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流行在上个世纪的蓝调曲在这个安静的夜晚里缓缓流淌,店面不大的小酒吧里坐着三位常客。上了年纪的调酒师在吧台后擦着一只鸡尾酒杯,然后,一只空杯子被推到了他的面前。
“不好意思,老板。再给我一杯加冰威士忌。”
说话的是位青年,戴着一副圆眼镜,总是一丝不苟系好最上面一颗扣子的衬衣和西装外套给人一种十分严肃的印象,实际上也确实如此,他做事严谨细心的态度、以及一板一眼的性格,令他所在的公司给了他一个十分重要的工作岗位,很受看重,当然,薪金也不少。不过与之相对的,就是青年几乎没有什么休息的时间,加班成为了常态,像现在这样,下班后来喝一杯的机会总要隔一段时间才能出现。
“好的。”调酒师将空掉的酒杯收了回去:“您稍等片刻。”
说话间,另一只空杯子也被推过来。“我也再要一杯吧。”坐在另一边的青年用稍显低沉的嗓音开口说道。他的下巴上有着短短的胡茬,言行间时常有着超出年龄的稳重感,这和他过去的经历也有关系。虽然为人也的确十分可靠,但他的友人们却知道,和那副成熟样子微妙不符的是,青年本人其实是一种不知道哪里总是稍显天然的性格。
“好的。您还要一杯和之前相同的吗?”调酒师收走第二只空杯子,开口询问。
“是啊……差不多今晚也想换一种口味了。要一杯和安吾相同的吧。”青年说道。
“我明白了。”
“既然安吾和织田作都这么做的话,那我也——”被推到调酒师面前的第三只杯子还没喝完,矮胖的威士忌杯中还剩了一个杯底的酒液,融化小半的球状冰随着那只绷带缠至手腕的手的动作,在杯里的酒液中上下浮动。坐在两人中间开口说话的第三位常客则明显比两人更年轻几岁,言谈间也比两人更加跳脱,虽然同样穿了一身剪裁得体的黑西装,但显然尚未成年。在日本,将酒卖给未成年人已经违反了法律,不过就老板所知道的,这三位所在的公司,所做的工作本身就不符合一般人的常理。坐在两旁的同伴也深知这一点,不如说,坐在他们中间的这个未成年人,才是他们三个当中职位最高的那个,单看他现在笑眯眯的、无辜无害的样子,根本无法想象这个外貌出众的年轻人的日常工作内容有多残忍和血腥。所以当他第一次和他们踏进这家酒吧,神态自若点了自己爱喝的酒时,两人谁也没有想过“要不要给他换成番茄果汁”这种问题。
“太宰先生想再来点什么呢?”上了年纪的调酒师问。
“用高锰酸钾溶液和威士忌调成的酒精饮品——命名为,喝下去就能快点死翘翘的自杀式鸡尾酒!”
“抱歉,太宰先生,店里没有那样的东西。”对年轻人总是突然提出的奇怪且危险的要求已经习以为常,调酒师神态自然地拒绝了对方。
“高纯度的高锰酸钾固体和高纯度乙醇接触会引起爆炸啊,太宰。”坐在左边的青年推了推眼镜,冷静道:“平时的‘100%洗涤剂饮品’去哪里了?”
“爆炸也不错,那样的话我就会被炸飞,结果是一样的。”中间的年轻人手肘撑在吧台上,托着下巴笑眯眯看着眼前喝剩下一半的酒杯,用另只手轻轻敲了下杯沿,修建漂亮的指甲和玻璃杯碰撞,发出清脆声响。“就像这样,‘砰——’的一声呢。”
“高锰酸钾固体和高纯度乙醇接触发生反应会爆炸。”坐在右边的青年沉思着,慢慢说道:“……但是太宰刚才点的是‘高锰酸钾溶液和威士忌’,这样只是单纯的有毒物。”
“我只是在吐槽他总是提出无理要求的这一行为,织田作先生。”
“这样吗?不过,就算只是单纯的有毒物也不能喝就是了。”
太宰治、坂口安吾、织田作之助,这是三人的名字。而他们三人所同属的公司,也并非什么寻常可见的普通企业,而是这座城市黑暗一面的掌控者,港口黑手党。被称作最年轻干部的太宰、负责一切重要情报沟通与联络的情报员安吾、以及黑手党的普通成员的织田作,在难得都有着些许空闲下班时间的时候,三人会像今晚这样,一起来到这小酒吧喝上几杯,已经成为了常客。
现在已经是十一点。从以往的经验看,大概再喝上两杯,几人就会回去。调酒师想。三人的酒品都不错,不过,也并没有发生过他们在这里买醉的情况。
新的加冰威士忌被放到了各自的面前,在吧台前坐着的三人端起酒杯闲谈。这家酒吧的调酒师兼老板也曾是黑暗这一边的人,因此他们的言谈并不需要遮遮掩掩,当然,重要的事情也不会拿来酒吧谈。
“黑手党旗下,那家‘远山电子工业’的社长。”坂口安吾喝了一口酒,对坐在另一边的好友说道:“织田作先生知道的吧。我没记错的话,‘远山电子工业’是在织田作先生所属小队负责的区域。”
“远山社长吗?嗯,知道的。”织田作说道:“之前有接到过他的求助。好像是借了高利贷的人还不上钱,便求助了一个远房亲戚,在街面上当暴走族的,打伤了他们的社员。”
这样的、生活在横滨光明一面的公司,在港口黑手党的势力范围内,每年需要交上大量的保护金。但相对的,港口黑手党便会解决他们遇到的刁难,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一种无法摆到明面上的契约。
“欸——有这么一回事?”太宰治戳了戳杯子内的冰块:“然后呢?织田作去教训他们了吗?”
“嗯。只是一群十五六岁的青少年,最大的那个才十七岁。”织田作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平静地说道:“调查之后发现他们会去当暴走族也是因为各种原因,所以只把他们的机车都彻底破坏了。”
“机车……我说啊,织田作先生,那样没法解决问题的吧。”坂口安吾说。
“唔。我有在额外注意着他们的动向。”毕竟自己是黑手党的成员,要是因为自己想给那些孩子一个机会的举动,导致其他无辜的人遭到报复的话,就和自己的初衷不符了。
“打坏机车吗。”太宰治听到这里,不知道想起什么似的翘起嘴角,露出了孩子想到绝妙恶作剧一样的笑容:“哈哈,也许对某些人来说确实会有奇效呢。”
“太宰君也这么说?真是的,明明你才是平时会要求部下‘彻底’、‘不留后患’解决问题的那个人吧。”安吾摇摇头,叹了口气:“算了。不过我想要说的是,那位远山社长背着我们,偷偷与其他组织搭上线的证据已经拿到手了。之后不久就会进行收网。最近几天,织田作先生在那附近活动时请多加注意。”黑手党是讲究“仁义”和“道义”的组织,“吃里扒外”可以说是所有罪行中最不可饶恕、处罚也最为残忍严厉的一种。
“这样啊。我知道了。”织田作听后点点头,明白了好友稍显模糊说辞中的提醒之意。职位所致,两位好友偶尔会像这样,隐晦给他一些工作上的信息,以免他到时被卷入不必要的麻烦中去。
“安吾真是爱担心,织田作可是很厉害的,完全没问题!”太宰治晃晃酒杯:“不如说,那件事安吾已经调查清楚了吗?真是能成为所有成员楷模的工作效率啊。不过这么一来,接下来要忙起来的岂不就是我了吗?”
太宰治高高举起酒杯,嚷嚷着“好不容易休息了两天才不想工作”的样子,和那些不想上学的孩子没什么区别。让人完全无法将他和他实际上的工作内容联系在一起。无法让人联想到,就是眼前这个刚刚脱离出少年范畴、还未成年的年轻人,取得了港口黑手党历代最年轻干部的名头,被黑手党内部成员传出了“对太宰先生的敌人来说最不幸的就是成为了他的敌人”这种话,更是那个所有生活在黑暗一面的人都极为恐惧、提起都会变了脸色的“双黑”组合的一员。
想到这里,坂口安吾不由得再次叹了一口气,开口道:“我想太宰君还没有看我下午让人交给你的报告书。具体的情况都已经写在了报告里,和我们之前预想的一样。”
“背后是哪一方呢?”太宰治的唇边仍带着笑意,但没等安吾回答,他便用一种谈论今晚电视节目的随便口吻确定道:“是北边的家伙吧。”
……这也是,没人想与他为敌的原因之一。坂口安吾一边想着,一边回答:“没错,什么都瞒不过你。”
“嗯,因为在这之前就已经有些端倪让人怀疑了。”太宰把酒杯放在桌子上,嫌麻烦似的伸了个懒腰:“真麻烦啊——干脆把之后的善后处理都丢给中也去好了。反正大姐最近有意向想让中也的部队往主力位子上挪一挪。啊,要不要趁机将中也调到我的部队里来呢?”
安吾和织田作对视了一眼。
他们两人都知道太宰话中突然出现的另一人是谁。中原中也——和太宰同期加入黑手党的同龄人,黑手党中上下有名的体术大师,而在此之上,他还有着非常强大的异能,是“双黑”中的另外一人。有关两人的传言是,如果说太宰能看穿敌人的一切想法,那么能完全了解并将他的计划彻底贯彻下去、扫荡干净一切敌人的唯一人选只有中原。“双黑”这个名字,也是因为他们十六岁时两人单枪匹马摧毁了敌人一整个组织,其他组织的人太过忌惮他们、甚至不敢直呼其名而悄悄流传出的代称。
不过传闻是一回事,现实里两人的关系却非常微妙,吵架、打架都是家常便饭,明明分开时各自都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年轻人,可每当聚到一起就会不知道怎么变得非常孩子气。非常肯定这对搭档厌恶着彼此的黑手党成员甚至能从市中心排到港口,可他们两个的关系如果真的那么差,也就不会发生那么多的事,也不会几年过去,他们还一直都是“搭档”了。
“那样做的话,那位绝对会暴怒吧。”坂口安吾想了想太宰话中的场景:“还请不要这么做,太宰君。眼看就要到年底了,工作可是相当多的啊。”
“就是要看中也生气得像条小狗一样吠叫才好呢。”太宰治又笑起来,这次的笑容不同刚才谈起工作时的漫不经心,他在提起这件事时满眼都亮闪闪充满了期待,对给自己的搭档找麻烦这件事相当热衷:“说到底,中也他啊——”
打断他话音的是一段手机铃声。是从太宰自己的西装衣兜里传来的。
安吾微微皱了下眉,织田作则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酒。太宰治倒是没什么反应,他将手机从外兜里拿出来,拇指翻开机盖,然后将话筒贴到耳边。
“是我。”太宰治说。
现在是夜里十一点,而来自深夜的电话通常都没有什么好事。坐在左右两边的友人深知这一点,因此只是安静喝着自己杯中的威士忌。
太宰并没有说话,沉默听着电话另一端诚惶诚恐的汇报。短短几秒后,他嘴角的笑意消失了。
“知道了。我现在就过去。”他这么说道:“把现场围起来,一只老鼠也不许放走。其他的,等我到了之后再说。”
对面还在应着什么,模糊不清的慌张话音从听筒里外泄出一点,但太宰治已经没耐心听了,直接挂断了电话。
虽然通话时间不足一分钟,但即使只有这短短的一瞬,坐在这里接电话的人也从比他们两个小几岁的友人,变成了隐藏在横滨这座城市黑暗一面中的庞然大物、港口黑手党最年轻的五大干部。
真是稀奇。坂口安吾想。太宰君的笑消失了……明明是遇到了敌人越猛烈的反扑越会笑得开心,觉得很有意思的人。会露出这种冰冷表情,是手下人的工作出了乱子?
“怎么了,太宰。”把他疑惑的心声问出口的是织田作,他放下酒杯,看向坐在他们两人中间的年轻人:“出什么事了吗?”
“唔,嗯。不算什么大事,只不过稍稍要过去一趟。”放下电话的太宰又恢复了和他们相处时的那副样子,但这次笑容却未达眼底。他站起来,在吧台上放下了两张纸币,老板已经从一旁的衣架上取下了他的长西装外套。“抱歉啦,织田作,安吾。本来打算今晚三人轻松喝几杯呢,看来我得回去加班了。”太宰将那件黑色大衣敷衍潦草披在身上,对两位好友说道:“下次再聚吧。”
既然没有明说的事情那就是不方便开口了,他们对这一点都有着共同认知。坂口安吾摇摇头,说道:“没什么,反正都已经十一点了,把这杯喝完之后,我和织田作先生也就回去了。”
“说的也是。那就这样,我先走一步啦。”太宰治弯起眉眼冲他们摆摆手。
他转身离开这里,脚步倒是仍然不紧不慢,可在走出酒吧的一瞬间,这位黑手党最年轻干部的脸色整个阴沉下来。
来接他的车子已经等在巷子口,两名部下等在车门边,在看到他的身影出现之后,两人都不由自主低下了头。
“辩解的理由,我之后再听你们说。”
港口黑手党最年少的五大干部,此时此刻连一个眼神都没有施舍给他们,他从他们身旁经过,然后径直坐上车子。
“开车。”太宰治冷冷道。
……
四十分钟后,喝完酒从酒吧内出来的坂口安吾和织田作,也再次提起了刚才友人接到的电话。都觉得既然是这个时间还打来的,事情肯定不会这么简单。
“不过,既然太宰都说没问题了,那应该就不会有什么大事吧。”织田作这么说着,在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
他和安吾的公寓在一个方向,两人今天都喝了酒,谁都没有开车,所以决定坐一辆Taxi回去。
“不,织田作先生。我担心的不是这个。”坂口安吾揉了揉眉心,显然有着不妙的预感:“我担心,假如有不得不需要最高干部在深夜到场的事情发生,那么,根据事情的严重程度和最近的工作推断,恐怕……”
如同咒语一般,在他话音尚未落下的时候,坂口安吾的手机也在他随身携带的公文包中响起。
坂口安吾一脸“说曹操曹操就到”的复杂表情,掏出手机,按下了接听键。然后,在几秒的时间内,他听着电话另一端的内容,眉头缓缓皱起。
“……我了解了。”他这样说着,挂断了电话。然后对拦下了出租车的友人说道:“抱歉,织田作先生,看来我和太宰君一样,今晚不加班的计划要取消了。”
“是刚刚那件事吗?”织田作点点头,对于两位友人这种动不动就有突发工作必须加班,每日都工作缠身的情况也见了不少了。“看起来很麻烦啊。需要帮忙吗?”他问安吾。
“这个嘛,如果到了需要帮忙的时候,我一定会开口的。”坂口安吾苦笑了一声:“但暂时还不需要。谢谢了,织田作先生。”
“我认为对朋友这是应该做的。”织田作之助轻轻一耸肩,将拦下的出租车先让给了要凄惨地在接近午夜零点时赶去加班的好友:“工作辛苦了,注意安全。”
坂口安吾点点头,两人在Lupin门口分开了。
二十分钟后,当坂口安吾在事发地点附近下了车,发现这附近三条街道都被港口黑手党的人封锁起来了。会这么做、有能力这么做的人,除了先他一步赶到的最高干部外别无他想。
封锁了街区的黑手党成员们认得他的脸,也被提前打过招呼,于是没等他开口便点点头将人放了过去。坂口安吾注意到进行封锁的人是直属太宰的部下,直接由最年少干部管理统辖的少数人选,也就是所谓的精英小队。
这些细节都传达出了不妙的讯号,坂口安吾的眉皱得更紧了。他匆匆赶往事发地,那是一处正在修建中的工地,预计日后成为新商圈地标大楼的建筑刚刚封顶,现在却已经一半都变成了废墟。未被炸毁的另一半毛坯楼房伫立在黑暗中,钢筋水泥在黑夜里组成黑洞洞的大口,现在却也被迅速架起的几个大型探照灯照得灯火通明。几十名黑手党成员在被炸成碎块的水泥楼板和钢筋组成的废墟上忙碌,在雪亮如白昼的射灯照耀下,力求不放过任何一点线索。
“坂口先生。”有一名部下走到他面前轻轻鞠躬:“这边走。太宰先生和中原先生在等你。”
坂口安吾推了推眼镜后一点头,迈开步子跟了上去。
然而说是带路,但其实也没有离开事发现场的工地。只是在没被炸毁的那半边毛坯楼板中支出了一块干净地方充作临时场所,零零散散站着几个人。坂口安吾还没走近,就听到“唔啊”一声痛呼。
负责警戒的人将他放了过去,零散站在里面的几人当中,坂口安吾第一眼看到的是先一步接到报告而赶到这里的太宰治。年轻的最高干部抱着手臂站在旁边,黑色的西装大衣同他离开酒吧时一样披在肩上,太宰用修长手指一下一下,轻轻敲击着手臂。柔软微卷的黑发遮挡了他的神色,只露出小半面无表情的侧脸。但即使看不清他的表情,仅从他现在浑身上下散发的不爽气息和那股生人勿近的冰冷氛围,也能得知一小时前还坐在一起喝酒的好友,现在的心情绝称不上好。
坂口安吾的眼神移到中间。那里一坐一站着两个人。站着的那个是组织内拥有治愈异能的医疗师,坂口安吾记得她。先天性视觉障碍的女性,平时以白布缚住双眼,能够将致死伤以外的外伤在一刻钟内恢复如初,但相对的,因为伤口修养恢复所需要的大量时间被压缩在短短一瞬,愈合所爆发出的疼痛反而比受伤时还要痛苦,甚至还会有重伤昏迷的人在治疗过程中被活活痛醒的情况发生。
这名医疗师,现在正将双手轻轻放在眼前人伸出的手臂上,伤口处发出温柔和煦的微光。那条伸出的手臂焦黑遍布,到处都能看懂皮开肉绽的可怖痕迹,而在治疗一段时间后才恢复到这个样子,足以证明爆炸发生时这条手臂伤得有多严重。
但,从另一方面来说,从爆炸中心存活并只是手臂受伤,能做到这一点的恐怕也只有这个人了。坂口安吾叹了口气,走上前开口。
“真是遇到了件麻烦事啊,中也君。”他对正在接受治疗并且满脸写着不痛快,紧紧咬着牙关以免自己因为“治疗痛”发出声音的年轻人问候道。是的,今晚遇到这件倒霉事的当事人,正是他们先前在酒吧里,太宰接起电话前还在聊的话题主角——
中原中也一脸不爽至极的表情,此时此刻坐在椅子上,正伸着手臂让医疗师将最后的伤愈合好。他为了治疗将破破烂烂的衬衫和西装外套都脱了,眼下赤裸着上身,旁人能清晰看到这具稍显纤细的身体上所覆盖的肌肉,薄且线条流畅漂亮。时常有人先是听说过中原中也的恐怖传言,等见到真人时再回想起那些可怕传闻便不免觉得荒谬,但任何一个人见到这身线条既流畅又漂亮的肌肉,都会明白他所有的名头都并非浪得虚名,所有恐怖的传言都并非空穴来风。
“你来了啊,教授眼镜。”中原中也抬起眼,看向他。大约是爆炸的缘故,他的嗓音比平时还要略低沉些,隐隐有些咬牙切齿,不过坂口安吾不用说明也能明白,对方在恼火什么事情——中原中也不会因为帮了什么人而恼火,他只会恼火明明有自己出手帮忙却落成这副狼狈样子,还被自己的搭档,也就是太宰君正好看到。
“我听到了报告。”坂口安吾说:“抱歉,看来这次是我这边的部下给你添麻烦了。”
“不,你该庆幸他发出求援信息时是我正好在这附近。”伴随着医疗师“接下来可能会有些痛”的温柔声音,中原中也的眉头狠狠一跳,肩颈处的肌肉一下子绷紧了。上臂骤然炸开的愈合痛令他的表情微微扭曲了片刻,但咬紧了牙关没有发出声音——过了足足半分钟,冷汗浸湿了他脸颊和额头上的赭色碎发,年轻突击队长低哑的嗓音才再次响起:“……炸弹被装在那只被他带走的皮箱里,此外还有一只异能者小队隐藏在暗处。如果不是我正好在这里,他今天走不出这条街。”
谁能想到带走的皮箱里其实安装了炸弹?当遇到追击的敌人,常人第一反应都会是要把此行的目的牢牢抱在怀中逃窜,谁也想不到这一举动才是将死神的镰刀搂入了怀里。今夜正好在这附近的中原中也接到黑手党的求援讯息,第一时间赶到,谁知道被救援对象怀里的箱子会突然爆炸……仅从这一点来说,确确实实,幸亏今晚是他在这里,否则那倒霉部下不会只有被炸烂了衣服、前胸大腿受到了高温燎伤这种程度。
“我没有接到爆炸后持续追击的报告。”坂口安吾说。
“喂喂,在遇到那种事之后,你以为我还会让他们活着吗?”中原中也挑了下眉:“当然是全杀了。不过没能留下活口审讯,这点小事就别和我计较了吧。”
那种状况下,只有爆炸发生后,那只一直穷追不舍的异能者小队才会为了确认他们是否真正死亡而从暗处现身。中原中也抓住的就是这个机会,交锋只是一瞬间的事,那五人就已经死亡。在经历了生死攸关的危机后当然不要想着还能手下留情、留下一个活口之类的事情,这是以命搏命的撕杀。
坂口安吾明白这一点,所以他没说什么,只是继续说下一件事。
“那事不宜迟,我先向两位说明一下具体的情况。”坂口安吾看了一直站在旁边没有靠近、以免妨碍了治愈异能发动的年轻干部一眼。太宰治简单点了下头,于是他伸手推推眼镜,从公文包中拿出了一个绿色硬皮的16开小本子,是他的备忘录:“今晚发出求援讯号、被中也君救下的部下名为黑江禄郎,27岁,一年前被调进组织的情报部门,加入了我所带领的情报小队。这次交给他的任务是去调查‘远山电子工业’私底下与其他组织进行接触、交易以及出卖我们的证据。黑江卧底调查三个月,发回来的情报表明‘远山电子工业’的确做出了背叛港口黑手党的行为。他利用了自己公司用于购买运输原材料、贩卖供应电子零件的渠道,用这种方式替北海道的黑道组织在本州岛境内进行一种新药的贩卖。”
这些都是太宰治之前就知道的事情。先前在酒吧时,他和坂口安吾也谈了几句有关这件事的进度。坂口安吾在下午就已经让人将此事的报告书放到了太宰治的桌上,可惜这位最年少干部开了一下午的会议,还没来得及看。
“远山电工吗。”中原中也对这件事也有耳闻,只不过这并非是他负责的工作,也只是听太宰随口提起过一点只言片语。他皱着眉,谈论今晚害他落得这副狼狈相的罪魁祸首这件事,转移了他对疼痛的注意力:“一家销售电子零件的公司,有做出这些事的能力?”全是异能者的追击小队,安置在皮箱内、威力足以炸毁半栋楼的高能炸药,若是那家公司能做到这种程度,还交什么保护费给黑手党?更没必要在两个地区的黑道组织间左右逢源。
“一家小公司是没有这样的实力,实际上,今晚动手的很可能是来自北方的势力。”坂口安吾说:“黑江他预定今晚带回来的那只箱子里便是那种新型药物。我也派了人前去接应,但不知道为什么,似乎接应的人并没有到……稍后等黑江清醒后我会询问详情。如果真是北方的势力发现了他的伪装而动手,那么发现黑江伪装的时机,又为什么拖到他带着东西出逃后现在才动手,这些事都需要进一步调查。”
“是吗。”中原中也微微皱了下眉。今晚的事件接连发生,他至此才知道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这件不归他负责的工作内容,坂口安吾本不应该对他说明,此时此刻会交代清楚,完全是因为他被卷入这起事件里,坂口安吾于情于理也应该对倒霉的突击队长做出一个解释。至于接下来,那些追杀的人已经死了,中原中也自己还有工作,有太宰治和坂口安吾在这里,他其实没必要再插手。
但中原中也听了坂口安吾的解释,虽然没有再说什么,却微微皱着眉,露出了有些微疑惑的表情。
坂口安吾注意到了这一点:“有什么令你在意的事情吗?中也君。”
中原中也有些迟疑地回答:“……啊,没什么。”
说完这句话后他停了停,才补充般再次回答了一句:“没什么。大概是我的错觉吧。”
“这样啊。”坂口安吾说完,又看向一旁。
最高干部自抵达这里后,除了让人去封锁街区、架灯连夜从废墟中翻找有用线索的几条命令外就几乎没再开过口。他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盯着医疗师的治疗——准确来说,是盯着中原中也一开始根本不成样子的手臂。除了两年前和魏尔伦的那一战,在他们两人搭档的这两年间,中原中也受到需要动用组织内异能医疗师的情况,这还是第一次。
中原中也当然注意到了他有如实质的视线,但他选择偏头盯着角落裸露出来的扭曲钢筋,硬着头皮不去对上搭档的眼神。
一旦安静下来,现场的氛围实在是有些怪异,坂口安吾看着眼前这一幕,跟着沉默了十几秒,最后不得不咳嗽了一声:“……如果两位没有别的情报,那就恕我先行离开,那边的后续调查还等着……”
“安吾。”
一片寂静中,沉默许久的太宰治终于开口了。他用没有起伏的嗓音叫住了可以一起喝酒的友人——眼下备受组织看重的情报员:“不要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北方那群家伙身上。”
中原中也听到太宰的话,垂在身侧的,完好无损的那只手微微动了一下。
坂口安吾皱起眉:“这是什么意思?太宰君的意思是,今晚的事件,也许并非……”
“发现伪装、时间拖后的动手,这些都是怎么解释都可以的事情。”太宰治垂下眼睑,直而密的睫毛在他眼下投下不祥的阴影。他平静说道:“最近一年我们都在和北方那伙人争地盘,但却还没有到明面上撕破脸的那一步。在横滨街头大张旗鼓的追杀、炸弹,如果只是为了一只装了在我们眼皮下偷偷走私贩卖的新药的箱子,我觉得他们还没有昏头到做出这种不理智事情的地步。”
“以为爆炸之后就能转移视线吗?”太宰治轻轻笑了一下,但那笑声却无比冰冷。他看向坂口安吾:“去查。那只箱子里究竟装了点什么,这才是整件事的关键。”
箱子里究竟装了什么——到底是一个纯粹只是炸弹的陷阱,还是炸弹和药物在一起的防盗措施。抑或是装了炸弹,但箱子中却并非药品,而是其他某种更为隐秘的、甚至让他们不惜冒险伸手过来,在港口黑手党的根基所在之处杀人的东西。根据最后调查出来的结果不同,那么这整件事很可能就会有着完全不同的样貌。
短短一刹那间坂口安吾已经飞速想明白了这其中的关窍所在,这次他没再开口,而是点了点头,拎着公文包径直离开了这处搭建起来的临时场所。
坂口安吾绕出只剩下一半的钢筋水泥的大楼,匆匆走向正在废墟上上下忙碌的情报部门一众。在拐弯前他下意识回过头,看到被遮挡了一半的临时治疗所里,中原中也手臂伤口的治愈终于结束。双眼缚着白布的医疗师起身让开位置,一身黑西装、身上还带着一点在酒吧沾染上的酒气的年轻干部这才上前,伸手钳住中原中也的下巴,毫不温柔地将他往自己的方向拖了拖。
然后,太宰治俯下身。
他肩上披着的长西装大衣顺着他的动作滑下,恰好遮住了中原中也十分不爽、此刻又有些别扭的脸。
如果被那些笃定“双黑”之间相看两厌的人看到这一幕,大概会跌破眼镜吧。不,说不定其实已经有小部分人知道了也说不定。毕竟那两人并没有特意在隐瞒什么,就像现在这样,明明医疗师还未离开,身边也有警戒的部下,仍然毫不在乎地这么做了。名声响彻整个黑暗世界的“双黑”,其实有着这种“恋人”一般的关系。
坂口安吾想到这里,又否定了这一说法。
不,不对。
出于对太宰,对一起喝酒有一段时间的年轻友人的了解,因此大概能够明白他今晚那种生人勿近氛围的原因出在哪里。坂口安吾摇摇头,迎向已经拿着初步调查结果小跑过来的部下。
那两人之间,是比“恋人”扭曲百倍的关系。
Comentário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