀疑港口黑手党都不行。

虽然港口黑手党没有这么做的动机,但假如横见寿史郎的死与他们有关,那么如此干净的现场,甚至横见寿史郎谨慎小心的态度就都能够得到解释。而且对于特务异能科来说,只要能找到证据来确认凶手、只要能找到横见寿史郎受贿一案的确凿证据,那么动机究竟是什么,他们并不在乎。


关键是,他们找到了什么证据?

太宰治和中原中也在这一刻同时想到了这个问题。


“……太过巧合的事情,我们一般都不会认为是单纯的巧合。”太宰治终于开口了。他从坂口安吾开始讲述后就没有再说话,连刚才回答中也时都显得有些漫不经心,嗓音比平时低了一点。

很显然太宰治已经明白了为什么安吾会请他一同在场。他十分嫌弃似的叹了口气,偏头问道:“所以中也那天说有工作、要晚点才能来和我汇合,就是在那座山里收拾了‘组合’的人吗?”

中原中也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道:“谁知道会发生这么麻烦的事。”

太宰治接着问道:“行动地点和时间,是谁决定的?”

涉及到工作,中原中也下意识看了一眼仍站在对面的坂口安吾。但随即他就明白,如果不处理好这件事,那么当天负责了这件工作的自己——以及自己背后的港口黑手党都绝不会逃过来自国家走狗的追责。虽说是取得了异能组织开业许可证,特务异能科平时对港口黑手党做的一些事情也心中有数,但如果给他们一个可以彻底搜查的理由,就相当于把黑手党的把柄亲手交到了那些大人物的手中。

中原中也绝不可能允许这种事发生。

他用短短两秒想清楚其中的利害关系,最终“啧”了一声,直接挑明了说道:“地点和时间都不是我们决定的。那伙白痴决定从本地帮派手中买入一批武器,但其实是打算在交易当天直接袭击那个小帮派,既不打算付钱,又要他们手中的武器、药物,还有从横滨商铺们手中收的这季度保护费。”

太宰治和坂口安吾都沉默了,明白了为什么港口黑手党会在一场大战刚刚结束时,还亲自出手摧毁对面的残党。不得不说那伙人的计划其实有几分聪明:混战刚刚结束,一时之间无论是谁都顾不上他们这一小撮人,他们如果只是打算黑吃黑,凭借着人少、行动迅速的特点抢了武器就跑,那么港口黑手党也好、特务异能科也好,也许不会将他们做的事放在眼里。然而他们走错了一步,那就是贪婪过度。想要武器不算,还企图抢走那些商铺上交的保护费——他们没有搞清楚这些商铺上交了保护费,真正寻求庇护的对象是谁。港口黑手党不在乎这些小钱,但是这些人破坏了规矩,就会受到惩罚。

中原中也说:“他们打算把那作厂房当作临时据点,在抢完之后来这里暂时落脚躲避,同时商量下一步行动。我们的人查到他们打算在十二日进行交易,而刚好他们给自己选择的躲避地点是个僻静的地方。所以严格来说,并不是我们决定的时间地点,是他们自己选择了要在什么时候下葬。”

“那么我也实话实说。”坂口安吾推了推眼镜:“正如太宰君说的那样,当我们得知在事发当晚,港口黑手党在那里有所行动的时候、尤其是查到那一晚中也君也在场时,我的第一反应也是‘有谁利用了这一点’。虽然港口黑手党在受贿案上并不是真的没有动机——”

他说到这里时,目光深邃地看向中原中也;然而中原中也这一次没有回答他,只是对他挑了下眉梢。

很清楚中原中也不会在这件事上做出任何回答的坂口安吾叹了口气。

“——我只是觉得,以港口黑手党首领的为人,他不会做出这么愚蠢的事情。”坂口安吾说。


港口黑手党并不是和横见寿史郎没有利害关系。当他去确认了那条传言的真假,发现那个研究所每年拿到的大笔研究经费起码有三分之一都被送进了港口黑手党的金库时,港口黑手党就已经登上嫌疑人名单了。但即使如此坂口安吾也不相信港口黑手党真的会对横见寿史郎出手,就是因为清楚森鸥外并不会做这种蠢事。横见寿史郎不是什么小鱼小虾,他是已经极为接近这个国家金字塔顶端的大人物,如果是为了可能损失的那部分研究经费就对他下手,那风险和回报也未免太不成正比了。横见寿史郎死得诡异,内阁府各位高官哪怕为了自己的安全,也会要求特务异能科对这件事彻查,更何况在横见寿史郎死去之前特务异能科就已经在调查受贿案的事情,森鸥外未必没有收到风声。

为一笔不知道能不能拿回来的经费、去暗杀国家要员?引来国家机构的追查?

森鸥外如果是会做出这种事的人,那么如今“三分构想”的一角就不会是港口黑手党了。


“关键取决于被害者是否知道‘港口黑手党当晚在那里有行动’这一信息。”太宰治并没有在意中也和安吾说了什么,他在飞快梳理这起案子,将自己先前并不知道的信息加入进去。他仿佛自言自语一样低声说道:“如果横见寿史郎知道这件事,那么暂且不论他具体要如何实施,这也许就是他的杀人计划:利用港口黑手党与‘组合’残党火并的现场借刀杀人、或者将尸体混入那一地尸体中,借着黑手党的手来处理尸体。”

“我也考虑过同样的事情。”坂口安吾说道:“如果横见寿史郎不知道这件事,那么他选择这个地点和时间的原因就很值得推敲。也许是有人引导他做出了这一选择,也许……真的就只是一个倒霉不幸的巧合。”

中原中也没有说话,他今天有很多时间都保持了沉默。而太宰治则用眼角余光扫了搭档一眼。坂口安吾没有从这短暂的问答中判断出什么,但太宰治仅仅从中也的反应就能判断出来事情不妙:虽然坂口安吾还没有拿出证据来,但在这之前,中也自己并不能确定横见寿史郎是否真的是自己所杀。当然,从眼下的情况来说,真相无论是什么都是不重要的。中原中也那句话说得非常正确,坂口安吾也非常清楚:无论人究竟是不是中原中也杀的,中原中也都不可能承认这件事和自己、和港口黑手党有关系。正如森鸥外不会为了一笔不知道能不能拿回来的利益去暗杀国家要员一样,中原中也不会让自己成为其他人攻击黑手党的靶子。

然而从另一方面讲,“中也不确定这个人是否是自己所杀”这种情况,一般来说并不应该出现。中也在开始看到被害者照片时,说“不认识”时的样子不是作假,他那时的疑惑也货真价实,确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中也意识到这个人的死被和自己负责的一场歼灭任务联系在一起,是在坂口安吾叙述到一半的时候。但港口黑手党的“清理”不是那么混乱的一件事,不会出现“混战”的情况。长年累月的经验已经让他们有了相当成熟的一套流程:在歼灭结束、清理现场的时候一定会清点人数、确认样貌,和事先得到的情报做比对——这样是为了防止发生一些意外,比如漏掉一两个该死却没有死的人。

中原中也在作战时不会一一去看对方是谁,但是作战结束后却会确认,起码也会等着部下的汇报。横见寿史郎无论如何也不会和一伙国外流亡的败犬混迹在一起,何况他外貌、着装一看就和流浪多天的雇佣兵不同,如此明显的违和,中也绝不会没有发现。

可是杀了就是杀了,没杀就是没杀,这两种结果都不会导致中也现在这副“不确定”的反应。所以当晚一定发生了某件意料外的事情,令中也不能确定这具尸体和那件意料外的事是否有关系。


那么,发生了什么事?

安吾发现的证据又是什么?

能让他如此笃定地来到这里,那他发现的东西,只能是……


“安吾既然说在那里什么都没有发现,一定也包括了你用异能检查的结果吧。你能确定那里是现场,但却说没有证据,证明你的确发现了某些事。”在思考了几秒后,太宰治抬头看向坂口安吾:“安吾在现场用异能‘看见’了什么?”

坂口安吾看起来早就想到他们——太宰治或者中原中也——会问出这个问题,因此没作停顿,直接回答道:“首先要向你们说明的是这个厂房的结构。”

“这间厂房是一个长一百米、宽五十米、高十米的南北向长方形结构,在北侧隔出了一个十平米左右的隔间,应该是以前当作储物间来使用的地方。”坂口安吾进行说明:“墙壁上的洞就在厂房和那个储物间之间的墙上,而疑似第一现场的地方,正是那个储物间。”

“你们二位都知道我的异能,‘堕落论’是可以读取残留在物品上的记忆的能力。”坂口安吾继续说明:“虽然一直被称作无处不在的‘隐形监控’,但并不是真的能做到与监控相同的事情。”

无生命物体虽然会有残留的记忆,但并没有真正的眼睛。所以坂口安吾在对地板、墙壁、家具等物品使用异能时,他所得到的反馈并非清晰的画面,而是这些物品被什么材质、大小的东西碰过的记忆——是片段式的碎片,且不会像监控一样、有时间标注在右下角。所以他在使用异能时无法知道这些记忆对应的确切时间。[2]

这也是为什么即使有坂口安吾的异能,他们在一些情况之下仍然无法立刻发现真相。何况记忆无法当作证据向法院提交,绝大部分时候都只能作为他发现真相、找到证据的一种辅助手段。


“我无法知道那一天晚上、在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我用异能知道的是,有一个‘人形物体’倒在了那间储藏室的地板上,从前后能看到的碎片记忆推断,这件事发生的时间应该是十二日凌晨没有错。之后过了多久不得而知,但能知道在这个‘人形物体’倒下后的某个时间里,有一双鞋靠近——也就是有人走了过来,将这个‘人形物’拖走了。”坂口安吾缓缓道:“以及,墙壁上的那个边缘较崭新的洞,应该是被某种利器穿透而过后造成的,时间上应该是同一晚。”结合尸体被发现时的状况,所以他很自然地推断,这把穿透过墙壁的利器可能就是凶器。


墙上较新的洞是被利器穿过的;疑似尸体的人形物体是在储藏间内倒下的。那么推测案发时的情况,很可能是凶手掷出一把刀穿透墙壁,然后刺中了被害人。

这是很合理的推测,太宰治也持有同样想法。将一把匕首穿透水泥墙壁,这种可不是随便拉出一个壮汉就能做到的事情。当晚在场的所有人里,有可能做到这件事的只有一个人。

太宰治不着痕迹看了眼坐在旁边面无表情的中也,看到他仍然在漫不经心地把玩那枚昂贵的定制打火机。

“咔哒”一声,打火机的盖子合上了。

啊。太宰治在心里叹了口气。

那把刀果然是中也掷出的吗?看来这就是意料外的状况……是在歼灭战结束后发现了储藏间的动静,以为是漏网之鱼所以顺势抛出了刀解决了?但是为什么不在之后确认……如果是平时的中也,在遇到这些事时会更谨慎才对。假如中也当时就进行了尸体身份的确认,现在就不会有这么多麻烦的后续了——在应对坂口安吾的质询时也能拿到更多主动权。


心里有些疑惑,但此刻也不是在意这些细节的时候,太宰治偏过头说道:“现在的问题是,安吾提出的这些并不能当作证据。‘记忆’不能当作证据向法院提交,何况你发现的事情什么也无法证明。只是有一个‘人形物’倒在了那里,而当晚在那间厂房死了二十三个人。那么倒在那间储藏间里的到底是谁、甚至倒下的是人还是某个人形的伪装物,这些你都无法确认。安吾无法凭这点来确定谁是凶手。”

坂口安吾说:“你说的没错,太宰君。所以我——”

“这种情况下想确认凶手,只剩下一种途径了。”太宰治打断了他的话:“你找到了吧?凶器。”

中原中也把玩打火机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凶器?”他皱着眉问坂口安吾:“你是因为找到了凶器,所以才找上门的吗?”

“一目了然的事情,否则安吾为什么会来这里?”太宰治耸耸肩说:“他如果没有决定性的证据,那么来到这里的第一件事显然是要中也交出那晚带在身边的部下,让他们确认这具尸体是否是他们那晚处理的尸体之一。但是安吾没有这么做,说明已经没有这么做的必要了。”

坂口安吾顿了顿,最后承认:“是的。两天前,特务异能科的鉴识组从傍晚一直找到深夜,找了六个小时都没有发现任何线索,而且那天静冈的天气并不好,气象台预报晚上将有一场强降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我只能用最笨的办法来搜索凶器。”

他向其他部门借调了人手,在大海上、在深山里进行地毯式搜索。在经过焦头烂额的三十六个小时、耗费了大量的人力与物力之后,最终在千叶附近浅海的一片珊瑚礁中发现了疑似凶器的匕首,并迅速送去检验了。

坂口安吾垂下眼,从公文包中拿出来第三张照片,将它推到矮桌中央。照片上是一柄一侧为锯齿状的单刃匕首。太宰治扫了一眼,知道中也确实有一把一模一样的。

“虽然在海水中浸泡过,但我们在刀柄与刀刃的接缝内检测出了微量血液与皮肤组织,能够确定属于受害者本人。”坂口安吾说:“以及,这柄匕首的前段有一个刀刃崩坏导致的缺口,而这个缺口也和尸体的伤口内部状况吻合。”


“也许。”


中原中也在这时开口。他看了看桌上的照片,又将目光移向坂口安吾:“也许这的确是你那起谋杀案中犯人所使用的凶器。也许你可以通过特务异能科那些烦人的手段发现,我确实有一把同样型号的匕首——”

“——但是你如何证明这把匕首就是我的?”中原中也稍稍拖长了嗓音:“我使用匕首时从来不摘手套,而且我对冷兵器的保养很仔细。就算我现在给你这个面子,允许你去我家中摆放匕首的武器柜里进行搜查,特务异能科也无法在那些匕首上找出我的指纹。”

坂口安吾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为什么而来,教授眼镜。”中原中也坐在柔软的沙发里一动不动。他在说这话时面无表情,嗓音冷淡:“你迫于压力必须要在最短时间内抓到这起谋杀案的凶手,甚至通过刚才所说种种、认为我就是那个凶手,这些我都不在乎。大家立场不同,对自己的工作负责,这没什么不对。问题是……证据呢?”

中原中也第三次问出了这个问题。

坂口安吾仍然没有回答。他在和中原中也对视片刻后,再次看向了桌上的几张照片,镜片的反光挡住了他此刻的眼神。

“你很清楚你今天要抓的人是谁。你也很清楚,你出示的‘凶器’还算不上铁证。”中原中也说:“如果你只凭借着‘中原中也当天在场、并且有一把一模一样的匕首’这一点,就想将我作为这起谋杀案的凶手抓捕归案,那也太蠢了。想抓到港口黑手党的最高干部,只有这点东西的话还不够啊。”

这是一起极其恶劣的谋杀案,内阁对特务异能科施压,于是这份重压压在了负责此案的坂口安吾身上,让他即使没有拿到完整的证据链、现在也不得不来抓捕自己回去交差。这是中原中也能想到的解释。否则的话,那柄匕首根本无法将他定罪。

同时,如果是这种情况,坂口安吾那从进门起就始终有些怪异的态度也就能够得到解释。


坂口安吾这一次沉默了更长的时间。


“……的确,上面给了我最后十二小时的时限,要求我必须在这个时间内交出犯人,否则被剥夺职务、要去蹲监狱的人就是我。”坂口安吾说。

中原中也心想,所以——

“但是,”坂口安吾低声说道,“我也确实找到了这柄匕首属于中也君的证据。”

中原中也微微一愣。

坂口安吾在说完这句话之后转过头,看向坐在一旁、从头到尾都没有多开口的太宰治。


“我在刀上找到的是你的指纹。”他面无表情地说:“太宰君。”


房间内一下子安静得落针可闻。

有那么一瞬间,中原中也没能管理好自己的表情,差点惊诧地将“你在开什么玩笑”这句话骂出声。自己和这个混蛋足足四年没有见,重新恢复联系都是不久前的事情,结果坂口安吾说什么?自己的刀上有太宰治的指纹?一个四年没见过的混蛋的指纹留在了自己的刀上,让特务异能科确定了这是他的刀?

开什么玩——

不。等等。

中原中也的表情凝固在脸上。他在电光石火间突然回想起来,自己使用匕首时确实不会摘下手套,太宰这家伙也的确四年都没有和自己联系过了。然而四天前,在他们两人久违地共同工作的那一晚,太宰他割开绑着Q的植物、威胁「组合」的人时所用的刀,好像确实是……自己的那柄。不过这种事实在发生过太多次了,从太宰自然而然就摸出了他的匕首拿去用这点上就能看出来,以至于他们两个谁都没有把这个微不足道的细节放在心上。之后深夜约会、去酒店开房的事情占用了他们更多的注意力。

谁知道。


“案发当晚,中也君本人出现在了现场;墙上留下了一个不是一般人能轻易留下的缺口;现在我们又找到了一柄匕首,匕首接缝内残留的微量血液与皮肤组织属于被害人,由此能确认它是这起谋杀案中凶手所使用的凶器。”坂口安吾缓缓地继续道:“一柄同样型号的匕首可能无法说明什么,但是一把留下了太宰君指纹的、同样型号的匕首就不一样了。”

“你觉得呢,中也君?”坂口安吾说,“到了这一步,我想证据链应该算得上完整了。”


……谁知道有一天,太宰的指纹会成为给自己定罪的铁证呢?甚至这段推理都是他对特务异能科提供的帮助。

中原中也下意识看了太宰治一眼,看到自己这个前搭档仍然保持着刚开始坐下时的姿势,靠坐在柔软的沙发里,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撑着额头。太宰治并不是一个会把情绪表露出来的人,常常出现在脸上的只有他那看不出真心的微笑,非常英俊、非常好看,有时甚至让人觉得那笑容里显出了几分温柔。

然而那些只是错觉而已。

此时此刻,太宰治脸上的微笑消失了。他安静地看着桌上那张照片,另一只手的手指不紧不慢地敲着膝盖。

中原中也凝视着太宰治的手指。太宰的手指非常好看,修长、有力,指甲修剪得非常漂亮。中原中也盯着那一下下敲着膝盖的手指几秒后,将视线移到了太宰治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上。

即使非常、非常、非常难得一见,太宰治也没有表现出一星半点的不对劲,他甚至从头到尾都表现得比中原中也更平静,对待这件案子充满了一种事不关己的无所谓感。但中原中也就是莫名有这种直觉:坂口安吾刚才拿出的证据确实在太宰治的预料之外。

而且,他现在非常不爽。


中原中也心知肚明有人陷害了自己。他被卷入一场极端麻烦的谋杀案,甚至很可能会牵连到自己身后的黑手党。按照中原中也的想法,视情况的严重程度,他比较希望自己可以被森鸥外当机立断地抛弃,毕竟这是自己的失态。这样做听上去十分冷漠、不近情面,但可以防止国家机构借此机会对黑手党出手。而且这只是一时保住了自己身后的组织,在这之后他的生路要怎么争取到手还完全没有头绪。不如说,要不是绝不会在特务异能科面前暴露自己的弱点,中原中也从坂口安吾踏进门叙述这件事情开始就全然不在状态,搞不懂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发展成现在这样子的。

明明现在已经一脚踏进不知道哪里的混蛋给他设下的圈套里了。

明明现在还有更多需要他担心的事情。

明明现在他更应该思考的是这件事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但是、在看到太宰治的眼神之后,中原中也微微抿了下嘴角,诡异的、扭曲的满足感突兀胀满了他的整颗心脏。他的心在这一刻跳得飞快,却并不是为之后的事态感到焦虑或者紧张,仅仅是因为太宰治的那个平静的、幽深的、自己以为不会再看到的眼神。这一刻中原中也忽然有点明白了为什么以前太宰治那么乐于主动陷入麻烦的绝境中,为什么他总是以看到自己焦头烂额的样子为乐,露出的微笑总是让自己额头青筋直跳——立场交换,中原中也发现换了自己在这个位置上,他也忍不住想要笑出声。



“……我知道了。”中原中也从卡座里站起来,拍拍裤子,觉得自己现在的好心情足以原谅这个荒谬且混蛋的展开。他朝对面点点头,用一种堪称和平的口吻对坂口安吾说道:“走吧。”

坂口安吾看起来想要说点什么,但中原中也接下来的话让他闭上了嘴:“还是说,需要让你们铐上我吗?”

坂口安吾沉默了两秒,大概是没想到中原中也这么快就接受了这个结果:“……不,不用了。如果中也君不想和我们走,区区手铐拦不住你。”

“这句话说得还算好听。”中原中也嗤笑一声。他摸了摸衣兜,摸出什么后向旁边抛过去:“喂。”

太宰治抄手接住被扔到自己眼前的东西,终于抬头看向中也。他还是那副样子,虽然没什么表情,但也似乎没有不愉快,接住中原中也扔过来的东西时甚至眯了下眼。但中原中也很清楚露出这种表情时的太宰才是最危险的:通常对于太宰的敌人来说,看到这家伙露出这种好像并没有把事情放在心上的样子时基本上就可以放弃逃跑、直接等死了。

声称去了“光明”一边、现在站在“好人”阵营里的人却再一次露出这副危险表情,而且原因还是自己。只凭这一点,中原中也的好心情就能持续到这见鬼的事情结束那天。

想到这里,中原中也在几秒的停顿后开口说道:“那天我之所以自己先一步离开,把确认的事情交给了其他人,是因为我赶时间。因为有个混蛋半夜两点还在一家早已经闭馆的美术馆外面看星星,只是为了等我收工下班。”

太宰治仍然一言不发。不知道他有没有预料到这件事,不过从坂口安吾掀开底牌的那一刻起太宰治就没再开口说过话,应该已经反应过来那天的疏漏究竟出在哪里。

“还有,那天晚上你问我的问题。”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在几个小时前两人的短信中就已经出现过,当时中原中也没有回答。然而事发突然,谁都没有想到这个看似平静的午后会陡然一转,演变成眼下的局面。所以中原中也话音顿了顿,对太宰治说:“……我现在不想回答你。不如说,我都不知道为什么你要问我,怎么想都不像是会发生在你我之间的事情吧。”

“……”

太宰治面无表情地看着中原中也,手里拿着他抛过来的车钥匙。

这起谋杀案,破案的思路是自己提供的;凶器确定属于中也的证据则是自己留在上面的指纹;甚至再往前推、在凶案发生的那一晚,中也之所以没有像以往那样等待部下确认最后补刀的遗漏者的身份,是因为赶时间回横滨和自己幽会。

而在这一切种种发生之后,自己想知道的问题也并没有得到满意的答案。


太宰治沉默良久。

最终,他微微弯了下眼角,对中原中也笑了一下。那瞬间中原中也的脊柱上仿佛窜过小小的电流,刺激得他条件反射地绷紧了背部的肌肉。

太宰治拿着中也抛过来的车钥匙,看着他的眼睛,轻声开口时的嗓音又低又温柔:“嗯,我知道了。”

中原中也:“……”


中原中也在转身离开时,察觉到太宰治的眼神落在自己背上,仍然在凝视着自己。

总感觉接下来一段时间呆在监狱里才更安全……不对,为什么我要心虚啊?

中原中也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冷静地打开酒吧门。他的部下们训练有素地站在门外,和特务异能科那两位武斗派分成泾渭分明的两边。在看到他出来之后,为首的那个站出来,对他微微弯下腰:“中原先生。”

“嗯。”中原中也说。


“吱呀”一声,酒吧的门在他背后关上了。

[1] 平成十九年:《文豪野犬》在2012年12月发售的《Young ace》2013年1月号上开始进行连载,因此本文时间上设定太宰治与中原中也22岁时为2012年,即平成二十四年。 [2] “无生命物体……确切的时间”:此处是根据《文豪野犬》第六十九话 越狱记 前篇、第七十话 越狱记 后篇中,坂口安吾对自己异能的描述以及他使用异能时的表现,对他的异能进行更细致的私设。如果安吾在提取物体记忆上的记忆时是能看到物体所“看到”的事情,那么虫太郎的密室计谋就不会成功,因为坂口安吾在使用异能的瞬间就能发现关上门的是夜叉白雪。虽然坂口安吾在此处是为了让陀思妥耶夫斯基相信他与侦探社是对立的而进行的演戏,但在之后他追上敦、镜花与虫太郎时进行的说明是“これで貴方達の逃走経路も読み取った”。如果他在进入房间时就发现了这个诡计,那么即使是演戏也没必要在此处对发现手法说谎,并且联系这两章对虫太郎和横沟两人羁绊的刻画,这个密室小诡计应该是成功了。也就是说,坂口安吾一开始确实不知道几人是如何消失的,能够确定他无法看到物体所“看到”的东西,但是他“读取了三人的逃跑路线”,也就是外面的通道地板的记忆。地板不会知道是“什么人”踩了自己,但能知道是什么形状、硬度、大小的东西踩了自己,并且往哪个方向离开了。坂口安吾能从读取的记忆中根据经验熟练判断出那是鞋子,虽然记忆不会告诉他时间,然而这个情况下,唯一向外离开的三个人只能是敦、镜花、虫太郎三人,并且事发时间实在太近了,很可能读取到的记忆是完整的,所以一路追到了下水道前。进行这样的设置是想要传达“异能力没有绝对的强与弱,更重要的是所有者在使用时对异能的了解程度、熟练程度,在此之上是否能百分百甚至发挥出百分之二百的实力”,依据是同样是使用“月下兽”的异能,但初期敦君的破坏力和在得到社长异能帮助下可以控制老虎后的敦君所发挥出的破坏力完全不是一个等级。以上全部是私设,在此进行说明。

1 則留言

1件のコメント


Mandy
Mandy
2023年8月15日

太精彩了!果然黑手党就应该做些黑手党该干的事情!前面案件的铺垫实在是太妙了——最后有种图穷匕见的美——如此错综复杂的案件能被抓住线头是因为小情侣忙着约会!还有就是难得看太宰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哈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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