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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谁

01.

他已经死了。

那么这几天一直和你说话的人,又是谁呢?

中原中也在文档上打下了这行字之后,轻轻吐出了一口气。他把文档拖到最上方,在从头到尾大致过了一遍之后他在这次的更新最后潇洒地打下“TBC”三个字母,然后保存,关上电脑,穿上外套准备出门。

太宰治躺在沙发上不知是在闭目养神还是浅眠,脸上盖了本封皮有点破旧的书遮光。中原中也路过客厅走到门口换鞋时听到太宰的声音从书下闷闷地响起:“中也~你要干什么去?”

中也换鞋的动作一顿,半晌后他恶狠狠地哼了一声:“关你屁事?”

太宰“嗤嗤”笑起来。可能是午后这个时间太容易让人变得懒散(虽然说他平时也没活蹦乱跳到哪里去),太宰治难得也没再多说两句故意和同居者作对,只是懒洋洋地抬起长腿越过沙发靠背,对中也晃了晃脚示意“慢走不送”。

中原中也没理他的作妖。他抓起柜子上的钥匙,然后头也不回地出了家门。

半个小时后他驱车赶到一家私人开的心理诊疗室的楼下,停好车后他走进去,对前台小姐报上了名字。长相清纯甜美的小姑娘在查阅记录后对他甜甜一笑,说道:“中原先生请到二楼浅仓医生的工作室,医生已经在等您了。”

中也点了点头,按照前台的指示走上楼梯,来到二楼一间标明了“诊疗室”的房间前,推开门走了进去。

房门背后,屋子里光明几净,没有像一般医院一样惨白单调得让人心慌。这里布置地如同一间普通的起居室一样,地上铺着咖啡色的地毯,墙角摆着一个青花瓷的大鱼缸,另一面墙那里则立着两个放满了各种书的大书柜,窗户口甚至还放了一盆绿油油、看上去生机勃勃的吊篮。

中原中也在不动声色地扫视了一圈后,一直紧紧抿着的嘴角终于稍微松了些许,心想:是的,我花了大价钱预约全市最好的心理医生,就该有这样的服务环境。

正对着门的一张办公桌后面,浅仓医生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细框眼睛,对来访者温和一笑:“中原先生是吗?请先坐下吧,我们慢慢谈。”

中也把车钥匙随手塞进兜里,然后走到收拾得十分整洁的办公桌前,坐在了放在那的一张柔软椅子上。

浅仓医生:“那么……”

“医生。”中原中也打断了心理医生那些惯例起到让人不自觉放松下来作用的冗长开头语,他那双漂亮的冰蓝色眼眸紧紧盯着医生看了两秒,似乎在最后犹豫要不要把事情说出来——然而两秒后他移开目光,几乎漠然地垂下眼,看上去还是做了和之前一样的决定,露出一副准备叙说的样子——可那最多只有两秒的对视,让浅仓医生虽然面部表情不变,但内心还是猛地一紧。

这双眼睛太过漂亮,里面射出来的眼神又太过锐利,似乎能刺穿一个人外面那层花花绿绿的皮囊,直接看到人的心里去。

这是一个十分冷静、十分理智的来访者。浅仓医生暗暗想道。

然后他听见这个冷静理智的来访者开口,说出来的话音里不易察觉地带上了一丝困惑。

“我觉得我精神上有点毛病,浅仓医生。”

“我怀疑我男朋友不是人,是鬼。”

02.

“姓名?”

“中原中也。”

“年龄?”

“22岁。”

“职业?”

“作家。”

正在一条条填写来访者基本情况表格的浅仓医生愣了一下,然后抬起头,询问似的看向他。

中原中也坦然地点了下头:“《他是谁》是我写的。”

浅仓医生呼吸一顿,眼神不自觉地溜向了旁边的书柜,在第三层的位置上,《他是谁》这个系列的三本书的普通版本和精装版本都整整齐齐地摆在那里。除此之外还有《空屋子》系列、《纸金鱼》系列,以及其他的几本中篇小说和短篇集,摆了满满两层——而这些书的作者,和《他是谁》这个系列的作者是同一个人。

中原中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在看清之后他露出一个有点吃惊的表情,似乎没想到预约的心理医生居然也是自己的书迷。但很快他调整了表情,对医生微笑了一下,然后大方地说:“一会儿我可以给你签名。”

“咳咳,”浅仓医生尽力保持住自己面上的淡定和平静,“那就多谢了,中原老师。”

不怪他迅速而下意识地变了称呼,只是《他是谁》这个悬疑恐怖小说系列实在是太出名了——确切地说,前面的《空屋子》和《纸金鱼》就让“中原中也”这个名字响彻了全国,只是目前还在连载的《他是谁》将这个至今没有任何个人信息流出、只知道真名为中原中也、笔名为“黑帽子”的神秘小说家的名气推上了更高的巅峰而已。

“不用称呼我为‘老师’,”中原中也将手肘支在靠椅的扶手上,托着下巴说,“我只是来看病的而已。”

“是的,您刚才说……”

“我怀疑我男朋友是鬼。”他勾起一点嘴角笑起来,“的确是男朋友,因为我是个同性恋——唔,你说出去也没关系,反正我也不在乎这个。”

“怎么可能。”浅仓医生正了脸色,“保护来访者的个人隐私是干我们这行的最基本的职业道德。”

中原中也轻轻一耸肩:“那就好。”

浅仓医生:“不过,关于您的这个问题,您愿意谈谈为什么会这么想吗?……或者说,有没有可能因为您写出了《他是谁》这样精彩的小说……不瞒您说,我在大中午的时候看也经常因为那些细想起来更加毛骨悚然的情节而冒出一身冷汗——”

“我知道,”中原中也说,“你想问我是不是因为写得太投入,自己也分不清小说里的剧情和现实生活了。”

“是的,我的确是这个意思。”浅仓医生点头。其实“黑帽子”老师这样的情况他处理过非常多次,觉得有人在暗中默默看着自己啦、自己身边有鬼啦等等,算是一个比较典型的妄想症病例。像这种情况其实就已经不归在心理咨询师的工作范围里了,基本上浅仓医生都会先进行一些比较温和的心理干预,然后推荐分不清心理咨询和精神治疗的来访者去正规的大医院就医。只是大多数时候来访者都会坚持自己很“理智”,很“清醒”,精神上没有任何问题,只是心理上可能出现了一些障碍,才导致了他们的这种想法——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中原中也十分干脆地说。

浅仓医生:“…………”的确是很理智啊,中原老师。

浅仓医生看见眼前分外漂亮的年轻人摊开手,似乎有些无奈,“我知道我这个可能属于妄想症的一种,应该去医院精神科挂个号,然后就医……但我嫌那个太麻烦了,快要到截稿日期,我手里还没写的稿子山一样多……而且医院那种公共场合,人太多了。”

“所以如果可能的话,”中原中也继续说,“我想让你看看情况,对我进行些心理干预。如果我能就这样打消了这种念头当然是最好了,省事又方便。”

“您的理由充足而且条理清晰,”浅仓医生笑起来,“那我只好在我的能力范围内给予您一些帮助了。”

“我会配合的。”中也点头。

“那么,”浅仓医生合上文件夹,双手轻松交叠,做出一副认真倾听的样子,“您可以开始谈谈关于‘您男朋友可能是鬼的这件事’了……如果没有什么头绪的话,您可以从一些轻松的话题说起。”

中原中也轻轻垂下眼,盯着脚下地毯上的花纹:“唔……我和他,和太宰认识的时候我还小,小学时他们家搬到我家旁边,我们做了邻居,紧接着第二天我发现他转到了我的学校,甚至刚好和我一个班……”

“是青梅竹马……不,竹马竹马吗?”浅仓医生笑着说,“真令人羡慕啊。”

“有什么好羡慕的,完全就是一段孽缘好么?”中也的表情很是嫌弃,“不仅是小学,这之后我们一直是同班,中学和高中甚至做了四年同桌。大学的时候虽然没在一个系,但也是同一所学校……毕业后我们一起来到这个城市工作,开始本来只是为了节省租房费用而合租了一间公寓,后来不知不觉就……你知道的,不知道怎么就在一起了。”

浅仓医生出于职业要求,从不易察觉的角度暗中观察着他的来访者,这样有利于他对来访者的情况作出判断。他发现中原老师在谈到“太宰”这个人——也就是他的男朋友的时候,就会一改脸上刚才那种能看出已经形成习惯的滴水不漏的表情,破了一点壳,然后从中流露出了一点嫌弃出来……虽然看上去不太友好,但起码很真实。

“真令人羡慕啊,听上去你们的感情真好。”浅仓医生笑着又重复了一遍,“我和我女友虽然不怎么吵架,但那是因为两个人工作上都很忙碌,见面次数都很少——所以总是感觉我们之间距离很远呢。”

“女孩子是要哄的啊,医生。”中原中也挑了挑眉,“太宰那家伙在这方面就很在行,无论什么时候他都在女生中间有着超高人气。”

“那他一定非常帅吧,毕竟长相很好的男人在女人运上就是很占便宜。”浅仓医生唉唉叹气,尽可能营造出一种如同朋友之间唠家常的轻松氛围,“那么,你的父母知道你们的事吗?”

“我的父母在我中学时就去世了。”中原中也说,“也没有什么远方亲戚,所以没有人会管到我——好歹留下来的家产足够让我读完大学。”

浅仓医生表情肃穆:“抱歉,我不知道……”

“没关系,反正已经过去很久了。”中也轻轻耸了耸肩。

“那您男朋友那边呢?”

“太宰?”中也说,“他的父母倒是在老家生活很好,也不怎么过问他的事情,但他每个月都会定期打钱给叔叔和阿姨……至于其他亲戚我就不清楚了,他没提起过这些,我也懒得问。”

“不说您与他之间的恋人关系,单是认识你们就认识十多年了吧?这样居然也不清楚……说实话,从刚刚您叙述的话中,我唯一感到有些奇怪的就是这点了,您是因为这点才怀疑他……吗?”

“不,和这个没关系。”中也撇了撇嘴,“你要是稍微了解他那么一点就知道,太宰他虽然看上去随随便便懒懒散散,但其实内里是一个很冷漠的人……当然他其他方面也没有任何问题:体温虽然常年偏低但还在正常人体温的范围内;以前的同学也都清楚记得他的事情;喜欢晒太阳睡午觉;有时候甚至精力过于旺盛了一点。”

作为一个半个月见不到女友几次的人来说,浅仓医生一点也不想知道“精力过于旺盛”是在什么时候“过于旺盛……”

但还好,中原中也很快略过了这点,说到了正题上:“我会觉得他是鬼,是因为最近突然出现了一种……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就好像是以前忘记的事情突然间回忆起来了一样。”

浅仓医生表情认真:“那么您回忆起来了什么呢?”

中原中也轻轻皱起眉沉默了一会。

半晌,他才低声说道:“在‘回忆’中,太宰他……已经因为车祸死去了。”

浅仓医生也跟着皱起眉。

从专业角度来说,中原老师说的这些表现,还是处在妄想症的范畴里,甚至并不是很严重。因为很多妄想症患者通常还出现了触觉性和嗅觉性幻觉,浅仓医生经常见到有病人坚持“自己的丈夫在家中藏了一具尸体,那股恶臭快要把她熏晕过去”。

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中原中也是一个著名小说家的原因,他说出口的话显得特别真实以及富有感染力,让浅仓医生没法在心里像以前那样轻易而坚定地下结论,“这就是妄想症的一种”。

可假如说这是真实的,又未免太像小说情节了一点,就拿中原中也自己写过的那些小说来说,类似这种的剧情就出现过好几次。

中原中也注意到了浅仓医生的眼神:“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因为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才第一时间预约了你,而不是第一时间去寺庙请来大师避邪。”

这么配合的来访者真是很少见到。浅仓医生觉得自己的话都被说光了,于是他只好说道:“既然您也这么想,那说不定真是压力太大导致的。您可以给自己放个假,轻松一段时间。我注意到您似乎有些睡眠不足,是因为赶稿熬夜么?”

“只是最近睡眠质量有点差。”中原中也如实说,“安眠药也吃过,但不起什么作用。”

浅仓医生说:“药物方面我不推荐您使用安眠药或者安神药之类的东西……因为您只给出了这一点信息,所以我建议您最好是给自己放个假,离开小说里的世界,好好轻松一段时间——说不定过段时间就会发现这些状况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好了。”

找人把压在心里的事情说出来多少会放松一些,中原中也想了想,然后站起来:“那好,今天就到这里吧。下周这个时间我会再来和你沟通的,浅仓医生。”

浅仓医生跟着站起来送客:“随时欢迎,希望下次来时,您的状况已经有所好转了,中原老师。”

中也开车回到家时天还没有黑,一轮红彤彤的残阳挂在西边的地平线上,漂亮的晚霞一层又一层地铺满了整个天际。

他皱着眉一边想着事情一边把钥匙插进钥匙孔里,刚打开门就看见一个黑影扑了上来——

中原中也吓了一跳,差点没失手把另只手上拎的菜甩面前人脸上。然而下一瞬他就认清了状况,额角青筋欢快跳动,咬牙切齿地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太、宰、治——”

扑上来把同居恋人吓到炸毛的太宰做出一副被丈夫欺负的人妻模样捂着胸口,还不知道从哪掏出一块手帕装模作样地擦拭眼角:“中也一声不吭就消失一下午,回来就凶人家……这生活不能过了,明天就离婚!”

中原中也早就不吃他这一套了。他一脚把人踢到一边,拎着菜往厨房走,边走边面无表情地冷漠道:“行了过来做饭——做完饭你要是能把‘证’找出来,我饭后散步时候就顺便把婚离了,离了后正好去吃顿宵夜庆祝一下。”

“真狠心,好歹我们也一起住了这么多年了……”太宰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迈开长腿跟在中也身后,恢复成了平时那种懒洋洋的嗓音,“你下午去干嘛了?”

“取材,找灵感。”中原中也哼了一声,“在家里看着你就只剩下冒火了。”

“过分,我好歹也给你端茶倒水……”太宰挑了挑眉。他们走进厨房里,太宰把中也手中的袋子接过来开始准备洗菜——这是他们吵了无数次架之后磨合出来的习惯,一个人买菜的时候,另一个人就做饭。

中也靠在厨房的门上,看着边哼着歌边在水池前忙碌的太宰的背影。薄薄的居家服上蝴蝶骨的形状明显,做为和太宰治分享一张床已经长达好几年的人来说,中原中也不用看就知道那件愚蠢青花鱼睡衣之下的脊背上的肌理分布,以及手掌贴上去时候的感觉——虽然更多时候他都只是在上面留下一道道忍无可忍的抓痕。

中原中也突然感觉有点口干。

也许我是该轻松一下,忘记那该死的截稿期。他这么想着,身体却已经动了起来,一步上前,从后面搂住了太宰治。

太宰切菜的动作一下子就停下来了。

中也掀开居家服的下摆,把手伸进去,贴在了太宰的身上。

“真难得,”太宰放下刀,侧过点身轻轻捏住了身后小矮子的下巴,眼里还闪烁着戏谑的光,“怎么了,今天这么主动?”

“少废话,”中也的语气十分不友好,“你做不做?”

“唉,中也都要求了,我哪敢不答应——”太宰治拖长了嗓音,“就是,一会可不要做到一半时候,又带着哭腔恶狠狠地让我停下了哦。”

中原中也给了他一个翻到脚后跟的大白眼。

……

太宰治果然言出必行,做完的时候中原中也累得直接睡了过去,清洗都是太宰抱着去了浴室,全程闭着眼睛睡得香甜。

后半夜的时候他因为口渴醒了过来,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想放松还是有点用的,睡这一觉果然没再做那些乱七八糟的梦,十分安稳。

喝完水他光着脚走回卧室,爬回床上倒头就闭上了眼。过了几秒他又突然把眼睛睁开,猛地转过头看向身边的太宰治。

黑暗中,借着窗帘缝隙间那一点微弱的月光,他怔怔地盯着身边和自己认识时间已经超过了十年的年轻男人。

然后他默默伸出手,放到太宰的鼻子下。

没有感受到任何呼吸。

03.

“这么说,”浅仓医生说,“您感觉您的情况更加严重了。”

下一周的预约治疗很快就到了,还是那间光明几净的温馨的房间,还是那张柔软带扶手的椅子,不同的是中原中也坐在那里,脸上的表情比起上周来明显有些阴晴不定。

“我不清楚,”他有些疲倦地叹了口气,“当时我是真的被吓了一跳,觉得那些噩梦成真了——可下一刻太宰就睁开眼睛,笑嘻嘻地问我‘被吓到了?’……我给了他一拳,砸在他胸口上,感受到了皮肉下面心脏在跳动。”

浅仓医生说:“既然他这么说,你也确认他还活着——那是不是他知道了你最近的这些想法,于是特意屏住呼吸来吓唬你?正巧你又处在怀疑这些的神经敏感期,所以才……”

“也许吧,从他的表现来看是这样的。”中原中也说,“如果认真说起来的话,我们之间其实经常会开一些在别人看来比较恶劣的玩笑……中学时他就曾经假装自己摔骨折了,然后让我替他带了一个星期的午饭——所以我对他那些手段倒还算熟悉。所以……”

“所以?”

“所以,你应该明白那种差别的,医生。”中原中也轻轻闭了下眼睛,“‘真正死亡’与‘屏住呼吸’这两者之间……到底有多大的不同。”

房间里安静无声。吊篮挂在采光丰沛的窗口,微风路过这里,从窗户钻进来,轻轻吹动它翠绿的枝条。

浅仓医生沉默了一瞬:“……从您描述的这些情况看,我觉得您的情况的确是严重了。”他想了想,接着说:“这样,我们先跳过这个问题,换个别的话题聊。在妄想症的治疗上,执着于一种现象不是什么好事,常常会导致病人钻牛角尖,然后让病情更加严重。”

中原中也笑了一下:“那来谈谈我的噩梦?我现在感觉把这个说出来也没什么所谓了。”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那当然是最好了。”浅仓医生也笑起来,“因为一件事情每说出来一次,它在你心中的重量就会减轻一分。”

“是吗?”中原中也提了提嘴角,很快又放下来。他脸上的表情半笑不笑,似乎他不大认同这个理论,只是出于礼貌和“会配合”的承诺才没有多说别的什么。

他轻轻掐了掐鼻梁,看出来是思考了一下要从哪里说起:“这个噩梦……唔,说起来也没什么复杂的,就来来回回那几个镜头。内容我记得上次也对医生您提过一点……是关于让太宰治‘死亡’的那场车祸。”

原来中原老师的男朋友叫太宰治。浅仓医生在心里暗想。

中原中垂着眼盯着自己的手指尖,接着说:“在梦里,那辆车的车头都撞凹了进去,可以想象在撞上前那辆车开得有多快……太宰就躺在血泊里,满头满脸的血,已经失去了焦距的眼睛没有闭上。我就站在他的边上,看着他,说不出话,也动弹不得,浑身冰冷得和躺在地上已经死去的他一样。”

浅仓医生下意识推过去一杯刚泡好的热茶:“然后呢?你怎么会觉得这是你的‘回忆’,而不是‘梦境’?”

“因为视角。”他面无表情地说,“太宰他比我高半个头左右,而且是从我们认识起就比我高——所以我几乎没怎么从上方居高临下地看过他,除非是我对某一次从这个视角看他有着非常刻骨铭心的记忆,否则在梦里的细节不会那么清晰。”

“……是因为这个梦,所以您才睡不好吗?”浅仓医生放轻了一点声音,尽力让氛围显得轻松一些,让面前这个漂亮青年的神经不那么紧绷,“您的脸色看上去很差。”

“大概是吧。”中原中也揉了下额头,想到了某些少儿不宜的情况,然后有点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不过有时候也能睡好。”

今天的沟通依旧没什么作用,起码浅仓医生是这么认为的。在这之后日程表显示并没有下一个预约,这意味着他在送走了中原老师后就可以下班了。

浅仓医生穿上外套,拎着公文包顺着回家的路慢慢走着,觉得中原老师这个情况虽然不是最棘手的,但绝对是他从事这个行业十多年来遇到的最离奇的一次。

在中原老师的叙述下,他没法坚定自己心中“他得了妄想症”这个想法,这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另一方面,也是让他认为事情越来越不妙的是:如果说上次中原老师还在困扰于“自己得了妄想症”和“怀疑男朋友是鬼”这两个想法,那么这次给他的感觉就是,

中原老师似乎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开始接受这个‘事实’了。

他一边想着,一边走到家附近的居酒屋前。浅仓医生推开纸门走了进去,店里还没什么人,所以靠窗坐着的那位客人一下子就看到了他:“你还是一如既往,下班很准时呢,浅仓君。”

“小野君。”浅仓医生走过去,在对方面前的位子上坐下,把公文包放在一边,“不好意思,你等了很久吗?”

“我特意来早了一点,”留着一头卷发的小野君示意了一下旁边的几个酒瓶,“反正我和你不一样,我每天都很闲的~”

浅仓医生拿起酒瓶把小酒杯倒满,然后一饮而尽——想多了中原老师的事后,他觉得自己也需要好好喝上几杯酒来减减压。

“喂喂,这种酒要慢慢喝,不要牛饮啊。”小野君无奈地说,“不然稻穗姬会发怒的哦。”

“什么稻穗姬……那是漫画吧?”浅仓医生一杯接着一杯喝,渴极了一样没一会就喝完了一瓶清酒,脸上因为喝得太猛而微微涨红,这才大出一口气,把酒杯放下。

“nonono~我知道你不相信这些,但我们的邻居中国有句古话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家中世代从事神社相关工作的小野信人双手合十,对浅仓医生狡黠一笑,“八百万神明在天上看着你哦。”

浅仓医生作为一个有着东大毕业证书和哈佛大学学位证书的精英人士,一直觉得自己这个同学又宅又神叨叨,通常每到这个时候就懒得去搭理他。但今天他在又一次听到小野君的这个理论后,却下意识地接了一句:“然后呢?”

从来没被接过话的小野君直接卡壳了:“什么……什么然后?”

“你说这世上有鬼,”浅仓医生盯着自己的酒杯,“鬼会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吗?”

“……”小野君看了他一会,脸上那种不正经的表情稍稍收敛了一些,谨慎地问,“浅仓君,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只是随便问一句……你就当我是喝多了吧。”出于职业道德,浅仓医生没有透露半点有关中原老师的信息,“我是说,如果真的有鬼,并且出现在了一个活人身边,还一待待了好多年,那是什么情况?”

知道是有关他工作上的事情,于是小野信人也就很聪明地没有多问,就事论事地回答了他:“那是他心中还留有执念吧?所以才会在死后也不肯去黄泉之国。”

“那如果……”浅仓医生皱着眉,“这个鬼平时表现得和活人无异,只偶尔才露出一点让人怀疑他‘不是人类’的迹象呢?”

“那就是这个鬼对这个世间还留有执念,不肯接受自己已经‘死去’的事实,所以要待在一个活人身边,吸食分享对方的生命力,来达到让自己继续像一个‘活人’一样留在这里的目的。”小野信人说。

浅仓医生第一次听到这种“怪谈”,多少有些瞠目结舌:“那……那之后会怎样?”

“该死的不死,你说能怎么样?当然是该死的终究会死,不该死的也会被拖累一起死去了。”小野信人耸了耸肩,“就好像一个漏光了水的水瓶和一个完好的水瓶,漏光了水的水瓶已经坏掉了却还执意要从好水瓶中不停汲取水源,最后当然是坏水瓶里留不住水,好水瓶里的水也逐渐提前用光了。”

浅仓医生听完这番话,表情一僵,突然就想起来了中原老师那越来越苍白的脸色和浓重的黑眼圈。

喝进肚子里的酒似乎在一瞬间化作酒气从身上每一个毛孔里冒了出来,他猛地站起来:“不好意思,我去打个电话。”

没等老同学有所反应,他一边飞快掏出手机找出登记的号码一边往外走,显示电话被接通的第一秒他就迫不及待地开口:“您好,是中原老师吗?我有点事想告诉您……”

“不好意思,你是谁?”

一个和中原中也完全不同的、低沉好听的男声透过话筒,钻进了浅仓医生的耳朵。

浅仓医生一下子停住了脚步。

他第一反应是自己打错了电话,在条件反射说出“不好意思我打错了”的前一刻,他又突然硬生生咬住了自己的舌尖,满头冷汗地明白过来——电话那头的就是太宰治,中原老师的那个男朋友!

“太宰?”电话另一端的背景音里,中原中也抱怨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传来,“给你讲过多少次不要乱接我的电话——谁啊?”

“不知道耶,”浅仓医生听到电话另一头说,“他没有讲话,也没有来电显示……骚扰电话吧?”

听到太宰治的这句话,浅仓医生就知道中原老师肯定没有在手机里录入自己的号码,大概就是为了防止他的男朋友知道他偷偷去看了心理医生。

想通了这点,喝下的那点酒早就醒得差不多了的浅仓医生立刻含混地低声说了一句“打错了”就挂了电话,随后站在那里,吹着风,一向显示出几分精明的双眼里难得出现几分茫然。

看了眼已经切断通话的手机屏幕,太宰笑了笑随手把它丢到一边,然后走到躺在客厅沙发上闭目养神的中也身边,抬腿虚虚压上去,将人困在沙发和自己撑起的手臂之间。

中也眼睛都懒得睁开:“又干什么?”

“你脸色好差,”太宰用手指划过他眼睛下方的黑眼圈,“还是睡不好么?”

“对啊,所以有事说事,没事不要打扰我睡觉。”中也不耐烦地说。

于是太宰乖乖闭上了嘴,中也也不去管他是不是还在悬在自己的上方,自顾自睡觉——就在他快要迷迷糊糊睡着的时候,他听见太宰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响起:

“中也,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去看了心理医生呢?”

中原中也猛地睁开眼睛。

他扭过头和居高临下看着自己的太宰对视,发现太宰的嘴角还是带着一贯懒洋洋又有点欠打的笑意,眼底却漆黑又平静,什么情绪都没有。

“说说看?”太宰放轻语调,声音里带上一丝诱哄,“你在怀疑什么?”

“……”

中原中也盯着太宰的眼睛。

很久,他才听到自己的声音说道:“我记起来你早就死了,死于一场车祸。”他没有用“梦见”,而是用了“记起来”这个字眼。

“是么。”太宰治笑眯眯地说,“还记起来了什么?”

“我还记起来很久之前有一个女人来找你,问你‘究竟要执迷不悟到什么时候’。你叫她‘红叶大姐’——那是我记得的唯一一次你的远房亲戚来这里找你。”说到这里他有点好奇,“那是你的远房亲戚么?和你一样也是鬼么?”

太宰治终于忍不住了似的“噗嗤”一声,然后“嗤嗤”笑了起来。

“笑什么,”中原中也给了他一巴掌,“给我好好回答问题。”

“才不是远房亲戚,只是个爱管闲事的大姐头而已。”太宰治叹口气,模棱两可地把这个问题略了过去,然后问,“那么中也呢?”

“什么?”

“你不是说,我是鬼吗?”太宰治勾了勾嘴角,“那我留在你身边,不谋财的话肯定就是要害命了,说不定我是不想一个人死,拼命也想要拉着一个人陪我殉情呢?中也愿意和我一起死吗?”

他们认识了这么多年,在一起住了这么多年,中原中也轻而易举地就从他这番话里嗅出了另外一种味道。

“那我最后再问你一个问题。”中也紧紧盯着太宰,一字一句地问,“我们的第一次见面,是小学时候,你家搬到我家旁边的那天么?”

“…………”

太宰轻声回答,“不是。”

“……是吗。”中原中也像是从他们之间的却因少果的对话里听明白了什么似的,轻轻呼出一口气。然后他上扬嘴角,就像平时那样,对太宰治露出了一个飞扬跋扈又邪气的微笑。

“那么,对于你刚才的问题,还是老规矩吧。”他说,“有本事你就来弄死我,看看我们谁能弄死谁。”

太宰治深深看了身下漂亮又嚣张的同居恋人一眼,然后低下头,堵住了他的嘴唇。

04.

浅仓医生是在周末去接女朋友下班的路上再一次碰见中原老师的。

他摇下车窗,探出头对中原中也打了个招呼:“中原老师!”

中原中也回过头看清了来人:“好久不见,浅仓老师。”

“您看上去精神很不错。”浅仓医生观察着他的脸色,惊奇地发现中原老师的脸色虽然还是有点苍白,但是看上去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已经和一般人没什么区别了,“咦,您戴了美瞳吗?怎么就戴了一只呢?”

“你说这个?”中原中也摸了摸自己左眼的眼角,那只鸢色的眼瞳和右眼的冰蓝色看上去对立鲜明又有一种奇妙的和谐,“啊,本来是戴了一对的,结果刚刚逛街的时候不知道在哪里掉了一只。”

“是这样啊。”浅仓医生下意识觉得哪里有些奇怪,但一时间又说不出来。

“对了,医生。”中原中也想起了什么,“我从下周开始就不去你那里了,你可以在那个时间段安排别的预约者了。”

浅仓医生没反应过来一样眨了眨眼:“欸?你觉得你没事了吗?”

中原中也指了指自己的脸,挑了挑眉说道:“已经完全没问题了,现在吃的好睡的香,也没什么奇怪的想法纠缠着我了。”

“谢谢你的帮助,医生。”他放下手,对浅仓医生笑了笑,“帮了大忙了。”

浅仓医生苦笑:“别这么说,中原老师。我只是做了一个倾听者而已……根本不知道我都做了什么。”

“别放在心上。之前……是我完全搞错了。可能是压力太大了吧。”中原中也看了下手机,“不好意思,浅仓医生,下次再聊吧,我还有点事情。”

“哦哦,好的,下次聊。”浅仓医生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说着千篇一律的社交辞令。

可之后即使《他是谁》一本本继续出直到连载完,甚至开了新连载,他也再也没有见过中原老师。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回到现在的时间,浅仓医生驱车去接女朋友下班,打算两人久违地一起吃个饭,然后去约会看电影。浅仓医生的女朋友在郊区一个十分高级的私人疗养院当护士,浅仓医生经常来这里,停好车后熟门熟路地走进去,一边和来往的护士医生点头致意。

走到女友的办公室,他看见女友美亚子正在忙碌,在老老实实坐在一边等她忙完的同时,随口问了一句“在忙什么”。

美亚子说,刚刚有一个在这里躺了好多年的病人去世了,那个病人在小时候和父母出行时出了车祸,父母当场死亡,只有他一人侥幸活了下来,却失去了意识,成为了植物人。

“话说回来,送那个病人过来的年轻男人真的好帅啊。据在这里的前辈说,当时他就是一个小帅哥,现在长大了以后更帅了。”美亚子耸了耸肩,“而且那人每个月都会往这里打一大笔钱,维持病人的生命,并且定期按摩手脚,以免病人肌肉萎缩太厉害。”

浅仓医生听着听着突然感觉不太对劲:“等下,美亚子,你说的那个男人叫什么?”

“太宰,叫太宰治。”美亚子眨了眨眼,“阿仁你认识太宰先生么?那你可以去那边看看,太宰先生刚走没多久。”

浅仓医生站起来就追了出去。

走廊上,他远远地就看见前方走着一个穿着浅色风衣的年轻男人,于是想也没想地就大声喊出声:“太宰先生!!”

太宰治停下来,回过头:“?”

浅仓医生追到他面前停下,撑着膝盖喘气,一边想着明天就把健身拾起来,一边抬头:“太宰先生,请问中原先生他……”

后面的话他没说下去,因为他看清了太宰治的双眼——一只鸢色,一只蓝色。

蓝色的那只,和中原先生眼瞳的颜色一模一样。

“哦,我知道了。”太宰治笑起来。他笑眯眯地说:“你是浅仓医生吧?我听中也说起过你。”

浅仓医生的背上突然冒出一层又一层的冷汗:“这么说,那个病人果然是……”

太宰治竖起食指,轻轻压在了那双好看的薄唇之上。

“嘘——”他轻声说。

然后他眯起那双异色的眼瞳对浅仓医生笑了笑:“中也这段时间给你添麻烦了,医生。”

浅仓医生似是震惊似是失神地喃喃:“不、不麻烦……”

太宰治轻轻抬手对他摆了摆,接着转过身,双手插兜离开了。

浅仓医生站在他身后停了好久,把这段时间的事情想了一遍又一遍,身上的冷汗还没下去,却终于还是长出了一口气,笑着摇了摇头。

05.

他死了。

那么这段时间一直和你说话的,又是谁呢?

——《他是谁》连载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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