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治是一路滴着水敲开公寓门的。八月的盛夏,任务回来半路上突降暴雨,周遭连一个可以供他避雨的屋檐都没有,无奈只能继续走回来,好歹雨下起来的时候,他人已经到了家门口。
中原中也打开门的时候睁大了眼睛,很惊讶似的,还有点幸灾乐祸:“你这是什么鬼样子啊?今早出门的时候,我记得你不是磨磨蹭蹭地拿了一柄长柄伞出门吗?”
和同居人唱反调已经成为了这段时间以来养成的习惯,太宰治一边把滴答着水的大衣脱下来扔到玄关地面上,一边不紧不慢,睁眼说瞎话:“中也不懂,我是特意淋雨回来的。”
中原中也嫌弃地踢了踢地上那件洇水的沉重外衣:“怎么,好让脑子里进更多水吗?”
“中也才是,你不知道吗?”太宰治手扶着墙壁低头脱鞋,他的鞋袜都浸泡在了水里,又湿又沉,黏在皮肤上的感觉很糟糕,让十五岁的黑发少年露出了一个嫌恶的表情,嘟囔着把袜子也脱了下来,“淋雨最近可是很流行呢,在横滨的年轻人中间。他们说这是锻炼身体的新方法,而且最近夏天这么炎热,淋雨的感觉也很舒服嘛。”
“哈?那是什么啊。”中原中也皱起眉思考了一下其中的逻辑,最后不能理解地一挑眉,“但是绝大多数人淋雨之后都会感冒吧。要想锻炼身体的话,就给我去老老实实做高强度运动不要走捷径啊,白痴。”
“唔嗯。”太宰治没抬头,伸手握住自己的湿透贴在脸颊上的额发拧了拧水。
“‘唔嗯’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太宰治拧着发稍的水,云淡风轻地说,“就是对中也这种,每次不管我说了什么,不管内容有多不可理喻,都会先相信一下然后认真思考的样子——”
中原中也的额角不受控制地一跳。
只见太宰治回过头,看着他,一副认真又忍着狂笑冲动的样子说道:“只是对于这样的中也,稍稍有点感动罢了。”
中原中也:“………………”
中原中也:“去死吧,太宰治!!”
穿着短袖柔软的居家服的赭发少年刷一下拉下了脸,怒气冲天,把地板跺得咚咚响跑回客厅了,留下太宰治在后面懒洋洋地建议他“别走这么快呀中也,你不也去试一试,锻炼一下吗”;
他怒气冲冲回到客厅,一把捞起先前按了暂停的游戏掌机。中原中也怨气十足地恨恨想,太宰治真是最讨厌不过的室友,最可恶的混蛋。
下次他再忘带钥匙也不去给他开门了!自己撬锁吧,白痴!!!
他们这样的同居生活已经持续了一个星期,原本他们这样得力年轻、前途大好的新人是一定会单人独栋公寓的,可是港口黑手党内部的一切刚刚走上正轨,什么都缺,缺人、缺钱、缺情报、缺信任,森鸥外整日整日忙得怀疑人生,没那么多精力和资源匀给俩小孩儿。
于是又一次整顿安排后,森鸥外一纸文件签下来,把恨不得掐着对方脖子、要与对方幼稚较出个高下的太宰治和中原中也安排到了一起。两人几天前还在为那份在黑手党中传开的“本周不肯服输中也君”周记而大打出手,吵破屋顶,结果几天后他们拎着各自没有两件的行李站在同一间公寓门口,成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室友。
可见缘分这种东西实在是不好说。
太宰治脱下了那身沉重湿黏的衣服,换上居家服走进客厅。不大的客厅里只有一台电视和一个长条沙发,没别的地方好坐,中原中也往上面一趴就占了全部的位置,太宰治走过去,踢了踢沙发边缘,让中原中也挪挪地方,别像头小猪一样占了全部位子。
中原中也游戏正打到最后BOSS,没空和太宰治拌嘴,于是一声不吭坐起来,眼神还专注在屏幕上,手指飞快推着摇杆和按键。太宰治拿着一罐冰啤在他旁边坐下,打开手机刷起了社交软件,一个星期无可奈何的室友生活总算让他们学会了如何和平安静地共处一室,此刻客厅里两人谁都没说话,都在忙自己的事,只有游戏机劈劈啪啪的音效和打字时指甲碰到屏幕时的声音回荡在这小小的房间里。
“对了,中也。”太宰治玩着手机,无意间记起什么似的漫不经心地开口道,“那个总喜欢穿恶心红袜子的老头,活不长了。”
“……哪个‘喜欢穿红袜子’的老头?”中原中也沉迷打游戏,回答问题也回答得敷衍。
“就是上次,在宴会上摸了你的屁股的那个。”
“哦……那个说话不知所谓的老东西啊。”这下记起来了,中原中也冷笑一声。这一分神让他的角色被BOSS的技能扫到了边,顿时血条如血崩得下去一大截,他一震飞快让注意力回到游戏上,随口接太宰治的话:“他怎么了?”
“他摸了你的屁股,你不是冷脸干脆把整个宴会都砸了吗?那老头被你下了面子,气不过,这几天话里话外都在暗示红叶大姐要好好教训你,然后把你送到他在郊外的一栋私人会馆府上。”
“嗤。”中原中也又冷笑,眉眼间都是不屑,“我怕他?上次只砸了他的场看来还是轻了。不过这和他活不长了有什么关系?”
太宰治握着手机,耸耸肩:“他不走运,年纪一大把去港口我们的地盘露面,想在注入了很多新血的下属中树立威信。结果那么不凑巧,货轮上抬升装卸集装箱的轮滑装置,其中一条钢索不知道怎么‘砰——’地崩开了,鞭子一样甩下来,好巧不巧拦腰砸在了那老头身上,当场就没了半条命。送到医院去一查,伤到了脊椎,就算这一次他醒得过来也是高位截瘫的下场。”
“啊?”中原中也一边打游戏一边皱眉,哪怕现在BOSS已经进入了狂躁阶段,听了这匪夷所思的情节后他还是没忍住抬眼,往太宰治那边瞥过去,“装卸集装箱的钢索居然崩断,砸到了人,还正好是那个一年也不去港口几次的老头?”
太宰治说:“是啊。很不幸吧。所以中也不要和他生气了,那老爷爷这么可怜,就算抢救回来从此后也只能靠轮椅和护工生活了,我们不是应该多一点同情心吗?”
“…………”
中原中也收回目光:“奇怪。”
“嗯?哪里奇怪?”
“和他有过节的人是我,”中原中也打着游戏,平静地缓缓说道,“你在这插什么手?没人怀疑你吗?”
说完他就自言自语地回答了自己:“哦,应该没人怀疑吧,毕竟你这混蛋在这方面的小聪明可是多得用都用不完。”
太宰治笑起来,却对这种回答并不意外,随意说:“中也看出来啦?你的直觉还是一如既往敏锐得让人恶心。”
“你还没回答为什么你要插手这件事。本来你不动手的话,我这几天也是要悄悄收拾他的。”
“好吧,好吧。我告诉你,其中一个原因是,”太宰治说到这里,顿了顿话音。他咳嗽一声换上了副小女生扮可爱的样子,抬手握拳抵住下嘴唇,一双浅色的漂亮眼睛忽闪忽闪,用这副模样对中原中也撒娇说:“人家实在很想要那个爷爷手里的航线管理权嘛~”
“……住、手,好好说话!!鸡皮疙瘩都出来了!!”中原中也一阵恶寒,无语地放下游戏机,看起来简直能把晚饭吃的两碗米饭都吐出来。
“咦,不可爱吗?我明明还挺有自信的,中也果然是网络上所谓的直男吧?”太宰治对着手机里的相机调整了下表情,“明明上周那个大叔看到我这番表演后就放下警惕,忍不住让我近了他的身,然后被我偷走文件保险柜的钥匙。直到最后死在部下的枪声中那个男人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呢。”
他对着相机研究表情的时候中原中也才发现太宰治的头发还都是湿的,只是换上了干爽的衣服,身体还散发着夏日雨季的潮湿气。他僵硬几秒后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没辙放下游戏机起身,走到另一间屋子里拿了干毛巾,回到客厅后盘腿在沙发上坐下。
“过来。”他指了指自己身前,又示意了手上的毛巾,满脸“快点过来别浪费时间”的不耐烦。
太宰治居然没说什么,慢吞吞蹭过去,只是在沙发前地板上坐下来的时候,看上去有点对于“中也会不会借机把我的头拧下来”的担心:“那样的话血会喷得到处都是,很没有美感,也很不清爽,所以请不要那样做。”
“你再多说一句恶心的话。”中原中也把毛巾搭在太宰治湿漉漉的柔软黑发上,闻言面无表情地宣布,“我就吐到你的头上。”
“恶。”太宰治露出很不能接受的表情,“中也好恶心。”
“没你恶心。”
“不,中也最恶心。”
“你才最恶心。”
“是中也。”
“是你。”
对话幼稚得不像十五岁,这样你来我往地怼了对方几句后,中原中也才继续刚才的话题:“你说‘一个理由’,那还有一个理由是什么?”
“嗯……还有就是,中也你也看上那个老头手里的管理权了吧?我知道的,因为你最近一直在有意无意打探那边的事情。”太宰治坐在沙发前的地板上,坐在中原中也身前,任由他用毛巾擦干自己的头发,闭着眼睛说,“所以我想,在你下手之前,抢先拿到那份管理权的话,一定能从中也脸上看到很有趣的表情吧。”
中原中也手上的动作一僵,随即恶狠狠地用力擦了几下:“我就知道,你这混蛋肯定是冲着我来的!”
“痛痛痛痛,脑浆、脑浆要被中也拧出来了!”
“给我倒出你的大脑后死去吧白痴!”
太宰治笑眯眯的,忽然抬起头向后仰去,枕在了中原中也盘起的小腿上,额发凌乱地散开,太宰治用这种后仰的姿态看向中也的眼睛:“不过去医院探望那个不幸的老爷爷的时候,我倒是对他也说了别的话,我对他说,‘想要夺人所好的人大多都没有好下场哦,就算是坏人也要坏得大气一点,看上别人家的宠物这种事以后不要做了,否则你看,招来横祸了吧’。不过他还在昏迷中,大约是没听到我说了什么的样子。”
“……不不,”中原中也一脸复杂地说,“这种程度的‘慰问’,那老头醒着才比较危险吧?可能直接就气死过去了。真是死人听到你这话都能被气活过来。”
太宰治像个恶作剧成功的小孩子一样“呼呼”笑起来。“没有那么过分吧。”他半眯起一双眼睛说。
“不过,你怎么还在说那种话。”
“嗯?指什么?”
“‘别人家的宠物’……我都说我不是你的‘狗’了。下次再说这种话我就揍你了。”
“只会把‘揍我’挂在嘴边。”太宰治皱了皱鼻子,“中也好凶。是暴力白痴。”
“是哦,不好意思啊,我就是只会用暴力的白痴。”头发擦得半干了,中原中也拿下毛巾,狞笑着要去堵太宰治的嘴,一副要把他绑架丢出去的样子。
太宰治嘴上嚷嚷着“暴力反对”,手下却毫不留情,变拳为掌,一手刀以一个极为刁钻的角度斜斜劈过来,中原中也挑眉冷笑,抬手招架。
两人无聊地拆了两招架势,手上过了几招。很快太宰治一如即往败下阵来,于体术一途他完全不是中原中也的对手,就好像中原中也下棋之类比拼脑力的地方总是要慢太宰治半拍。和别人对上时太宰治还能靠小聪明和巧劲来拼个不相上下,但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所有的小聪明统统都会归于“雕虫小技”。
不过这种程度的拆招,双方都没认真,对他们而言与打发时间没什么区别,出手的时候还专门照着对方身上的痒痒肉下手。最后他们双双笑倒在沙发上,结束这场幼稚的战斗,中原中也笑了好一会儿才爬起来,把手伸向太宰治的脑袋:“才发现……你的绷带也要换新的吧,湿湿粘粘的贴着皮肤不难受么?”
太宰治还在笑,但下意识偏了下头,躲开了中原中也那只手。
“怎么了?是受伤了还在痛吗?”中原中也有点不解,“不过回忆起来,从第一次见面起的确就没见过你这边的眼睛……一直缠着绷带。”
“不是……不是受伤。”太宰治好不容易不笑了,刚刚中原中也强行按住他挠他腰上的痒痒肉,现在停下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这位新晋干部候补用手指揉了揉眼角,一本正经告诉中原中也:“我之所以一直缠着这只眼睛,其实是因为这只眼睛能看见那些不该被人类看见的东西,妖怪啊幽灵啊什么的,看多了会很困扰,所以不需要的时候会拿绷带封印起来。”
中原中也:“…………”
中原中也冷静地对太宰治捏了捏拳头:“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用拳头吗。”
“知道,你上次说了,在对兰堂的时候。”太宰治说,“你说是因为你要到最后一刻才动用拳头。”
“错了。”中原中也面不改色地说,“是因为我的拳头被赋予了特殊的使命,专门用来揍那些胡说八道喜欢糊弄我的中二病混蛋,所以平时的时候,我能不用拳头就不用拳头,除了遇到以上情况。”
“……”太宰治说,“不是,中也。‘被赋予了特殊使命的拳头’和‘封印了力量的眼睛’,怎么看都是前者更中二吧。或者退一步,也是两者不相上下的程度。”
“你先开始的。”中原中也说。
他最后一指缠在太宰治脑袋上的绷带:“换不换?不换我打游戏去了。”
“换。”又打又吵闹了一通,两人的位置早以沙发为中心歪七扭八了十来圈。太宰治躺在了沙发上,懒洋洋枕着中原中也的大腿,说道:“没那么多事,只是我平时有点懒。换绷带的时候你都没看见。湿乎乎的好难受,中也帮我拆了吧。”
“拆个绷带那么多事,惯得你毛病。”中原中也抱怨着伸手拆开他的绷带,太宰治闭上眼,被雨淋湿的白色绷带一圈一圈拆解下来,逐渐露出他一直在绷带下的右眼。
眼皮被湿绷带闷捂得潮潮的,乍一接触屋内开着空调的冷气有点痒,太宰治眼皮轻轻一颤后睁开,好久不用的眼睛一开始有点模糊,停了两秒才逐渐清晰,看到中也有点发愣的脸。
“嗯?”太宰治问,“中也发什么呆?”
中原中也有点愣地看着露出双眼和一侧额角的太宰治。一边头发因为拆解绷带而暂时别到了耳后,露出了光洁的额头,躺在他大腿上的十五岁少年神情倦怠又懒散地打了个哈欠,那双漂亮的眼睛自上而下对他轻轻一眨。
中原中也耳边模糊好像听到太宰治在问他看什么,心里却在想认识太宰治这么长时间,怎么从不知道这混蛋的眼睛这么漂亮。
意乱情迷确实要看天时地利人和,仅仅只是,那一瞬间的事情。
中原中也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俯下身亲在了太宰治嘴角。两人的嘴唇轻轻碰在一起,仅仅只是蜻蜓点水一样轻轻碰了下,中原中也骤然回神,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后吓了一跳,猛地直起身,把太宰治掀到一边后倏地站了起来。
“我、我……”他一下子结巴了,看都没敢看太宰治,也不知道要怎么解释自己刚才的行为,“我去煮一壶可可。”
说完他就头也不回冲进厨房了,说实话,这个公寓实在小得可怜,他动作又迅速,并没有给他多少缓冲的余地,两步就冲到了,无奈之下左看右看,最后把厨房的纸拉门砰地合上,留了太宰治一个人,好像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似的在客厅。
中原中也紧紧背靠着厨房门,耳朵尖通红,心脏嘭嘭嘭快速跳动得就差从嘴里跳出来,许久才抬手一把捂住脸,难堪地自言自语:“我在做什么啊……”
厨房外,客厅里,太宰治坐在沙发上发呆,纤长手指无意识地一下、一下摩挲着自己被突然亲了一口的嘴唇;最后手指抚摸嘴唇的动作顿住,太宰治撩起眼皮,眼神落在那扇闭合的厨房门上,过了片刻后,他忽然露出了一个微笑。
窗外的暴雨还在继续,风打进没关严实的窗户,撞响了挂在窗檐上的风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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