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思妥耶夫斯基推开生锈的铁门走上高楼天台的时候,天上刚开始飘细细的雨丝。他身披那件几乎成为个人标志的白色厚披风,手上握着枪,对站在前方不远处的黑西装青年打招呼。
“好久不见,太宰君。”这个年轻苍白的俄罗斯人,不管手上沾着多少血腥,礼仪却一向无可指摘:“最近过得怎么样?”
太宰治站在天台边缘,因为顶楼的风既呼啸又寒冷的缘故,带了那件长西装外套出来。陀思妥耶夫斯基推开门的时候他正披着外套发呆,那双鸢色的眼睛凝视着脚下繁华的横滨市,思考今天过后,这座城市里会有多少人因为他的这个决定获救,又有多少人会因为这个决定而死亡。
“托您的福,不怎么样。”太宰治头也不回地懒洋洋说道:“最近一段时间受到暗杀的次数比上个月翻了两番,我的秘书和保护我的干部们都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了,看着真让人难过。”
“是吗?那真遗憾。”陀思妥耶夫斯基不怎么遗憾地说道:“不过黑手党的干部们,没记错的话都是异能者。反正都是要死的,其中的几人在之前就已经被确定抹杀了。瘦一点或者胖一点,在死亡面前都是平等的。”
“话虽如此,可如果都要死的话,不是吃得饱饱的、睡得精神充足,然后再平静赴死会比较快乐吗?”太宰治说:“精疲力尽地死去——且精疲力尽并不是为了自己——那样未免也太可怜了,是非常痛苦的死亡过程。”
“人类的欲望是难以满足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用轻柔礼貌的嗓音叹息道:“假如有一个人说,想要得到一千万后再去死,那么你给了他一千万,他就会不由自主地想:‘不,这不够,或许我该在享受了其他快乐后再去死’了。”
“这句话说得倒也没什么问题。正因为如此,‘人类’才是人类嘛。”太宰治说到这里,想到了什么似的,很随意地感慨:“就好像中也,明明恨我恨得不得了,在森先生死的时候,说我只要暂时担起黑手党一段时间就够了,找到新的合适人选他就会杀了我;后来战争开始了,又改口说等到战争结束,一结束他就要杀了我,都不用敌人出手;结果到昨晚,他又改了主意,扯着我的领子要我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哪怕不管这场战争会变成怎么样都可以,用要杀了我一样的气势,恶狠狠地说不允许我死在这场战争里……”
“唔,然后呢?”陀思妥耶夫斯基问。
太宰治转过身,冲着他愉快地一挑眉:“还能如何?他直觉那么强,已经预感到即使战争结束,我也得不到什么善终,因此说要带着我一起走,远远离开这里,去哪里都可以。我家的‘狗’有多忠诚古板——像个中世纪的骑士一样——这点身为他敌人的你不会不知道吧?可是他居然说了这种要从战场上逃离的话。”
陀思妥耶夫斯基点了点头:“违背他的本心。”
“没错。”太宰治长叹一声,背过手,像小孩子一样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块。接着他抬头看向天空,微笑说道:“中也是永远不会说出那种话的。可是昨晚那个时候、那个瞬间,他在对于‘太宰治的死亡’这件事上的抗拒,超过了他的本心。所以他在对我说出这句话时候的表情,充满了偏激、矛盾和痛苦……因为太性感了,所以忍不住就那样吻了上去,把他压到墙上,在谈判的会馆厕所隔间做了好几次。解开他的皮带扣、听皮带掉到地面上的声音,真的很美妙。”
陀思妥耶夫斯基仍然面无表情,对话中旖旎的部分无动于衷。在垂下眼思考了两秒后,他准确理清了这后面的弯绕:“原来如此,是用了这样的方法……所以你今天才会自己一个人出现在这里。”
陀思妥耶夫斯基看着太宰治,说道:“看来你和那群‘猎犬’的秘密谈判,结果是成功了。”
太宰治对他能猜到这件事毫不意外,毕竟是除了侦探社那位大侦探外,这么多年唯一一个在计谋方面与自己不分伯仲的最危险的敌人。黑手党的年轻首领摊开手,说道:“是啊,很成功。‘猎犬’答应先放下与黑手党之间的恩怨,一起对付目前整片关东地区的其他势力。”
“但他们要你的命。用这个当作条件。”陀思妥耶夫斯基毫不费力地推断出了他们谈判的所有内容:“并且你必须死在我手里。他们知道我要实现我的目标,就一定要先杀了你。而只有我杀了你,黑手党才不会陷入混乱,因为所有人会因为仇恨凝聚在一起,战力不会减弱,对‘猎犬’来说也是好用的助力,反而促成合作。”
“就是这样。”太宰治轻轻鼓掌:“所以我按照你的希望,在今天这个时候,一个人来到了这里。”
“这个计划里只有一个障碍。”陀思妥耶夫斯基说。
“就是中也。”太宰治微笑回答:“小小猎犬对主人的执着已经超过了忠诚,变成了恶龙对财宝的占有欲。他绝不会允许这个计划的。哪怕我的死会促成新战线的结成,这边的胜算将会变高;哪怕我已经对这个人世感到无聊透顶,生或者死,对我来说只是睁着眼睛和闭着眼睛的区别。”
“你做了什么?”
“只是一点镇静剂,和一点错误的引导。会在他反应过来我真正想做的事前争取到一点时间。所以你要抓紧了。”太宰治坦然回答:“战争马上要结束,本来中也的神经就已经紧绷到了极致,最近经常在以为我睡了后悄悄起来,一个人去阳台抽烟,一晚上一晚上失眠。所以昨晚压着他做了好几次,用这个做遮掩,把镇静剂混在了润滑剂里。”
“等他反应过来后会更加痛苦。”陀思妥耶夫斯基说:“听起来有点可怜。”
“我永远、永远喜欢……看到中也痛苦的样子。带着杀气和愤怒的中也痛苦的脸,既性感又可口不是吗?”太宰治狭长温柔的眼睛缓缓弯成了一弯新月,背着手歪了歪头:“不过不可以哦,中也那份痛苦的样子是只属于我的。他从里到外,从人格到肉体,一切的一切都是属于我的。”
陀思妥耶夫斯基耸了耸肩。他从白色披风下举起了枪:“那么,根据你刚才所说,恐怕那位‘重力操作使’很快就要赶来这里了。太宰君,在死之前你还有什么话想说吗?”
“可以让我自己选择死亡方式吗?”太宰治提议。
“不可以。”陀思妥耶夫斯基平静地拒绝了他:“因为你很可能会动什么手脚。我不想留下这样的隐患。”
“哪怕我跳楼之后,你再来确认我的死亡也不可以?”
“不可以。”陀思妥耶夫斯基重复。
“唉,真严格。不过要是交换立场,我也会这样做的。”太宰治一脸理解地点点头:“那么,我还有三件事想说。”
“给你一分钟。”陀思妥耶夫斯基礼貌颔首:“请说吧。”
“第一件事是,”太宰治抬起手,张开手掌,蜷起无名指和小指,比出“三”的手势,“我刚才对你说过的所有话中,有一个谎言。那么,我隐瞒了什么呢?”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枪口已经对准了太宰治,闻言他一动未动,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第二件事,”太宰治说,“我之前对中也所做的暗示、误导,在今天将中也引向了异能特务科。但如果只是将他从我身边引开,也有其他的办法。我为什么特意要将中也引到那里去呢?”
“第三件事,”太宰治说到这里,冲陀思妥耶夫斯基笑了下,然后轻声说,“虽然我能理解你的用意,中原中也这个人,死在之后远远比死在此时此刻要更有利用价值,但我还是要提醒你……在这件事上做出的这个决定,会让你后悔的。”
乌云密布,暴雨将至,百米高空的呼啸大风夹杂着细密的雨丝,卷起两人的长西装和白色长袍。在猎猎风声中,太宰治偏过头,将目光投向他所看不到的远方。
“那可不是什么脆弱的、容易死去的普通物种喔。我圈养的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恶犬,是荒神,也是怪物。你杀了我,等于卸掉了他的项圈,把他放出来了。他会毁掉你的计划和你设计好的这个世界,而唯一能命令他的我已经在今日死去了。”
黑手党历史上最年轻、也是最令人胆寒的首领露出微笑,穿着黑色带暗色细纹的西装,像身披黑袍的女巫,轻声说出诅咒一般的最后一句话。
“你终有一天,会为没有在今天将他同我一起杀死这件事……感到后悔的。”
“不错的遗言。”陀思妥耶夫斯基说:“不过不管是中也君还是横滨,抑或是这个世界,所有的结局都已经与太宰君无关了。你在地狱里欣赏到终结的那一刻,自然会知道今天在这里,你我之间究竟谁对谁错。”
“永别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笑着扣下扳机:“太宰君。”
“砰”地一声,子弹呼啸出膛,在连一秒都不到的时间里射向港口黑手党的首领——
“铛!!!”
奇怪的、金属碰撞的声音传来,然后是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陀思妥耶夫斯基奇怪地皱起眉,看向站在对面的太宰治。太宰治表情无辜,对他轻轻一耸肩。
陀思妥耶夫斯基目光下移,看向地面。地面上躺着一颗被从中间劈开、变成两半的子弹。
发生什么事了?
中原中也?不,他今天确实被引去了异能特务科,这一点他已经确认过了。
那么是泉镜花?还是中岛敦?可这两人现在也被他绊住了手脚,短时间内绝对赶不到这里。
那么是谁?
还能有谁?
胸口传来剧痛,陀思妥耶夫斯基微微睁大双眼,像是没反应过来一样抬手摸了下剧痛产生的地方。手指上传来了濡湿黏腻的触感,大块血色迅速从他胸前晕染开。
陀思妥耶夫斯基身形摇晃了两下。他双膝发软,伸手撑了旁边的墙壁一把,在墙上留下了一个血手印。血手印迅速被雨水打湿、染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控制不住地咳出一口血,向前倒在了地面上。
脚步声在他身边停下,陀思妥耶夫斯基从冷汗中挣扎着抬起眼,透过细密的雨丝看向站在自己身边,弯腰好奇看向自己的太宰治。
“原来……如此……”陀思妥耶夫斯基艰难地动了动嘴角,“你……一直在等着……”
从他身下蜿蜒曲折地爬出蛇一样的血迹。
太宰治摸了摸下巴,观察着陀思妥耶夫斯基胸口的伤痕:“嗯——看来有在好好发挥作用呢,那把‘时空剑’。不枉我花费了那么多精力,特意找了这样一位锻刀师。”
“既然我没死,那么就说明所有的一切都如同我计划中那样在进行。中也抵达了‘未来的另一个世界’,然后从‘未来’改变了今日我必死的结局。”太宰治说着说着,又笑起来。他像个得到心爱玩具的小男孩一样满足地眯起眼——即使没有亲眼看到中也都做了什么,但所有的一切他都能想象到。
他拍了拍手。虚空中浮现出一个身影,这是组织里的异能者,一直用异能隐藏了自己的气息躲在附近,骗过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眼睛。不过太宰治安排他在这里的目的并不是埋伏陀思妥耶夫斯基,而是为了眼前这个局面。
异能者显然早已得到命令,此时沉默不语地走到不知是昏迷还是死去的陀思妥耶夫斯基面前,拿出一套与太宰治身上西装一模一样的衣物,还有其他工具,开始迅速地对陀思妥耶夫斯基进行易容。他是精于此道的高手,此前一直在海外的隐秘机构为其他异能大国的特工服务,最近才被太宰治招揽,成为港口黑手党的一员。
很快,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样子开始发生变化。
异能者又拿出另一套白色的衣物,交给太宰治。太宰治颇有些嫌弃地拨弄了下那件柔软的白色长袍,嘟哝了一声“幸好体型相仿”,然后捏着鼻子换上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衣服。
在他换好衣服的同时,异能者处理好了手上的工作,拿着工具箱来到首领面前。异能对太宰治不起作用,因此他要单纯依靠手工技艺来对太宰治进行易容。
“快一点。”太宰治闭上眼睛的同时说道:“中也马上就要来了。”
如他所预料的那样,中也从未来改变了他今日必死的结局。
但这样一来会产生一个问题,那就是为了确保接下来的发展不被改变,能让等下赶到这里的中也仍然走向那个“他改变了过去”的未来,他必须让这一切仍然按照“原本的轨迹”发生在中也眼前。
异能者动作迅速,片刻后他做好最后一道工序,对站在眼前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恭敬行礼,又翻出一面小镜子递给对方。“陀思妥耶夫斯基”摸了摸自己的脸,又看向镜子中映出的人影,先是微妙地挑了下眉梢,但想想这是为了计划能顺利推进,只好暂时忍耐这副样子了。
反正他自己也看不到。
“属下告退。”异能者说。
“陀思妥耶夫斯基”又摸了摸自己的喉咙,似乎是在感受声带的振动方式……不知道太宰治怎么做到的,总之,当“陀思妥耶夫斯基”开口的时候,已经变成了那个常年一身雪白的俄罗斯人的轻缓嗓音。
“嗯。”“陀思妥耶夫斯基”微笑着说道。他看向一旁的地面,生死不明的“太宰治”倒在那里,胸口一片血色。只要不仔细检查,现在没有任何人会怀疑站在这的两人的身份。
“回去之后,管好自己的嘴。”“陀思妥耶夫斯基”说:“今天发生在这里的事情,你什么都不知道。”
“属下明白。”异能者点点头,紧接着身影开始变得透明。他像出现时那样消失在了虚空中。
“陀思妥耶夫斯基”仰起头,看着乌云密布的天空。
“马上……”他低声喃喃,“就能结束这一切了。”
等中原中也带着一身伤,双眼血红地从异能特务科的驻地折返回来、赶到天台时,天上细细的雨丝终于有了变大的趋势。豆大的雨点砸下来,很快将所有人的头发和衣服都浸湿了。
地上很快积起了一小滩一小滩的积水,血色像蛇一样,从躺在地上的那个男人身下曲曲折折爬出来。
中原中也无比沉默地站在“太宰治”的尸体前。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赭色发丝服帖地湿粘在他脸上。
他的耳边什么都听不到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站在一边。看到中原中也终于赶来,他彬彬有礼地颔首示意:“……你来晚了。”
“按照计划,我原本应该在十分钟前离开。”他继续说道:“但说老实话,哪怕我十分确信计划会顺利实施,但看到太宰君真的死去,我仍然感到了某种违和感。再加上,他最后的几句话——”
然而这些话并没能说完。阴影笼罩在他头顶,面色总是苍白如同病人的俄罗斯青年猛地抬头,发现刚才还在距离他十几米开外的年轻黑手党,竟然已经出现在了自己上方!
“铛——!!!”
千钧一发之际,“陀思妥耶夫斯基”冷静地用怀中的枪堪堪格开了匕首。锋利的刀刃顺着颈窝划过,在脖颈上擦出一条极为凶险的血线。中原中也一击未成,在空中翻转调整,落在不远处。他垂头站在那里,额发落下来挡住了眼睛,并没有急着进行下一击。几秒的沉默后,他的身上突然覆上了一层暗淡的红光。
没有一句话、没有一丝声音,甚至感觉不到更为外露的杀气。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了零碎不成形的几个念头。愤怒、后悔、怨恨……当所有的负面情绪积攒在一起,快要突破人的精神承受极限的时候——
……原来,是如此安静的。
中原中也缓缓抬起眼。
异、能、力——
脚下的高楼忽然传来了隐隐的摇晃和轰鸣,在没有开启污浊的情况下,中原中也的鼻孔、耳朵和眼睛突然流出血来;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在震动发生的那一秒立刻向自己身后的阴影中退去!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在那一瞬间,刺眼的红光和足够将整个港口掀翻过来的大爆炸同时出现在这一刻。
下一秒,这栋曾经是港口黑手党象征的高耸大楼在惊天动地的轰然巨响中,从内部整个炸开了!
“轰!!!”
楼顶骤然崩塌,碎石一下子卷走躺在那边的尸体。很显然这场爆炸并不在中原中也的预料中,但他面对眼前令人惊骇的大爆炸甚至连半点反应都没有,在稳住身形后立刻抬起眼,透过一片血色,死死盯住不远处没能及时离开、此刻踉跄着抓住一条断裂钢筋的白袍青年!
中原中也全然不顾自己暴露在爆炸余波的危险中,蓦地一跃而起,从空中再次袭向此刻避无可避的“陀思妥耶夫斯基”!
一身柔软白袍的黑发青年在仓促间抬头,中原中也的身影倒映在他的瞳孔上,在急速之间越来越清晰,眼看着他打算硬扛下仍然没有停止的爆炸的伤害也要将自己变成一堆碎肉——
“陀思妥耶夫斯基”……此刻易容成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太宰治看着中原中也,露出一个微笑。
中原中也看到这一幕瞳孔骤缩,一旁的大型水塔突然炸开,里面的储存水铺天盖地喷涌而出,一下子卷走了他的身影。沉重的水流、中原中也连同炸毁的钢筋水泥一起,从已经崩塌的大厦顶端坠向地面!
而“陀思妥耶夫斯基”没能来得及从事先准备好的撤离方向离开,喷涌的水流冲破了他脚下本就岌岌可危的落脚点。混乱中,“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身影也被爆炸和崩开扭曲的楼板废墟吞没了。
九月十三日,周五。海风湿闷呛人,天空是压抑沉重的灰色,下起了瓢泼大雨。
这是战争开始的第二百八十七天。
这场爆炸拉开了之后发生的所有事情的序幕——
也或许是,为全部事情书写出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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