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念

中原中也出差了半年，等工作告一段落、完美收尾后回来，本有一个为期不短的假期，但是他自觉自己出差时没费太大力气：各大影视小说中的“黑手党发源地”上一个能打的都没有，比出门谈生意要轻松自在得多，在罗马出差的日子堪比度假。中原中也觉得休假也没什么事好做，因此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回来后他除了倒时差用了一天，把好久没碰过的爱车送去保养又用了一天，第三天就回去上班了。

秘书早早得知直属上司放弃休假、今天就回总部的事，提早给部门里的人打了招呼。当然，中原中也麾下作风严谨，并没有老大不在其余人就尽情偷懒的事发生，只不过中原中也一走半年，部分需要当面决定签字的事情，涉及到港黑对外成立的那家航运公司的事情就暂时交到尾崎经理手中；牵涉到里世界的，也就是和港口黑手党本身有关系的，有紧急事情时则会上报给黑蜥蜴的负责人芥川先生。

一般公司没这么多事，出差就能不管分内工作吗？现代社会，又不是没有视讯、文件传输的手段。但港口黑手党混黑白两道，不是寻常公司，很多事情错综复杂，不是黑是黑、白是白那么简单，金融案和人命案经常混在一起，有时没有能管事、能做决定的人亲眼过目，确实不好处理，于是只能请这两位代劳。眼下中原中也回来了，秘书提醒大家注意老大回归，今日起报告和急件不要送错办公室。

今日外面下着小雨，天空雾蒙蒙的，到处都是水汽。中原中也走进办公室，一边看上月工作简报一边喝咖啡，大衣还披在他肩上。秘书已经把办公桌收拾好了，需要过目的文件和报告按重要次序摞在一起，她跟着走进来，查看备忘录，告诉中原中也远山重工想和他们谈新的合作项目，中午对方的社长在一家私人会所做东请客，中原中也要去，顶头BOSS也要去。中原中也嗯了一声，示意自己知道了。

港口黑手党对外成立的集团是是做远航运输的，当然其他赚钱的各行各业也都各有涉足，不过地利原因，赚钱重心还是在这边。远山重工掌握造船业，森鸥外做远航运输，和国内船王打好交道有利无害，上次合作时双方都很满意。于是这次再谈新项目，不仅是一直以来和他们接洽的中原中也出面，森鸥外自己也应邀出席，给足了对方面子。

秘书见说完了，中原中也没别的指示，自己就要退出去。中原中也看完报告，把咖啡杯随手往桌上一放，喊住了她。

“黑蜥蜴这两天在忙什么？”中原中也脱下自己的西装大衣往衣架上挂，随口一问似的：“我昨天给他打了两个电话都没接。原本想今晚请他和大姐吃个饭，你们上次给他们两个添麻烦了吧？”

说的是“黑蜥蜴”，但秘书清楚中原中也问的是黑蜥蜴的掌管者芥川龙之介，而中原中也说的“添麻烦”则让她惭愧低下了头，因为确有其事。中原中也回来前半个月，一个新提拔上来的年轻人不清楚内情，糊里糊涂将一份急件送到了不在国内的中原中也的桌上，那是一份敌对势力似乎在他们眼皮下有一些不规矩举动的调查报告，情报组的人追了有好几个月了，调查出的结果加急送到中原中也这里，然后需要转送尾崎红叶。但是那新提拔的年轻人稀里糊涂的，直接送到了中原中也桌上，导致报告结果无人问津了一星期才被发现——要知道，这种涉及敌方势力人员调查的情报都是有“有效期”的——幸好尾崎红叶发觉及时，然后芥川龙之介一声不吭、反应迅速地堵了漏洞，不然等事情耽误了、闹大了，中原中也要挨罚不说，起码把文件放错地方的年轻人和负责带他的秘书绝不是罚薪这么简单就能了事。

“芥川先生这几天是有件小任务……”秘书轻声细语地说。芥川龙之介不接电话、并且到了第二天也还没回信的原因通常只有一个，那就是他这几天有任务。工作时的黑蜥蜴负责人心无旁骛，只有充当他和黑蜥蜴成员间联系枢纽的樋口一叶和森鸥外能直接联系上他。见中原中也看过来，于是秘书便将一个国外组织人傻钱多，花七十亿要捉一个孤儿院少年的事情给中原中也讲了。

中原中也听完后，皱起眉自言自语一样地说：“七十亿……这么大手笔。那少年是什么人？”

秘书耸耸肩：“调查结果只是孤儿院出身的普通少年，有一个能变身为白虎的异能外就没别的什么好报告了。只是他的异能似乎还不太能控制，前几天还有人在夜里目击巨大老虎的新闻登报。”

中原中也不大相信。Guild那组织他听说过，虽然没打过交道，但是对里面大致有哪些人都有所耳闻，印象里那是个有钱有权的组织，好像不是白送钱上门的白痴。

“BOSS怎么说？”他问。其实不问这个问题也没什么，森鸥外只指派了芥川负责这件事就能说明问题。森鸥外觉得这里面有猫腻，但不确定这猫腻是出在那少年身上，还是用七十亿向黑手党下了一笔委托、可目标只是一个对异能世界一派懵懂的孤儿上。所以港口黑手党接了Guild的委托，但在七十亿面前并没有太过上心和投入，只派了芥川龙之介一个人负责这件事。同时这行为也是在试探这件事的水深：鲜少有芥川自己搞不定的事情，无论这件事是陷阱，抑或有来自其他方势力的阻挠。芥川龙之介是一个阈值和一条标准线，意味着假如芥川无法搞定，就说明这件事本身就很成问题。

秘书的回答印证了中原中也的想法，森鸥外确实没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否则他不会现在才听到风声。但秘书紧接着话音一转，有点犹豫地说：“……但是芥川先生好像工作不是很顺利。”她不会知道芥川的任务详情，可能从黑蜥蜴这几天的动态上推测一二。中原中也昨晚没能给芥川打通电话也说明事情还在胶着。

出问题中原中也不意外，按刚才的推测，不如说要是那少年轻松被芥川擒住送上货船，接下来才是他们该警惕的时候。他走回办公桌后面坐下，拿起放在最上面的一份报告，翻开就看到风控部门对远山重工本季度在A股上一系列动作的调查和分析，然后是对对方本次提议项目的风险评估。因为还没开始切实谈，所以风控部门也只是出具了一份初级报告，好让直属上司和顶头BOSS心里有数。

按说到这里，以中原中也平时不爱管同僚闲事的习惯，他就该摆摆手示意这个话题到此为止了。但不知道是不是冥冥中自有天意，还是一件无聊出差工作归来后实在是太闲了，中原中也一边支着下巴看报告，一边问了一句：“不顺利是指那个‘人虎’很难缠，还是有别的人插手？”

像是一本无聊小说的开头，又像是一场都市电视剧的开场白。中原中也如果能预知未来，绝对会在这里打断自己的话，结束这个话题。

“我没听太仔细，只是在茶水间听他们说了一嘴。”秘书仔细回忆着：“好像是个什么侦探社？似乎主要成员也都是异能者的异能组织……黑蜥蜴好像吃亏了。”

可惜中原中也不知道。所以他挑了下眉梢，目光没从报告上移开，多嘴了第二句，也让秘书轻声细语，在他眼前拉开了那场他不想提起也不愿回想的故事——续集——的序幕。

中原中也说：“是吗？我说过芥川那小子，他如今是负责人，考虑问题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单向。黑蜥蜴整体实力是个问题，不能冲锋陷阵这种简单粗暴的事情自己上，其余麻烦事就都推给广津——广津可都快退休了。”

秘书没敢直接说也只有您和芥川先生觉得“有打架自己第一个上”是件简单的事情。她想了想，记起了什么，说道：“噢，不过，尾崎大人那边的暗杀者似乎绑了侦探社的人回来。”

“名字叫……”秘书回忆了片刻：“对了，好像叫太宰治。”

窗外的雨下得急了点，干净剔透的落地窗上爬满了水痕。天空比刚才更加阴暗了，外面的办公室已经开了室内灯。明亮的灯光从门外打进来，落在听到这个名字后抬起头的中原中也身上，在他笔挺的鼻梁一侧拉出一抹晦暗复杂的阴影。

“太宰治？”他低声重复这个名字。

“是呀。”秘书已经去开办公室内的灯，啪嗒一声后灯光亮起，打散了遮掩住中原中也表情的暗影。她回过头，中原中也的表情和平时没什么不一样的，只是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中原先生？”

中原中也仍然一副怀疑的表情，眉头都皱起来：“大姐那边派去的暗杀者是谁？”

这个秘书倒是清楚：“是那个小姑娘，叫镜花的那个。”

是她。中原中也皱起的眉松开了一下，又皱起来。他见过镜花，次数不多，但都是在任务中，那是个很有“天赋”的孩子，身体机能和体术水平先不说，那孩子从刀出鞘到刀入心脏，这期间只会刀刃没至刀柄时才会露出一点微不可察的杀气。大姐头很看重她。

如果是那个镜花，如今大姐麾下最有潜力和水平的暗杀者，那么也许能解释为什么太宰治会被绑回来。但太宰治真的那么容易被抓住吗？如果这是件如此容易的、只需要一个本领过高的暗杀者的事情，那太宰治的坟头草都该长成大森林了。

那家伙肯定有什么阴谋。中原中也几乎笃定地想。他其实并不太想去见太宰治，一个两年过去音讯为零的人，这样的人理应从他的世界里彻底消失、和他毫无关系了。但是另一方面，他又知道自己需要去走这一趟，因为太宰治被轻易抓住的事情实在很蹊跷，尤其是他在听说镜花出手并非大姐的示意，而是在芥川的安排下之后。

芥川是个靠谱的人，也很能干，唯一的问题就是在太宰治的事情上异常冲动，太宰治要是想算计他，那都不必特意费心布置什么陷阱的。

这一点上，中原中也觉得自己就做得很成熟，和几年前的自己已经大不相同了。否则以他和太宰治之间的那些事，他现在肯定做不到这么平静地站在地下审讯室的门口，还给自己安排了一个名为找茬、实则试探的计划。

“这可真是绝妙的风景啊——”中原中也双手插兜，嗓音懒洋洋地拉长了，神情嘲弄地迈步走下去：“——比得上价值百亿的名画。”

“呜哇。”被拷在墙壁上的黑发男人身形瘦高，看向他的表情中嫌弃夹杂着惊讶，仿佛吃惊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糟糕，太糟糕了。”

太宰治的目光落在中原中也的脸上，中原中也让自己忽视了他的目光，走到距离他还有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你这反应真不错，”中原中也听到自己这么说，甚至还笑了一声，“让我都想干脆在这里掐死你算了。”

这句话绝对真心，中原中也保证。过去有一段时间，他甚至做梦都梦到太宰治的死讯，梦到自己一刀剖开了他的胸腔，只是想看看他到底有没有那颗常人都有的心脏。

但现在——中原中也认为自己已经不再有这种个人情绪格外外露的私心，他说的掐死就只是掐死，是因为除去个叛徒是他本来应该为港口黑手党做的事情。

这句话后，太宰治沉默了片刻。中原中也脸色平静地接受了他意味不明的注视。

半晌，太宰治才说：“你真是一点都没变呢，中也。”他说这句话时收敛了情绪，刚才脸上那种演戏成分过多的夸张惊讶与嫌弃的表情褪去了，反而一脸无语地在评价他对帽子的品味。

虽说在别人家的地牢里有这种闲情逸致不太对劲，但对太宰治来说再正常不过。中原中也嘴角抽搐，一下子找回了当时和这讨厌鬼搭档时候每天互相嘲讽对骂的心情，当即毫不客气地反驳了回去。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顺理成章，中原中也甚至和太宰治算不上打架地打了一架——这种程度无论对他，哪怕是对太宰来说，也连热身、活动身骨都算不上。在这过程中他发现太宰治似乎比从前稳重了不少，见了面后嘲讽调侃他的话也就说了那么两句，剩下的除了打架全都是说的正经事。当中原中也一把将他撞回墙上，扣住他的脖颈，拿匕首刃锋对准他之后，太宰治更是直接说出了他故意被抓回来的目的，让中原中也不情愿也还是来到地下室的此行起码没亏。

太宰治当然和以前一样，被刀抵住也一脸无所谓的样子，仍然是那副平静到几乎有点冷漠的样子看着中原中也。冷漠——没错，太宰治的神态和反应，可以说是这两年没见终于成熟了起来，也可以说是一种与他毫不相关的冷漠。以前当然不是这样的，以前的太宰治除了和他生气的时候会摆出这种让人后颈寒毛倒竖的面无表情样子，其余时候面对他，不是幼稚得让他无语，就是气得让他恨不得一拳揍在那张漂亮的脸上。

那么，究竟是在这两年里太宰治人变成熟了，还是经过了这两年，他中原中也终于也变成了和太宰治毫不相关的“其他人”呢？

哈哈。如果是的话，那最好不过。他和太宰治就该这样，桥归桥路归路，一辈子老死不相往来才是最好。

“我想知道，出七十亿悬赏敦君的那名大金主是谁。”太宰治被卡着脖颈，后背抵着墙说道。这是一个稍显势弱的姿态和处境，但他平静得好像是坐在桌边和中原中也谈判一样。

中原中也知道是谁，Guild，刚才秘书说了。但是他自己琢磨了一通，心里想着“老死不相往来最好”，嘴上态度和神色却都冷冷的，嘲讽了回去。

“所以才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真是让人感动啊。”

中原中也心里有点烦，已经不大想在这里呆下去了，反正也搞清楚了他来这里干什么的。太宰治找资料不找资料的，又不关他的事，芥川把人抓回来的那就让芥川自己处理。

不过他人走可以，既然之后都不打算再掺和这件事，那就趁这个机会把太宰治好好嘲讽一遍好了。

中原中也这么想的，也这么做了。更难得的是，太宰治对他的一通冷嘲热讽毫无反应，中原中也本着“我倒要看看你能忍到什么时候”的挑衅心理，硬是从不同角度全方位输出，等他说到自己出差半年回来就听说太宰治被抓的消息时，太宰治终于轻轻笑了一声。

中原中也眯起眼：“有什么可笑的？”

太宰治弯起了唇角，但是没有笑意。

“让我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吧。”他说。

于是中原中也高高挑起眉稍洗耳恭听，然而太宰治接下来说出的内容足以证明他不是单纯脑子一热就只身前往老东家的地牢——当然，中原中也很怀疑是不是真的有这样一封信，但这种事属于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哪怕可以去向BOSS确认，但那也是之后，起码和现在太宰治的处境无关了。

中原中也并没有真的打算在这里杀了太宰治，但是，被太宰治用这种阴险方法胁迫收手的感觉无论过几年都没法忍耐火气也是事实。于是中原中也冷着脸，恶狠狠地、用脑海中模拟了无数次的一刀捅穿太宰治心脏的力度将匕首贴着太宰治的脸颊刺进红砖墙壁，传来“砰轰”一声一点不像匕首所能发出的巨响。

然后中原中也沉默不语地转身，走向不远处捡起自己刚才随手扔在地上的大衣。

“怎么，不动手了吗？”太宰治在中原中也背后，仍然保持刚才的姿势，有血迹顺着脸颊的线条缓缓流下。他看向中原中也的双眼里没有光亮，嘴角的笑却加深了。

“真遗憾啊……”太宰治微笑着说：“……明明‘因为我而遭到组织追捕的中也’，这剧情也挺不错的。”

中原中也捡起大衣的动作一顿。在这句堪称温柔的遗憾话语中，电光石火间中原中也忽然想通了什么，睁大了双眼，难以置信地猛地回头看过去。

“难道，你这家伙……”

一个目的如果是那个“人虎”的话，那另外一个目的，是想让他做出那个糟糕透顶又离谱至极的选择。

与其说是他找茬，不如说是太宰治专门等在这里，等着他听到消息后忍不住自己过来——见鬼的，这混蛋一早就知道他的行程！那么这样的话刚才的那些事，包括太宰治冷漠的反应就都有了解释。

时隔两年不见，太宰治确实是在生气。

但是为什么？？

中原中也百思不得其解，疑惑地看向太宰治。要说生气，也该是自己生气才对吧？这家伙哪来的立场生气？而且，好像他刚刚下来地下室的时候似乎还没拉长脸，是自己说了几句话之后……

等等。中原中也忽然想到了。关于今天的日期。

他一下子沉默下来。

太宰治见眼前人不再作声，一副终于回忆起来的样子，嘴角挑起的笑容愈发冰冷。他站直身体，不紧不慢地拍了拍衣摆上的土，然后伸手轻松拔下了那把深深插在墙壁上的匕首。

“毕竟是久违的重逢。”

刀尖的反光一闪而过，太宰治夹着刀刃懒洋洋抛回给陷入沉默的中原中也。

“这点惊喜总是要有的，对不对？”

中原中也接下那柄匕首。太宰治扔飞刀的力度和手法无可挑剔，以至于中原中也有瞬间觉得这把刀是瞄准了自己的心脏位置来的。

所以说，我一点都不想来这里，见到太宰治。中原中也沉默地想。他果然没有忘，不仅没有忘，还记得无比牢固，掐着时间算着日子，算准了自己的行程和归期。

“这是哪门子的惊喜？”中原中也沉默了很久，终于抬起眼睛。他的眼神也冷了下去：“你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太宰。我迟早要杀了你。”

“嗯。”见到中原中也终于火大了起来，太宰治的笑容反而多了两分真诚，说道：“这句话我已经听中也讲过了哦，在两年前。”

两年前——

两年前其实算得上平静，横滨并没有出什么大事。两年前是龙头战争结束后的第四年，太宰治叛逃的第二年；两年前，中原中也和太宰治二十岁。关于这几点有很多不为外人道也的内情，比方说为什么他还和叛徒保持着联系，比方说为什么太宰治的“叛逃”是首领默许下的行为，比方说他们这种情况特殊、背景也特殊的异地恋到底是怎么维持了两年的。

但过程很少有人在意，大家都注重结果。结果就是中原中也在两年前，把太宰治从当时藏身的安全屋里叫了出来，两人久违地一起吃了顿饭。当时早已经晋升最高干部的中原中也在吃完饭后，对太宰治提出了分手。

地牢里，中原中也看向太宰治，终于搞明白了他为什么专程等在这里，等着今天来找自己麻烦。

因为今天是他和太宰治分手的两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