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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一 乌鸦的眼睛 04、破绽

中岛敦带来了相关案件的资料。但眼下那个牛皮文件袋放在他身侧,周围不知为何而来的压力令他大气不敢出,只好端正跪坐着,垂头盯着自己的裤子,大脑放空,无意识地数着上面的纹路。

压力源自坐在他对面的陌生青年的视线。中岛敦没料到在电话中拜托自己将资料带来的太宰先生家里会有其他人,也确定自己不认识对方。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有着一双蓝眼睛的漂亮陌生人自从自己在对面坐下后,那种略带审视和压力的视线便随之而来,压得他惴惴不安,第无数次思考自己是不是曾经在哪里得罪过对方?可是他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啊!

“那个……”压力之下,中岛敦小声开口了。他偷偷抬眼,迅速看了一眼对面的青年,见对方还在看自己,于是十分尴尬地笑了笑,试图找一个话题:“那个,我们之前……见过吗?”

中原中也坐在桌边,斜倚着桌面。他比中岛敦看起来从容多了,不紧不慢回答:“不,初次见面。”

“说得、说得也是……”那你为什么一直看着我啊!!好可怕,这样被注视着真的好可怕!!

中岛敦内心纠结得几乎以头抢地。然而沉默几秒后,他再一次鼓起勇气,决定拿头撞墙之前也要先问明白:“可能有些突兀,但是不好意思……请问,我脸上沾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吗?”

“没有。但是,”对面的青年缓缓眨了一下眼,似乎是思考了片刻后才开口,“有没有人说过……”

中岛敦认真听着。

“有没有人说过,”中原中也沉吟着说,“你的着装和发型品位有点奇怪?”

以为自己会听到什么严肃内容的中岛敦十分茫然,并不知道自己这身衣服与发型有什么不妥——何况哪里有第一次见面的人上来就说这种话题啊!完全摸不着头脑。这位到底是谁啊?

不过总算有了交流。中岛敦觉得视线中那种仿佛无处不在的压迫感减轻了一些,于是稍稍大胆起来,回答道:“这身衣服是我在加入侦探社时,社里的前辈们送给我的。因为我是孤儿。”

说到这里他有点惭愧似的低下了头:“不久前我从孤儿院里被院长老师赶了出来,没有钱,无处可去,是太宰先生帮助了我。”

“‘太宰先生’,”中原中也似笑非笑,又不知含义地重复了另一个词,“‘侦探社’。”

中岛敦点点头。

中原中也没对这两者在一起出现做出什么表示,他只是叩了叩桌面:“所以衣服是他给你买的吗?还有这个横平竖直的刘海也是?”

“衣服是我醒来时就放在我的枕头旁边的。太宰先生说那是侦探社的好心帮助,前辈们一人给我买了一件。”中岛敦腼腆地说道。“至于这个刘海……”他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是在孤儿院时,老师自己拿剪刀给我们修剪的。”

 

他这样一说,中原中也倒是想了起来,几年前自己在太宰治的办公室第一次见到中岛敦的时候,那个身型瘦弱的小鬼似乎也是这样的发型——好像只是咔嚓一剪刀就了事的敷衍发型,和每个月要请理发师专门来家中打理头发的自己完全不一样。

然而只有最初见面时是这样的。黑手党的任务又多又重,那个小鬼每天都疲于奔波和搏命,根本没有闲暇时间去在乎头发怎么样,长着长着就逐渐变成了蓬松凌乱的造型,再看不出当时的样子了。就好像一开始太宰治教中岛敦如何杀人的时候,那小鬼怕得连异能都没法掌握,但后来一天天过去,“黑手党的白色死神”的名头不胫而走,中岛敦学会了神色腼腆地拿走他人性命、学会了把痛苦崩溃的一面隐藏在没人看见的角落,也看不出来一开始那个瘦弱可怜的模样了。

而这边世界的中岛敦,虽然一看就知道他根本没什么战斗经验,面对陌生人是真正的毫无防备,紧张、腼腆还有一点胆怯,但他的眼神澄澈干净,没有自己所知道的那个中岛敦所拥有的孤独和痛苦,脖颈上也没有一个时时都戴着的铁刺项圈。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迈不过去的坎坷与心结,痛苦也并不相通。在这方面,中原中也自顾都艰难,自然对“黑手党的白色死神”的过去毫无兴趣,也并不在乎。只是看到这个世界的中岛敦能有这样一条明亮坦途可以走,他作为误入的过客冷眼旁观,觉得这也很好。

“抱歉,初次见面就提出这样的问题,是我失礼了。”中原中也垂下眼,那种带有压力的审视消失了,恢复了他一贯的冷淡与彬彬有礼,说道:“你与我认识的一个人很像,所以一不小心多问了几句,别放在心上。”

中岛敦挠了挠脸颊:“没事,我不介意的。”

“不过,”中原中也说,“关于衣服的问题……”

 

“什么什么,”随着门被拉开,太宰治的声音传进来,“中也对敦君的衣服有什么意见?”

“太宰先生!”中岛敦的话语中充满了“得救了”的喜悦。

“全身上下都不在一个风格上,只是因为黑白两色的包容性大、衣服款式也简单才没有显得那么突兀。”中原中也抬眼看太宰治:“好歹是后辈,你什么时候能对后辈多上点心?”

“呜哇,出现了,不分青红皂白的指责。”太宰治往两人面前的矮桌上放了一个粗茶杯,里面倒了麦茶——难得一见,他居然想起来勉强找点东西来招待客人。太宰治把托盘随手一放,自己跟着在桌边坐下,摊开手说:“是乱步先生的提议,我因为觉得很有趣所以赞成了。就事实来说,现在这样不也挺好的吗!”

“好在哪里。”中原中也面无表情。但是这不是他的世界,这里坐着的两个人,他认识又不认识,因此并不打算多管什么闲事,随口提几句也就算了。

“办正事。”他说。袖口滑下来,衬衫就算挽了挽穿在身上也还是松垮,中原中也皱起眉,“啧”了声说道:“等下得先去买两件合适的衣服。”他在中岛敦进门前去了浴室简单冲洗,在中岛敦坐下没两分钟就出来了,没有衣服穿,也不适合在外人面前继续穿太宰治的衬衣挂空裆,因此只好跟着翻了条太宰治的九分裤,勉强套上了。只是这条太宰治穿起来刚好露出脚踝的裤子,穿在他身上仍然盖到脚背,拖拖拉拉踩在地上。

“去中也家拿不就好了,反正都是‘你’的东西。”太宰治笑眯眯说完,也不等坐在这里的中也翻白眼,对老实听他们对话的敦打招呼:“嗨敦君,辛苦你跑一趟了。国木田他批准我的休假了吗?”

中岛敦一听这个就苦下脸,说道:“怎么可能啦太宰先生,国木田先生可是怒吼着我让我来督促你工作的!我对他说您让我带这份案件的资料来,于是他说现在社里大家都在忙其他的工作,所以这件事就交由您解决——解决完后便立刻回去工作这样子。”

“真是严格啊,国木田君。”太宰治手支额头,哀戚着深深叹了口气。然而下一刻,他话音一转,充满愉悦地说:“那么,你就把资料给这位比你还矮的哥哥吧。别看他比敦君矮了这——么多,但货真价实,这个人比敦君大整整四岁哦!”

面对太宰治故意过了头的挑衅,中原中也眉梢都没有动一下,任凭太宰在那里编排自己的身高。他不动如山坐在原处,闻言只是端起茶杯,慢慢喝了一口茶。

见状,太宰治十分无趣地撇了下嘴。

“啊,我倒是没有……”中岛敦在这时开口了,手指扣在一起小声说道。他没觉得这位陌生人会比自己小,因为没有哪个少年会有如此身居上位的气势,哪怕能看出来他已经尽量收敛了。

“但是,这是军警委托侦探社的案件……没问题吗?”他有些忐忑地接着问道。

出身原因,中岛敦向来对这些明嘲暗讽十分敏感,察觉到这两人关系恐怕算不上好,因为入社也有一段时间了,他还是头一次见到对谁都是一副笑模样的太宰先生表现出这种嫌弃和嘲讽的样子来。可话虽如此,他现在即使迟钝也发觉了,太宰先生拜托自己把资料拿过来,就是为了给这个陌生青年。这两人的关系扑朔迷离,中岛敦看不明白,因此谨慎地选择了少开口。

“没关系,事后我会向国木田解释的。”太宰治说。因为中原中也不肯老实被他耍弄、露出暴躁跳脚的有趣神色,让他的兴致也跟着淡了不少,无聊了,于是向后辈介绍:“这是我的一个旧相识。因为一些原因,你手上的这个事件大概率和他有关系,所以由他来调查再方便不过。当然,为了不让国木田事后唠叨,我会在旁监督的。”

说完他又撇着嘴,对中原中也简单一点头:“喏,如你所见,这是敦君,中岛敦。前段时间刚刚加入侦探社的新人社员。”

中原中也听出他故意在“刚刚加入侦探社”这几个字眼上加重了语气,这里面带着一点太宰治对他惯有的小恶劣。他转着茶杯,知道太宰治泡茶时候肯定听到了自己与中岛敦的对话,从而猜出了些自己那边的世界里,自己和中岛是上下级的情况,于是这时特意来用这种话刺他。

但中原中也什么都没说。他急着要找到事情的真相和回去的线索,因此觉得和这边太宰治的纠缠也是一种浪费时间。所以面对太宰接二连三的挑衅,他只是在心里露出一个略微讽刺的笑,表面则继续不紧不慢转着茶杯,平静问道:“初次见面,这里是中原,和太宰算是旧识。他说你这里有我想知道的线索,只是现在我还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事件?”

看到他这副样子,太宰治不知道为什么,见面来一直挂在嘴角的笑意渐渐消失了。他收起了那些细微的表情,手肘支在桌上撑着脸颊,歪头静静看着中原中也。

这一次中岛敦没察觉到两人之间的汹涌暗潮。他把放在旁边的文件袋拿到桌上,从装得厚厚的纸袋里一件件往外拿,先是案件资料:“是这样的,就在三天前,距离这里两个街区外的一栋小楼发生了爆炸,整栋楼都炸成了废墟。社会新闻上应该也有报道,不知道中原……中原先生有没有听说?”

要什么听说,他就是从那废墟里爬出来的。中原中也愣了一下,紧接着看向太宰治。你还说可能有点关系,这是可能吗?这不就是这个案件的调查吗?

太宰治低下头喝茶,拒绝和他对上眼神,交流任何信息。

好吧。中原中也知道太宰治大概是有点不高兴,只好转回头看向中岛敦,开口问道:“听说了。然后?为什么警察会把案件委托给侦探社?”

中岛敦显然已经提前详细了解过事情始末,回答十分流畅:“军警要调查那起爆炸案,但是不仅仅是犯人,连受害人的身份都不清楚,只知道似乎是港口黑手党的成员受伤。然而黑手党对消息封锁严密,受伤的是谁、爆炸是否与他们最近有冲突的组织有关等等,警察无法得到有用的信息,而那栋被炸毁的大楼的所有者也与此事毫无关系。于是警方只能从调查在那栋楼里所用的炸弹来源入手。和我们对接的箕浦警部说,能把一栋小楼炸成那种样子的炸弹量肯定不会少,而能在交易里负担起这种数量的非法卖家,全横滨也没几个,首当其冲的就是港口黑手党……”

能负担起这种数量的卖家是没几个没错,但这次事件显然和黑手党无关,首先就能排除掉……当然,自己人生出异心的暗算另说。

因此而负伤的黑手党干部中原中也,与也是刚听到这件事详细内容的前黑手党干部太宰治同时在心里想道。

不过下一秒,中岛敦翻看着资料,替他们回答了:“……但是由于这次在爆炸中受伤的人就是黑手党的成员,所以警方暂时排除掉了黑手党的嫌疑;其余还剩四家,警察在调查后排除了其中三家,很轻易就锁定了目标,于是申请搜查令,搜查了那个非法组织。据说他们承认,他们近期的确是卖过一批数量近似、型号相同的炸弹给另一个组织。”

中原中也听到这里,觉得这案件真是十分简单明了,完全没有什么需要交给侦探社调查的价值。他有点迷惑,皱起眉声音平平地“啊”了一声:“然后?疑点在哪里?”

“问题就出在这里……”中岛敦合上资料,挠了挠头,“他们供出的那个组织,叫做‘青年互助会’,平时以这附近几个街区作为活动范围。但不巧的是,这个‘青年互助会’……”

说到这里,太宰治想起来了,前两天他还在家里躲懒、中也还在昏迷的时候,从电话里其他社员那里听说了:“啊,我记起来了。敦君两天前和贤治一起去解决了一起事件[1]对吧?一起汽车爆炸案,我记得那个事件最后的调查结果,就是这个‘青年互助会’?”

“是的。”中岛敦有些腼腆:“所以才会让我这个新人来对这件事做对接……因为相关的事件我也参与调查了。”

太宰治的不高兴是单对单的,从不殃及其他人。他对这个可爱后辈的态度就好得不得了,眼下笑眯眯地打趣:“贤治很能干的,自己出色解决过很多起事件。他的调查过程往往都很有意思,敦君和他一起调查,觉得怎么样?”

中岛敦回想起调查当天的种种,心情万分复杂:“那种方法我、我可能做不到……”

“哈哈哈哈,下次敦君也可以试一试,说不定效果会意外好哦。”

“请不要开我的玩笑了,太宰先生。那样我真的会死的。”中岛敦表情沉重。

“所以,”中原中也在旁听完了他们两人的对话,“因为你们已经解决了,所以警察应该顺利地仔仔细细调查了那个什么‘青年互助会’的据点和成员信息吧。结果不如意吗?”

“是。”中岛敦的语气变得略略凝重起来:“所有人都被贤治先生……都被贤治抓住了。负责爆炸案的调查组去询问了每一个人,又带回了他们经常聚集活动的地点的所有东西,但是无一显示他们与这笔炸弹购入有关系。”

中原中也问:“目击证人呢?”

中岛敦摇头:“没有。”

太宰治虽然不想管,但好奇心也是有一点的:“账本呢?拿到了么?”

中岛敦翻看案件叙述:“呃,拿到了……但是没有。上面同样没有能证明他们与这批炸弹有关的证据。”

“所以只是对方空口无凭……也有可能是诬陷。但线索的确断在了这里。”中原中也杯子里的茶喝完了,他拿起茶壶,又给自己添满了一杯热气腾腾的麦茶。

太宰治托着下巴,拿过敦手里的案件叙述翻了翻:“敦君,你们当初调查的案件具体是什么情况?”

“是汽车爆炸案。有一辆行驶过程中的汽车被炸翻,甚至被炸飞到了二楼的落地窗里。”中岛敦老实陈述:“调查后发现那是青年互助会做的。有人告诉贤治说,青年互助会购入了大量的化肥,精炼后就变成了炸弹的原料。而那些人后来也自己承认了他们想对付的是西区敌对组织的人。”

“化肥精炼……那做出来的炸弹,和这边的爆炸案里的炸弹可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中原中也皱眉:“硝酸铵做出来的土炸弹和军用塑胶炸药C4,这两个之间的差别也太大了。”

“警察也这么想……所以箕浦警部说他们怀疑卖家说了谎。”中岛敦说。

太宰治放下那本里面没什么有价值内容的案卷,听到这里问:“卖家是谁?”

中岛敦想了想,没记起来,翻看了下才说出了一个名字。

太宰治听到回答沉默了片刻,然后耸了耸肩,做出一个无奈的表情。中岛敦还没来得及疑惑为什么太宰先生只是听了一个名字就仿佛了然于胸似的知道结果,就听到中原中也放下茶杯,说道:“那就麻烦了。据我所知,如果没有差错……没有记错的话,这个走私组织行事十分谨慎,当家人胆小如鼠,做生意前一定要调查清楚买家的身份,否则这单生意宁可亏本也不做。如果是他们开口指证,那么买这批炸弹的多半就是那个青年互助会的人。”

中岛敦“啊”了一声,又看了看太宰治,得到他确认的眼神后,惴惴问:“那线索就这么……”断了?

“那倒也没有。”两个人异口同声,说完后皱眉看了眼对方,那种诡异的默契在此刻成了一根刺,横亘在两人中间——他们理应陌生,彼此都不是自己熟悉的样子,但是某些地方又确实契合。这点契合在无时无刻提醒他们,眼前这个人是另一个世界的太宰治,是另一个世界的中原中也。

不过对视仅仅只是一瞬,他们随即若无其事错开了眼神。中原中也拿起茶杯继续喝茶,喝了一口后简洁说道:“把账本给我,我再过一遍账本。”

中岛敦从里面翻出来一个薄薄的本子递给他。于是堂堂港口黑手党的最高干部坐在一间简陋的小公寓里,喝着一杯麦茶,开始耐着性子翻看一个混混组织的账本;而坐在桌子另一边的太宰治则对敦解释这其中的关窍:“是青年互助会的人,不一定就是为青年互助会做事的。现在的小混混都很难做,这样根本还算不上如何非法的小组织,里面都如同开玩笑一般有卧底。这里有他们最近的人员变动名单吗?看一看也许会发现什么。”

“卧底……”中岛敦说:“意思是说,是有人陷害他们吗?”

太宰治表情淡定:“也许吧,不过是小孩子的游戏罢了。每天争来争去,其实都还是看更上面组织的脸色。毕竟这里面所提到的所有街区,把控着其黑暗面的真正掌管者都是港口黑手党。”

提到港口黑手党时中岛敦的脸色还是有一点不好。他长这么大经历的最凶险的战斗就是最近,在公海的邮轮上,和港口黑手党的芥川龙之介打了一场生死搏命的架。但现在也不是说这件事的时候,中岛敦努力把自己的思绪拽回来,试图在这件事里加入自己的思考:“所以,呃……要调查的话,就从他们最近得罪了哪些人入手吗?”

“再想。”太宰治笑眯眯地说。

“呃……”中岛敦陷入沉思。

在他思考正确答案时,眼神不自觉滑开看向了对面:中原中也正垂眼坐着,手上快速翻看着账本。就是这个时候,可能是因为刚才还在想他和芥川那场搏命厮杀的关系,他注意到了这位中原先生敞开领口里的伤疤——那件衬衣实在有些大,松松垮垮的,中原中也又懒得将扣子一颗颗系到最上面一颗,因此很随意地敞开了小半。于是中岛敦不小心窥见了一条只是看到一点、就能想像出当时多么凶险的可怖疤痕。

那条疤痕像是刀疤,从中原中也露出的左边锁骨下方起,斜拉向下,一直没入右边的衣服里。看那道狰狞粗犷的伤疤走势,大约一直延续到了右边腰腹。中岛敦难以想象在这样的伤势下还能有人活下来,因为照这条旧疤看,当时的情况应该是有人差点活劈了这位中原先生。

但他只是短暂看了两秒,中原中也就已经注意到了中岛敦的视线。他放在桌上的手指极为克制地动了动,最后还是尽量不动声色抬手,将衣领拢了拢,似乎不太想让人窥见和这条疤痕有关的事情。然后在中岛敦愣了愣、带着歉意想要开口道歉之前,他率先将账本轻轻往桌面上一扔,冷淡开口说道:“账目不对。”

嗯??中岛敦一下子忘记了自己想要道歉的事,连忙问:“是怎么——”

“这种小组织,他们能开销的地方也就那么几项,除去‘集体活动’,剩下的不是喝酒聚餐,就是去游戏厅和赌场。”中原中也露出了一个似冰冷似嘲讽的笑,略尖的虎牙尖若隐若现,这让他看上去莫名邪气和危险。他伸手点了点那个薄薄的账目,挑眉道:“但我看了,里面从今年年初到八月份,整整八个月的时间,每一项吃喝玩乐相关的开销报账相较以往都多出了差不多三分之一。所有多出来的钱加在一起,差不多刚好能买半箱C4。”

警察没看出来是正常的,因为每个月的虚账并没有一下子多到让人察觉的地步。他们也许了解混混组织或者黑手党,对这种流水账能花多少只有一个大概印象,只要没有超过寻常数目就是正常。但这种账目可以糊弄警察,却糊弄不了中原中也。无论是小混混一样的互助会组织还是庞然大物的黑手党,他比任何人都要更熟悉:去吃大餐醉得不省人事、去其他组织上门挑衅找乐子、去游戏厅、去赌场……这些事情上的花销各自能有多少他都清楚。因为从前他是未成年互助组织「羊」的“羊之王”,现在则是港口黑手党的最高干部,组织每个月的报账都要他过目签字后才能放到首领桌上。港口黑手党的首领工作繁忙,除了每季度的财报他一定会看之外,太宰治其实并没有时间去二次审查这一本本厚厚的细账凭证——可每当他临时起意、偶尔抽查的时候,整个财务部全体上下都会头皮发麻,哪怕是中原中也也会觉得头痛。因为即使有一笔账对不上、涉及金额小到只有百円,这位港口黑手党历史上最年轻的首领也绝对会发现。

“太宰刚才说得有道理,这应该是一场隐秘的陷害。所有有问题的账目都在吃喝玩乐上,那些‘活动’需要的账目都很正常,包括这次你们调查的案子,这里面将购入的化肥数量和金额记得很清楚。”中原中也对中岛敦说:“我猜这是因为这个卧底是年初才因为突出表现加入的,能接触一些活动,但无法接触核心,所以只能在这些账目上动手脚。”

中岛敦激动起来:“有问题的账目到八月为止,所以只要问清楚八月都有谁离开了这个组织——”

中原中也摊开手,颇为礼貌地笑了一下:“那个‘鬼’就会被揪出来了。”

中岛敦猛地站起来:“我现在就去打电话!!”

年轻后辈就是这点好,似乎永远都有着用之不竭的旺盛精力。中岛敦说完这句话后就快步走出了公寓,到外面的走廊上打电话去了,只留下了彼此之间气氛诡异的两个成年人坐在桌旁。

太宰治从头听到尾,对中原中也三下五除二就发现了账目漏洞、找到了突破线索这件事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在慢慢喝茶。敦出去后,屋内安静下来,两人各自拿着茶杯喝了半晌,最后还是中原中也先开口了。

他没有看太宰治,而是看那本账本:“其实这种事,交给侦探社的那位大侦探应该不到一分钟就能解决吧。为什么特地找我?”

“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太宰治轻轻吹着茶水表面的茶叶:“况且以乱步先生的水平,多说一句,你暴露的可能就越大。中也想这么早就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中吗?要是不介意的话,请便,我也没有拦着你。”

中原中也不说话了。

然而半分钟后,这次是太宰治先开口了。他透过茶杯袅袅蒸腾的水汽,看向的是中原中也已经遮好的领口:“那道疤,看起来好凶险。中也当时一定快要死掉了。”

“……”中原中也克制住了自己蜷紧手指的下意识反应。他沉默了片刻,平静说道:“啊,差一点点。”

“怎么回事?”

“能怎么样,刀尖上走来走去,总有被割破脚的一天。技不如人,仅此而已。”

“怎么能说‘仅此而已’而已呢。”太宰治忽然翘了翘嘴角,那是一个近乎温柔的笑了,让人脊背不受控制地哆嗦发寒:“谁伤了我的小狗,这笔债,我就要向谁讨回来。”

中原中也看着摊在桌面上的账本。他知道太宰治在说什么,太宰治是在模仿他素未谋面的另一个“自己”。也许是因为这样做有趣,也许是因为他想挑战打破自己脸上的平静表象,也许是因为他还在不高兴。

中原中也一动不动,时间好像暂停了。

过了很久很久,他才极为缓慢地抬起眼,看向太宰治。

“这个世界里的太宰……你啊,”中原中也的嗓音很低很轻,仿佛一句包容的叹息,内容却截然相反,“怎么还是一样的恶劣混蛋呢?”

“彼此彼此。”屋外打电话的声音停止了,太宰治在敦拧开房屋门的声音中彬彬有礼回答:“中也知道吗?看到你刚刚如此顺利地解决事情,我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你既是中原中也,也不是中原中也。我讨厌你。”

中岛敦在这时重新走进屋内。他没有注意到这里气氛的变化,脸上没有事情解决后应该有的欣喜。

桌边的两人同时看向他。

“查出来了,是有这么一个人。青年互助会的人都叫他达尔杜夫,真名叫松尾泽。”中岛敦脸色古怪:“但是和互助会成员记忆中样貌、年龄都相符的这个松尾泽,警方的系统显示……”

中岛敦顿了顿,才继续说道:“……他在一年前就已经确认死亡了。”

他的话音落下,屋内有了几秒钟的寂静。须臾后,听到这消息后神色仍旧如常的中原中也转过目光,落到同样神情没什么变化的太宰治身上,然后开口回答了他先前的喜好宣言。

 

“现在才意识到这件事吗?我可是在醒来的时候就将这件事牢牢记在心里了。”中原中也礼貌地说:“不过结果是一样的。”

 

“我也是,最讨厌太宰了。”

 

 


[1]一起事件:指《文豪野犬》第十三话《欢天喜地侦探社》中敦和贤治一起解决的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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