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世界

01.

中原中也再一次见到太宰治，是在新电影的试镜环节上。

他看见太宰治这个既定男主角破天荒地出现在了被拿来用做试镜现场的小厅里，一身修身闷骚的浅色风衣，发梢带卷的黑发不怎么服帖地翘起来了两根，看起来很有一股刚刚睡醒起来的随意和英俊——但他知道这绝对是早晨起来花了四十分钟打理的结果，因为此人真正刚睡醒时候的头发压根和“英俊”二字搭不上一点边儿，堪称鸡窝——坐在试镜导演旁边的椅子上，一双人神共愤的大长腿闲闲搭在一起。中原中也看着这个拿过两次小金人奖的年轻影帝一边看面前各线明星的试镜，一边和旁边的试镜导演低声交换看法，偶尔有那么一两个看上去特别出色的，他兴致上来了还会亲自过去对戏，但往往对方的反应都不甚理想：不是什么人都有勇气和现今在欧美娱乐圈也能称得上是一句大牌明星的影帝对戏的。

最重要的是，这位年轻影帝的真人比照片还要英俊，往那些小明星身边一站，那些小姑娘一个个都差点软了腿。

站在门边远远看了几个，中原中也便抬脚准备走人。他不是来试镜的，这部电影的卡司阵容里已经有了他的名字，他今天过来这里只是因为和导演旧识，于是来见老朋友一面，顺便放助理去商量下他的档期安排——以便拍摄时间和接下来的巡回演唱会错开。

毕竟，他并非正儿八经的演员，身为获得格莱美三次提名两次得奖、以及凭着新专辑《Carlo》在去年MTV欧洲音乐大奖上横扫五项奖项的重量级歌手，他此次会参演这部电影，完全是因为他负责了这部电影的主题曲；经常带着电影得到小金人提名的导演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为了给这部电影再增加点热度，以及正好里面有一个角色十分适合他，于是两边一番你来我往，这事就顺理成章地被他应了下来。

“中原先生。”刚才去替他跑腿的樋口追过来，手里拎着一个白色塑料袋，“迟了一点十分抱歉，这附近没有自动贩卖机，连个便利店都没有，我跑到另条街上才买到。这是您要的清咖。”

“唔，谢了。”中原中也接过来，打开喝了一口，“下次用不着这么急——我又没有要快渴死，你穿那么高的高跟鞋，小心跌倒。”

樋口撩起一缕跑乱的发丝别在耳后，不怎么明显地微笑了一下。“不碍事，这是我的职责。”她平静道，视线却顺着中原中也的目光从半合的门缝间看向试镜厅内部，“咦……那不是太宰治？他居然在这里？”

中原中也喝光了那罐咖啡，用两根手指松松捏着走到垃圾桶旁边丢了进去，一边头也不回地说道：“他是电影男一号，出现在试镜现场有什么稀奇的。”

“但我听知情人说，这位看起来平易近人，但实际上却……”樋口一叶一时语塞，试图挑个更适合一些的形容词，“也不是耍大牌，就是十分地……懒？听说工作以外一切事情都很嫌麻烦的样子。”

“啊，是啊。”中原中也迈开腿朝走廊深处的办公室走去，闻言漫不经心回答，“的确是这样没错，那家伙以前十六岁刚出道就一鸣惊人，鼻孔长在头顶，压根就不知道‘谦逊’和‘敬长’怎么写。现在过了几年，我看他倒是越发……唔。”

樋口一叶落后他半步跟在后面，听了这话心想我看您也不知道这俩词怎么写。但身为中原中也的经纪人偶尔兼职小助理，这种时候确定立场还是十分必要的，于是顺着话音猜测：“收敛？”

中原中也轻轻一声冷笑：“开什么玩笑。我是想说看来鲭鱼混蛋的演技倒是进步不小，不愧是要靠这个吃饭的。”

樋口一叶没想到得来的居然是句夸赞，虽然这句夸赞听上去哪里怪怪的，不像是句好话。

但不像好话才是正常样子：因为这个圈子里的人谁都知道，太宰治和中原中也曾经在一个事务所，共用一个经纪人，甚至同一年出道时还进行了合作，而那部由太宰治主演、中原中也唱主题曲的电视剧收视率也不负众望地创下新高，致使两个人一炮走红——

但林林总总这么多条下来，也挡不住他们俩之间关系自未出道起就数一数二得恶劣，到后来两人纷纷拿下各种奖项，人气飙升，他们关系恶劣这点更是到不仅圈内人尽皆知、就连圈外粉丝都一清二楚的地步。

想到这里，樋口一叶摇摇头，不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赶紧追上前面同样不好惹的大爷的脚步。

而他们身后，从那条没有闭合的门缝里模糊传出了试镜演员的声音，正是此次电影《沉默世界》中的一句台词：

“你应该知道的，我们之间并不需要言语，也能明白彼此的意思。然而那有用吗？——醒醒吧，你不能永远总是对过去也许会发生的事情耿耿于怀。*”

……

出于一些私人原因，中原中也并不大想在今天和太宰治发生什么接触。当然，这不是说他怕了，纯粹是因为他刚坐了十个小时的飞机，遥遥从地球背面赶回来，又因为工作繁多、时间紧凑，出了机场就马不停蹄赶到这里，精神实在只能算是“过得去”的状态；而面对太宰治的时候如果没有绝佳的精神心理打底……中原中也拿自己和太宰治认识十四年的经历打保票，那之后绝对会发生一些他死也不想看到的事情。

所以他今天来之前，就做好了低调来低调走的打算。

然而事与愿违，根据墨菲定律，你越担心某种情况发生，那么这件事发生的几率就几乎接近百分之百——总之，他和陀思妥耶夫斯基聊完了天，樋口也和相关负责人谈妥了他的档期安排，两人溜溜达达一路低调往外走，眼看着即将顺利走到停车场，中原中也刚把心里提起来的那口气默默呼出来，就听见一个含着笑意的低缓嗓音在背后响起：

“咦，这不是中也嘛，什么时候回来的？”

这充满了熟悉到令人恶心的故作吃惊的声音令中原中也头皮一炸，脖子上寒毛都瞬间根根立了起来，用力咬了下舌尖才堪堪忍住惊一跳后差点条件反射冲出口的破口大骂；至于跟在他身边的樋口一叶则没有这么多顾虑，反应十分直白地踉跄了一下，猛地转过身：“太……太宰先生！您怎么会在这里！”——其实比起这句，她更想说的是你怎么突然出现的，默不作声地躲在这里专程等着吓他们吗？！

蝉联小金人的新晋影帝太宰治笑眯眯地站在他们身后，闲闲把手插在兜里：“我听说事务所里来了个前途大好但是十分难带的新人，没经纪人能跟得住他，森先生就把靠谱稳重的广津先生调了过去，另给中也派了一个——原来就是这位美丽的小姐。”

樋口一叶虽说资历没有前辈广津柳浪那么老辣，但工作态度水平都是经过森鸥外和中原中也认可的。短暂的慌乱过后她迅速把了面上多余的情绪删得干干净净，甚至还挂上了一个微笑：“鄙姓樋口，初次见面，很高兴能见到您，以及恭喜您蝉联大奖，太宰先生。”

太宰治意味不明地把一边眉梢挑了起来，配上他一脸人畜无害的英俊微笑，那样子看上去居然有点大男孩式的羡慕，就好像高中男生看见自己认识的同学有了一个漂亮女友。“唔，这真不错，怎么我就碰不上樋口小姐这样的温柔又漂亮的女性助理，反而全便宜了中也这个……”他的视线在中原中也的脑袋顶上恶意示意了下，“嗯哼？”

“给你漂亮的女性助理？”终于把那口怒气囫囵咽回肚子里的中原中也转过身，脸色不好看地给自己的助理解围，“做什么，传绯闻炒作人气用的吗？”

樋口一叶夹在中间，明智地闭上了嘴。

这两人刚一见面，话还没超过三句半，就已经一个嘲讽个子矮，一个嘲讽人气都是炒作结果，实在不能想象他们单独呆在一起超过半小时会是什么样子。樋口一叶面色平静，眼神自然下垂盯着自己高跟鞋的细细鞋尖，心里默默想。估计会直接打上当天头条。

这么一稍加联想她就简直要头疼起来。可也正如太宰治所言，她虽然工作优秀，但也的确是资历尚浅。既然连广津先生那样的前辈都不能阻止这位想要和太宰治杠一杠的想法，她就更没有那个资格和立场了。

何况就眼下来说，这两人三言两语间就已经自划了一个小小空间，把其他人事都屏蔽在了外面，已经插不进话了。

于是漂亮的经纪人小姐看见她伺候的大爷绷着一张漂亮的脸，眉头紧紧皱起来，冲另一位大爷骂道：“啧，我今天都本来想放你一马了，你还特意凑过来——我看你的确是欠骂皮痒了，太宰！”

太宰治则不慌不忙地笑了一下，露出一个要多假有多假的微笑，嘲讽意味十足：“中也，不是你刚才躲在门口悄悄偷窥我的时候了？想看就进来看嘛，看在我们即将在同一个剧组呆好几个月的份上，我不会介意的。”

中原中也：“少在那里自作多情，我有病去偷窥你？！”

太宰治：“可不是有病嘛，不然我们明明同岁，身高却差了二十公分……唉，说出去真是一桩闻者落泪，见者伤心的惨剧啊。”

中原中也原本紧绷的脸色终于没忍住，额角猛地跳了跳：“你放屁！！”

太宰治好整以暇，“呵呵”一声：“你吃屎。”

樋口一叶：“…………”

这吵架程度“惨烈”到令人耳不忍闻，她没法堵住耳朵，便只好复杂又纠结地悄悄闭上了眼。

而旁边的骂战还在继续。

中原中也把袖子一折一折挽起来：“来来来，看来今天这场架是不打不行了——看在一起长大的面子上我给你三分钟，你可以赶紧想个通稿，好对媒体解释为什么突然被送进医院住院去了。”

面对人身威胁，太宰治淡定依旧地摸了摸鼻梁：“我记得你前两天才开完了一场演唱会，还有力气在这里跳着脚揍我？”

“哈，又不是四年前的时候，开完一场都累得要死，几天不想动弹。”中原中也洋洋得意，挽起袖子而露出的小臂上有着流畅好看的肌肉线条，“我已经不是你记忆中的中原中也了，太宰——”

太宰治轻轻弯了下漂亮眉眼，一双鸢色的桃花眼因为这个动作而更显狭长，无疑是好看的。他似乎就在等这句话一样，唇角眼尾都带着令人心动的笑意，眼瞳里却十分平静，甚至是冷漠的。

他缓慢而清晰地开口说道：“但在四年前……先离开的那个人是你。”

骂出了状态的中原中也和他那一旁坚定装背景板的经纪人在听到这句话后，齐齐愣了一下。

如果说前面都是称为“吵架”都让人尴尬、就算拿给狗仔人家都不会相信的内容，那这一句包含的信息可就不那么简单了。就好像一片不堪入目的杂草地上突然亭亭玉立地钻出了一朵山茶花，两厢一对比，让这朵本算不上多艳丽的“山茶花”也霎时间惊艳起来，逼得人下意识去看、下意识去联想。

“……”樋口一叶猛地睁开眼，先是茫然而震惊地看了眼太宰治，慢慢地，又将不敢置信的眼光投向了中原中也。

而被她盯着的那位，中原中也将原本没说完话而微微张开的嘴闭上了，转而微微皱起了眉。

“四年前那次争吵之后；我没能说服你留下,让我们的关系就这么断了。”他轻轻一耸肩，“好吧，这么说有点狡猾，我们之间的问题——太多了，并不只是这么点儿。”

太宰治的嗓音没什么变化，和平常一样，甚至还带着刚才胡闹性质的骂战时那种故意拖长的粘连尾音；明明话音和刚才没有什么区别，只凭那双微眯的双眼和微勾弧度的嘴角，樋口一叶便明明确确感觉到了“空间”的存在：刚才胡闹时，他们身边似乎连空气都是沸腾的，仿佛一锅就差要炸锅的沸水，然而随着话音落下，这锅沸水瞬间就冷却了下来，又或者像是全部蒸发成了湿热的水汽，一股脑浓厚地挤在口鼻处，让人简直喘不过气来。

她几乎是立刻相信了这句话，相信了太宰治隐藏在这句话背后的深意——不，谈不上“相信”，因为在她听到这句话之后，脑海里压根就没有出现“不相信”这个选项，失去了对立选项，就只能称作是“顺从接受”。于是樋口一叶一边脑子震惊卡壳，一边不忘开始想起了这件事的对策和处理办法，成型的PlanABC有条不紊地占据了一半大脑，和混乱尖叫的另半边大脑分庭抗礼，井水不犯河水。

从这点看，樋口一叶的确是个认真负责又专业的好经纪人，未来大有前途。

而在十几秒的沉默后，中原中也终于开了口，回答的话却似乎是在转移话题、还转移得十分生硬，驴唇不对马嘴。

“——嗤，你还是老样子，有一张擅长花言巧语的嘴啊，‘老朋友’。”他一声哼笑，“不远千里来找我旧事重提，深情款款喋喋不休可不是你的风格。说到底，你来找我也只是想让我帮忙，出手解决你那小学弟最近惹出来的麻烦吧？”

樋口一叶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彻底茫然了。

太宰治眨了眨眼，有点意外，刚才那股压抑感顿时潮水一般退去了：“咦，中也已经把台词本背下来了？”说完又自顾自反应过来其中关窍，“唔，我忘了你平时也要成篇成篇地背乐谱和歌词了。”

“这种小伎俩就想看我笑话？”中原中也挑了下眉，“你也不看看我认识了你多少年。”

太宰治耸了耸肩：“毕竟好久不见嘛，这点对你来说的小把戏不是当然的吗？”

于是樋口一叶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刚才这位是招呼不打一声地演起了接下来要拍的电影其中片段，而中原中也意识到并且顺利接上了。

樋口一叶默默无言，觉得这两位真是无聊没边儿了。

但是……她悄悄看向太宰治，回忆起刚才那种平静又极度压抑、如同降下暴风雨之前的晦暗天空的感觉，觉得自己知道这位是如何连斩小金人的了。

到这个地步上，可怕的已经不是身临其境……而是那份无论何时都能随意进入这种演戏境界的状态了。

真可怕啊，太宰治。

半小时后，中也携带满脸茫然的经纪人终于甩脱了某个热衷于从他这里找乐子的大麻烦，大麻烦因为还有要紧工作，只能遗憾放弃了跟上车的计划。

路上，樋口一叶从刚才对太宰治精湛演技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想起了什么，疑惑道：“这个剧本男一和男二之间是有点压线不假，但有这么情绪露骨的台词吗？”

中原中也右边胳膊随意架在车窗上，懒洋洋地回答：“都说他是为了找乐子，你还往心里去——是有这两句台词不假，不过情绪和前后语境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中间还有几句别的台词，他是特意挑了这么模棱两可的两句来玩的。”

于是樋口一叶彻底放了心，心想果然，太宰治和中原先生曾经是恋人这回事，听上去也太匪夷所思了。

放了心，樋口一叶也就笑着开了个玩笑来调节下气氛：“那他的演技也太……我刚才可是真的相信你们两个有那么一段故事，甚至都在想暴露之后的媒体通稿了。”

“嗤，这算什么，”中原中也冷笑，“那家伙的各种花招还多着呢。”

樋口一叶神色顿时纠结，决定不再说话，低头专心看起了工作表。

而中原中也看着窗外路边飞速倒退的梧桐树，脸上各种表情都渐渐淡了下去。

分手四年。他半咸不淡地想。那个混蛋说起情话来还真是眼都不眨啊。

*：“你不能永远总是对过去也许会发生的事情耿耿于怀”——石黑一雄《长日留痕》

02.

一部大电影的诞生总是伴随着漫长的制作周期。当人们听到有关这部电影的任何只言片语，比如有哪位重量级大牌人物加盟了某某电影时，往往这消息早在半年甚至一年前就开始在酝酿了。

中原中也在这次的全球巡演筹备之初，签下了出演《沉默世界》这部商业大片的合约，巡演刚刚开始时抽空飞到尚且还在最后选角的剧组，谈具体细节顺便会了会老友，紧接着便马不停蹄飞到圣胡安准备下场演唱会。而等他在伦敦完美结束了今年的巡回演唱会全部日程，并在哥伦比亚舒服度过了一次短暂假期之后，他终于带着一干保镖和私人助理飞往了爱丁堡，正式进组，开始参与《沉默世界》剧组在爱丁堡片场的拍摄。

下飞机时爱丁堡正好是朗朗晴空，万里无云，令人心情舒爽。中原中也里面穿着一件乳白色的扭花毛衣，外面套着件深蓝色的长款外套，脸上带着副遮了半张脸的Ray-ban，另外小半张脸则深深埋在墨绿色的围巾里。他站在行李托运带旁边，透过一旁巨大的落地窗觉得今天天气晴朗得正正好好，十分讨他欢心，于是伸完懒腰后打开手机，登陆Twitter懒洋洋发了条新动态，算是敬岗敬业，配合电影的宣传工作。

而在他之后，已经打好招呼、合作良好的各大媒体纷纷闻风而动，为新电影造势——配合上中原中也那条定位在爱丁堡、内容为“天气不错，开始为新一轮工作加油”的推特截图，放出诸如“摇滚巨星中原中也现身爱丁堡，开始《沉默世界》拍摄”这类让粉丝尖叫想要立刻订机票的消息，自然又是掀起一轮不大不小的波澜：至于那种社交软件上大面积尖叫昏迷的场景，在事务所和电影公司正式放出中原中也加盟《沉世》的消息时已经上演过了。

不过那些显然都是后话。回到眼下，中原中也下飞机经过片刻休整后赶往剧组的拍摄地点，恰好赶上拍摄，片场中的大部分工作人员都在为拍摄忙碌着，少数几个正好没事的，看见中原中也走过来，也是猛捂住嘴——激动万分，又不敢打扰那边的魔鬼导演。

中原中也下飞机第一天，本是可以明天再过来正式进行拍摄，但以他的性子，向来是“要么干脆不做，要么就要做到最好”，是以即使是以前没涉足过的演戏拍电影，他也会拿出一百二十分的认真态度对待，更何况这对他来说，全新的领域就相当于一次全新的冒险。

而中原中也向来热爱冒险。

他没有引起什么骚动——这部电影里大咖和超新星云集，他只是这里的又一颗熠熠生辉的星星而已——带着墨镜十分低调地走到了一处好观看场内拍摄的角落，打算观摩下其他人的演戏过程。然而走到角落时他才发现那里已经有人了，此人金发碧眼相貌英俊，还是个熟人。

“哟，来看看这是谁大驾光临？——欢迎摇滚小王子来到爱丁堡。”菲茨杰拉德冲中原中也抬了抬下巴，顺势一挑眉，“你还真是勤劳工作的楷模啊，你昨天和我说是今天的飞机，可没说今天就过来片场了。”

“我又不是你们这群专职干这行的，”中原中也没和他说那些漠漠然的客套话，而是懒洋洋环臂往旁边一靠，可见他们两人的确很熟，“我以前又没演过戏，不抓紧时间抱一抱佛脚，明天拖你们后腿怎么办？”

“哈哈哈哈，好久不见，你也会开玩笑了——不过我有足够理由相信，你在演唱会开完的那天就已经开始在研究怎么演戏了。”菲茨杰拉德压低嗓音笑了两声，“不过没关系，你被踢出剧组无处可去的话，完全可以来我们公司嘛。我一定率领整个董事会列队欢迎摇滚巨星中原中也先生的到来。”

“哈哈。”中原中也给了他干巴巴的两个“哈”字以示嘲讽，“见鬼的富二代。”

弗朗西斯·F·菲茨杰拉德，一个号称主业是演员、副业是经营家族财团，以及在采访中面对“除了演戏，您认为您还剩下什么”这个尖锐问题时淡定回答出“继承亿万家产的企业家”这种回答*的男人。演戏八年完全是因为兴趣爱好，基本一部电影里他往往身兼投资方和出演成员的双重身份。

不过好歹富二代当演员也很是干出了一番成绩，出演电影给公司收回的利润喜人，董事会也就不再管这位大少爷的闲事，何况这位少爷想当演员的想法真心实意，对待这份工作并不能算是玩票性质。

菲茨杰拉德看向正在拍摄的摄影棚：“如果你想学一学如何演戏，那么现在，最好的教材就在你眼前。”

中原中也把墨镜摘下来随手放进外套兜里，表情若有所思——他来的时间恰好，现在正在摄影棚里拍摄的人是太宰治。

太宰治穿着一身修身的浅色分风衣，内里是件黑马甲配条纹衬衣，衬衣领下还有块用两条交缠细带系住的绿松石配饰。他坐在准备好的道具场景间，面前是大片里常用的那种全墙屏幕，整块墙面被分割成了大大小小的独立屏，各自运行着被输入的程序指令，纯黑底色的屏幕上不停往上飞速划过一串串绿色代码。

而太宰治带着大耳麦，坐在最大的一块显示着不知名倒计时的屏幕前，正在利用耳麦对某个人说话。

“让人喜欢不起来啊。”他轻轻一闭眼，那瞬间无数往事随时流浮起，而正当中是一张泛黄的老照片。

“‘原本是杀手的人没有成为好人的资格’……”

“你真的这么认为吗？*”

中原中也记性不错，扫了一眼就记起来这是电影中的哪个片段：

太宰治所饰演角色的乖乖后辈被卷入了一桩麻烦事里，自顾不暇；而电影开始时后辈救回来的可爱女孩因为被查出是一桩连续杀人案的凶手，眼下正迷茫地坐在无人运输机里，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资格活下去。太宰治身为所在事务所的底牌之一，过去身份和精力无不复杂，又是后辈所信赖的人，于是出手黑进无人机的系统里，和那女孩谈谈心聊人生，拯救一下迷途羔羊。

他无意识地摩挲了下嘴唇，陷入了沉思。

这一场独白，是场无人配合的独角戏，并非单纯背出来台词那么简单。因为无人配合，甚至没有肢体动作，那么剥离所有可以掩饰弥补的因素，所剩下的就单纯是对入戏演技的考量——眼神与面部表情，此刻大剌剌地暴露在镜头之下，多一分则浮夸，少一分则僵硬，如何恰如其分地表达出角色的内心活动才是这场独角戏的重中之重。

“你亲手杀害过多少个人？”停了几秒，仿佛听到了那一边少女喃喃的回话，他接着说下去，“不过才35人。”

在这句评述之前，他的眼睛轻轻弯起来，然后极轻极轻地笑了一下。在旁围观的中原中也头皮一麻，感觉就是这个眼神和这声轻笑，把他瞬间拉进了太宰治所营造的世界里——坐在屏幕前的男人并非是什么穷凶极恶的变态，对少女所犯下的罪行不屑才轻笑一声。只是曾经同样身为黑暗中的一员，男人所经所历是少女无法想象的。现在少女所迷茫和绝望的一切，都是他过往曾经冷眼旁观过的片段，他那声轻笑以及那双含着些许怜悯和漠然的双眼，只是在最普通不过地说明一件事：这件让少女绝望、让后辈手足无措的事情，他是真的从心底感觉没什么大不了的。

演戏就是如此奇妙。有时候仅仅只是一个眼神，就能让你看见另一个崭新的世界。

“卡！”

在业内被称作鬼才导演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轻轻敲着手臂，眼睛紧紧盯着取景框。过了会儿他面无表情冲场内一点头：“过了。下一条。”

刚刚还无比安静的摄影棚内瞬间人流涌动起来。工作人员纷纷开始进行各项道具和布景调整，太宰治在听到“卡”声的瞬间就散了刚才演戏时那种神秘又淡定的气场，没骨头一样软绵绵瘫在了道具转椅上，同时冲场边懒洋洋地一招手：“水——”

他招的是自己那小助理，做事认真又颇有活力的一个年轻人。太宰治躺在转椅上伸了个懒腰，心里默默回味了一遍刚才的表现，自认为毫无疏漏，于是满意地两腿一交叠，感觉今晚菜单上可以额外加一份螃蟹。

水杯被塞进手里，却和平常哪里有点微妙的不同。太宰治撩起眼皮看了眼来人——果然是上次匆匆见了一面后就又是好几个月没见面没联络的中原中也。

“呀，中也。”他手里拿着热水杯暖手，可能是因为冷或者今天拍戏过半消耗了过多精力，总之平时见面必定要作妖的男人难得显得有点蔫。这个季节爱丁堡的温度低得神共愤，他为了拍戏也只能穿单薄风衣：“欢迎来到低温地狱，希望你不会第一天就发烧然后哑了嗓子。”

中原中也穿得浑身暖融融，丝毫不惧怕他这种幼稚的恐吓：“哦，那你可要坚持住啊，别在我冻傻之前你先蹬腿儿了。”

“唔，希望吧。”太宰治难得没有反驳他，而是老实承认了：他现在究竟有多冷可见一斑，从脸上那副生无可恋的表情也能看出来。

过了会儿太宰治又抬起眼，看了看中也，忽然开口：“晚上……”

“嗯？”

“晚上我去你房间找你，明天拍摄的部分，我可以给你讲一讲。”他笑眯眯说道，“这可是来自一个蝉联小金人的影帝的亲自授课，很难得的吧？”

“开什么玩笑。”中原中也下意识反驳，“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

“中也。”太宰治轻轻捏住他手腕，冰凉的手指让中原中也皱了下眉头，而他的眼睛里有种他们彼此都清楚的内容，“但四年过去，你还是来见我了——刚才你的话奉还给你，有时候中也自己都不清楚的事情，我可是比你自己还要了解啊。”

“……”

中原中也甩开他的手，转身离开了。太宰治坐在那安静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走了几步后又停下，最后嫌弃又不大耐烦地开口：“晚上八点。八点之前我有一场采访。”

“嗯～”太宰治弯起漂亮眉眼，“好啊。”

*：前后几句台词都摘自《文豪野犬》动画第二季

03.

等两个人身影交叠地倒在床上时，中原中也在接吻间隙还不忘唾弃自己一句没出息，从小到大次次吵架冷战都是太宰治一哄骗就跟着半推半就，这次好不容易坚持了四年时间，从推特拉黑到工作重心转移欧美，哪一个都表示了要和太宰治撇清关系的决心，结果四年后见面，发现结果还是一如过去的每一次冷战。明明平时工作时候也不会特意想起他，但等两人嘴唇贴在一起的时候，他发觉自己手臂自觉抬起来环住了这混球儿的脖颈——都要成本能了！！

太宰治一边用那种黏糊糊的吻法含咬中也的嘴唇，一边忍不住笑起来：“中也又在心里骂我。”

中原中也抬起下巴接受来自这个讨他欢心的吻，手在太宰身上胡乱摸着，没说话——对于太宰治总是会读心术一样能洞察自己想法这件事，他现在都懒得去做出什么反应了。而且现在的状况也不允许自己有什么别的想法，那只托在自己腰上的手逐渐向下滑，在脱掉那条黑色裤子后没有着急对骚包的T－back动手，而是缓慢暧昧地捏了捏紧实的臀肉，像是在享受这种手感一样，接着又一声近在自己耳廓处的满意叹息，那只手伸进内裤里，张开手指覆在了自己屁股上，随即色情富含挑逗意味地揉捏起来。

中原中也被他这种搞法弄得几乎有点不耐烦起来：为了那场耗时半年的巡回演唱会，他这六个月来一直过着苦行僧一般的生活，禁欲禁得差点以为要变成性冷淡。而情欲被以熟悉的手法挑起来之后，他就多少有些迫不及待起来——啰啰嗦嗦废话那么多，就不能安安静静闭上嘴好好干，做一个合格的情人吗？！

所以说他才讨厌太宰治！

想到这里，中原中也腰部和手臂猛地一同发力，把一边亲吻爱抚一边要把自己全部压在身下的男人推翻按倒在柔软的被子里，翻身坐了上去。

他的气息因为刚刚一通亲还有些不稳，听上去气喘吁吁的，又带着点情欲上头时特有的沙哑：“……话多的人往往没有好果子吃，没听说过吗？”

太宰治一只手还在他内裤里摸着他的屁股，见状另只手就顺势扶上了劲瘦的腰线，还不老实地摸了一把，嘴上也乐见其成似的，十分配合：”那中也来自己来？”

中原中也喘着气，把自己的内裤脱下来扔到一边，露出里面早就高高挺立的肉棒，和太宰同样精神的那根挤压在一起。他俯身从床头柜上拿出润滑剂，胡乱挤了一堆在自己手指上，然后一手按在太宰胸前，抬起屁股，把涂抹了润滑剂的手指往后穴上抹——然后没有挤进去，长久的空窗期让他的后穴重新变得不易接受外物侵入，中原中也紧紧皱着眉，咬着一点嘴唇挤进去一个指节，试探着动了动。

太宰治叹了口气，把眼角都已经染上一层薄红的人压下来搂进怀里，抓着紧绷臀肉的手则往旁边挪动，按住了中也的手：“我现在相信这四年里中也是真的没怎么自己动过手了……”

“废话，我本来——唔！”中原中也一句骂还没说出来，身后太宰的手已经按着他自己的手指探进了那个抗拒着异物进入的穴口，“等下，太宰，让我先出…唔,让我先把手拿出来……!”

“欸？才不要呢。”太宰治轻轻皱着眉似乎在忍耐什么，一滴汗顺着他额角滑下，而嗓音虽然不可避免地暗哑下去，带上了一丝紧绷，但话语尾音笑嘻嘻的，“因为不是说好了吗？中也要自己来——”

“啊啊啊！…呜，你慢点，不要这么——”

小小的、许久没有被探访过的穴口已经被粗暴塞进了四根手指，同样修长，但分数两个人。两根手指压着另外两根，熟门熟路地在柔软湿热的肠壁上四处按压，并起来在里面不停抽插，让一下子绷紧了身体的中原中也心底翻起一种莫名的羞耻感；而因为四根手指的粗鲁进出，他们的手指在抽出来时还会带着穴口处的媚肉一并翻出，那个小小的穴口也在这种粗暴对待中飞快捡回了以往的记忆，开始接纳手指的出入，并一开一合地收缩起来，似乎在索求更多。

当手指的进出变得极为顺畅时，他们偶尔还会有一两句嘴唇相贴时漏出的呢喃调笑——大多是些让人听都不好意思听的下流床话，能把对方说得身下动作更激动是目标。但渐渐地，他们不再交谈，房间里只充斥着交缠在一起的越来越重的喘息。中原中也把额头紧紧抵在太宰肩上，自己前后摆动着腰胯，闭着眼去感受那种一遍遍冲刷着他大脑神经的快感。强烈的快感让他的动作越来越急促，两人紧紧压在一起的肉棒也淌满了不知谁的前液，连上他穴口出随着手指抽插溢出来的过多润滑剂，抹得他们两个下体到处都是湿滑一片，看起来淫乱不堪，格外有冲击力。

就在中也快到达顶点的时候，太宰治一眯眼，抬头亲了亲他汗湿的下巴尖，然后飞快抽出手指，在中也还没反应过来、手指还留在陡然空虚下来的小穴里时，他掐着中也的腰挪了挪，然后动作迅速地把自己那根早就硬到要爆炸的肉棒紧紧贴上那个一张一合要含住什么东西的穴口。

因为情欲和快感的影响，中原中也的反应慢了一拍，所以没有在第一时刻反应出他接下来要做的事。

直到有什么粗大的东西紧紧挤着自己的手指进入，同时穴口传来一丝撑到极致的疼痛感——

“啊啊啊——唔、太宰治…你这个，呜…!”这感觉简直要让人发疯，痛感和快感奇异糅合在一起，中原中也浑身寒毛根根竖起，几乎要不知道自己是该先痛骂还是顺从感觉呻吟。

“我这个——嗯哼，什么？”太宰治用力把自己的性器插进去，背上汗珠滑下，被中也掐在他背上的另只手从中拦断，那几根手指因为吃痛而扣得越来越紧，在猛地一松之后，又猛地掐进肉里，留下两道几乎要破皮的指痕。

他没留下什么让中也去习惯的时间，实际上，在过去这么多年里，他了解中也的身体要远远超过其本人。所以眼下即使趴在他身上的青年在眼角鼻尖俱红、在呻吟间隙不忘断断续续骂他，他也从那裹住自己疯狂收缩的肠壁上得知，这一下痛是有点痛，但更多的是爽到头脑空白。

于是太宰治开始一下下往上挺腰，捣进去的动作又狠又重，让中原中也只剩下了喘息呻吟的精力。最后的时候他把高潮中的中也紧紧压在怀里，自己也深深埋在那个柔软的地方，喷出一股股白灼。高潮中的太宰附在中原中也耳边，叹息声低得几乎听不见：“我想你了，中也。”

他们两个之间从来不需要说太多，正如太宰治比中原中也还了解他自己一样，中原中也同样了解太宰治。

即使他们之间有四年的空白期，但这种事对他们来说，从来不是问题。

好吧，现在算算，

他们谈恋爱四年，分开四年，认识了十四年。

中也在情欲裹狭中模模糊糊想。

大概，以后也会这样下去吧。

啊啊，真见鬼……冷战计划坚持了四年，最后还是失败了。

04.

新一届小金人颁奖典礼上，影帝太宰治凭借《沉默世界》再度拿下最佳男主角奖项。

在作感谢致辞时，他一手拿着那个象征着至高荣誉的小雕像，一手拿着话筒，在开口前往台下扫了一眼。

他们剧组这次排位很靠前，一看排位就知道今晚剧组里的各位会频繁出动。然而实际上也的确是，到现在《沉默世界》已经拿下了四项奖项，最佳男主角无疑是里面最有分量的一个。

他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那里的中也，一身墨蓝色正装，坐在那里的样子似乎有些无聊：大概在他心里，虽然小金人奖的确很厉害，但对他来说并没有音乐圈的那些大奖来得有吸引力。

看到太宰治看过来的眼神，中原中也轻轻一挑眉梢，似乎想翻个白眼，但看在今天这个场合的面子上，还是勉为其难地给了他一个好脸色，提了下一边嘴角——只有那双带着点笑意的眼睛才能证明他其实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无聊。

太宰治扶了扶话筒，笑着开口道：“感谢《沉默世界》给我再次添上一层光环。以及，感谢它给我制造了一次好机遇，让我有机会和某个人——再次相遇。”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